曰:然則堯何以有天下?曰:經固嘗言之,但後人不之察耳。《經》曰:“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言堯能明其德以施於同姓,而同姓皆歸之,而堯始立家也。姓同,故以族別之。柳子所謂“智而明者,所伏必眾,故近者聚而為群”是也。《經》曰:“平章百姓,百姓昭明。”言堯能推其德以漸於異姓,而異姓之長亦各率其九族歸之,而堯始建國也。邦同,故以姓別之。柳子所謂“德又大者,眾群之長又就而聽命焉,於是有諸侯之列”是也。《經》曰:“協和萬邦,黎民於變時雍。”言堯能推其德以大布於天下,而天下之君亦無不各率其百姓歸之,而堯始為海內生民主也。柳子所謂“德又大者,諸侯之列,方伯連帥之類又就而聽命焉,然後天下會於一”是也。蓋古之天下原無父子相傳之事,故孰為有德則人皆歸之;雖有一二敗俗拒命之人待兵刑而後服,要之上古人情淳厚,慕義向風者為多,故其得天下之次第大概如此,不必盡藉於先業也。若堯不藉父兄之業即不能有天下,則羲、農、黃帝又何所藉而能得天下也哉?且使堯之天下果傳之於父兄,則堯當世守之;丹朱雖不肖,廢而他立可也,舜雖大圣,相堯之子以治天下,如伊尹之於太甲可也:堯安得而授之舜,舜安得而受之於堯哉!孟子曰:“子噲不得與人燕;子之不得受燕於子噲。”非獨以子之之非其人也,即令其賢而能治燕,而世傳之業亦非子噲之所得專;父兄之天下,堯安得而專之哉!漢儒考古不詳,誤信戰國無稽之說而列之於《記》,載之於《史》,遂致王莽假之以篡嬰,曹操假之以篡獻。不獨嬰與獻之實未嘗禪也,即令果禪,而其臣亦不可以受。何者?漢之天下非嬰、獻之所得專也。使莽、操之得自於禪讓者,乃漢儒考古不詳之有以啟之也。故今於《大戴》、《史記》之文并不載而為之辨。
堯授時
“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書堯典》)
羲、和非重、黎
《漢書律歷志》云:“歷數之起上矣。”《傳》述顓頊命南正重司天,火正黎司地。其後三苗亂德,二官咸廢,而閏馀乖次,孟陬殄滅,攝提失方。堯復育重、黎之後,使纂其業,故《書》曰:‘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余按《經》文,四時之紀,閏之疏密,期之日數多寡,皆至堯而後定;非舊已有成法而中廢,至堯又修復之也。重、黎之司天地,本於《楚語》。然《楚語》云“重司天以屬神,黎司地以屬民”,所司者乃天神之祭祀,非天象之贏縮也。故曰“九黎亂德,民神雜糅”,曰“夫人作享,家為巫史”,皆謂宗祝祭祀事耳,與羲、和之司歷法者無涉也。歷象之官自在帝畿,三苗之亂自在蠻夷,相距數千馀里,三苗安能廢帝廷之二官而乖其閏馀乎!至《楚語》所稱“堯復育重、黎之後”者,乃本《呂刑》之文,非襲《堯典》之語。堯自命羲、和,自育重、黎;今因其皆為堯所命,遂取而合之,然則堯在位百年所命之官止有此二族乎?嗟夫,自劉歆、班固誤合《楚語》於《堯典》,後學祖而述之,遂謂黃帝以來歷數已有成法,然則《堯典》之累累而驗之,諄諄而命之,與夫史臣之瑣瑣而記之者,不皆贅乎!韋昭《國語解》及《尚書偽孔傳》、《蔡傳》并以重、黎為羲、和,皆沿《漢志》而誤。今正之。
“分命羲仲,宅夷,曰谷:寅賓出日,平秩東作;日中,星鳥,以殷仲春;厥民析,鳥獸孳尾。”(同上)
“申命羲叔,宅南交平秩南訛,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厥民因,鳥獸希革。”(同上)
“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寅餞納日,平秩西成;宵中,星虛,以殷仲秋;厥民夷,鳥獸毛<毛先>。”(同上)
“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平在朔易;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厥民奧,鳥獸毛。”(同上)
求歲率先定四時之中
此其命二仲、二叔,何也?蓋歷有三率:一晝夜為“日率”,一盈虧為“月率”,皆易知者;獨一寒暑為“歲率”,其間贏縮奇零最為難齊,故歷法以成歲為要。然歲之終始非有定界,不可以徒求,故分以為四時而命二仲、二叔分居四方以考驗之。時之終始尤無定界,益不可以徒求,故但求定夫四時之中。中得,則前推之即為始,後推之即為終。此圣人建中之治,雖歷法亦不能外焉者也。“日永”、“日短”者,考之以晷漏;“星鳥”、“星虛”者,考之以躔度;猶懼其未也,復驗之於人物出入變化之節,而後四時可定。四時定則日數可得,月閏不差而歲成矣。故其綱曰“敬授人時”。而孔子告顏淵亦曰“行夏之時”。所重在時,故不言日月歲也。
“帝曰:‘咨,汝羲暨和: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閏月定四時,成歲。允百工,庶績咸熙!’”(同上)
歷法始於堯
曰:此其記堯之命羲、和,何也?曰,記歷法所自始,四時所由定,而歲所由成也。蓋歷數自黃帝以來有之,故《傳》云:“少氏鳥名官:鳳鳥氏,歷正也。”然歷之為法,必積久而後差數可見,創始者勢不能以周詳盡善也,故必行之數百年,至堯,而後期之日數多寡可校,閏之疏密可推。堯猶懼其未符,又命官分驗於四方漸損漸益,而後四時不爽,乃始定為畫一之法以垂後世。故史記其命書,以志歷所自始。《漢志》六歷雖有黃帝、顓頊之稱,然但其源出於二帝,後人迭加損益而推廣以成書,非黃帝、顓頊之所自為也。曰:歷法政事之一端耳,何為詳記之如是也?曰:帝王之治莫先於授時。四時不爽,然後農桑可興,政令可布,人物之性可盡,天地陰陽之化可得而輔相變理,書契史冊之文可得而次第考核,故《堯典》載堯之政特詳於此,而孔子答顏淵“為邦”之問亦以“行夏時”為第一義也。所謂“夏時”,即堯所定之歷。蓋殷、周皆別起一方,故用其國舊歷;而夏承虞,虞承唐,故歷皆不改:《漢志》所以有三代歷而無唐、虞歷也。故此章之文與《禹貢》相表里。四時之授,所以成天;九州之別,所以平地。天時正,然後政典舉,故堯、舜之治始於授時;土功度,然後政化成,故堯、舜之治終於敷土也。
夏世撰典得之傳聞
曰:然則堯在位七十載止有授時一事,別無功可紀乎?曰:亦非也。堯以圣人之德在天子之位,至於“光被四表”,“黎民於變”,其豐功仁政超前古而貽後世者蓋不知凡幾矣。但唐、虞時人情淳樸,雖有簡策,尚未有史籍;二帝既崩,夔、龍之徒以為堯、舜功德隆盛,實開萬世之天,生民以來未有倫比,不可不著之策以傳於後,故撰《堯典》一篇,於是始有史耳。而時已當夏世,舜在位之政及見者或多,若舜攝政時則見者希矣。至堯七十載前,則多得之傳聞,難可依據;而古人又慎重,不肯傳疑,故但敘其功德之大概。惟此章乃命羲、和之策,蓋二氏所世守弗替者,故得以采而錄之耳。然堯開天救世之功實成於舜,故堯之事業尤以舉舜敷治為最大。既已載堯求舜之切,用舜之奇,與舜攝政命官之事,則堯之功即此已見,政不必取七十載以前之政條舉而縷敘也。不善讀書者不能推求及此,遂若堯之生平碌碌無所表見,有賢而不能用,有奸而不能去,直待舜而後能用人行政,創制顯庸者:其失《尚書》之旨亦大矣!故今因記堯之授時而備論之。
【附錄】“放勛曰:‘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孟子》)
孟子引放勛語非命契詞
《集注》疑此文為命契之詞,蓋以《孟子》載於“契教人倫”之後也。然按《堯典》,契為司徒在舜即位以後,恐此文別有所謂,孟子以其意足相發故引之耳。堯能使民“於變時雍”七十載以前豈無命官敷教之事,不必定屬之契也。又按:《典》、《謨》之文質直,無用韻者,惟歌乃有韻;獨《論語》、《孟子》所引堯之命皆有韻(躬、中、窮、終,一韻;來、直、翼、得,一韻),而其文亦較淺,與《典》、《謨》皆不類,恐後人所潤色,非當日之原文。然於理可取,故附錄於此。
【附錄】“陶唐氏之火正閼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紀時焉。”(《左傳》襄公九年)
此二事皆無從考其先後。以皆命官之事,故并附錄於命羲和之後。
《左傳》述閼伯、實沈
【備覽】“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閼伯,季曰實沈,居於曠林,不相能也;日尋干戈,以相征討。後帝不臧,遷閼伯於商丘主辰;遷實沈於大夏,主參。”(《左傳》昭公元年)
此以上條證之,其為堯事無疑。故杜氏云:“後,帝堯也。”然《傳》此篇頗近鋪張,不能保無失實。故與下條并列之於備覽。
《左傳》述臺駘
【備覽】“臺駘能業其官,宣汾、洮,障大澤,以處大原。帝用嘉之,封諸汾川。沈、姒、{艸辱}、黃,實守其祀。”(《左傳》昭公元年)
此“帝”,杜氏以為顓頊。余按:《經》、《傳》徒稱帝者多謂堯、舜;況上文之帝方謂堯,此文之帝又謂顓頊,殊為不類:恐亦堯時事耳。故隨上文而次於此。
堯求舜
“帝曰:‘疇咨若時登庸?’放齊曰:‘胤子朱啟明。’帝曰:‘吁,へ訟,可乎!’”(《書堯典》)
“胤子”之義
《偽孔傳》云:“胤,國;子,爵。”按:《史記》以“胤子”為嗣子,“朱”為丹朱;《蔡傳》從之:於義為長。《偽傳》非是。
“帝曰:‘疇咨若予采?’兜曰:‘都,共工方鳩亻孱功!’帝曰:‘吁,靜言庸違,象恭滔天!’”(同上)
“滔天”字誤
“滔天”,《蔡傳》云:“與下文相似,疑有舛誤。”或云,衍文也。說近是。
【附錄】“苗民弗用靈,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殺戮無辜;爰始淫為劓、耳刂、、黥,越茲麗刑,并制,罔差有辭。民興胥漸,泯泯棼棼,罔中于信,以覆詛盟。虐威庶戮,方告無辜于上。上帝監民,罔有馨香德,刑發聞惟腥。”(《書呂刑》)
《呂刑》記苗民
按:舜攝政後,四罪而天下咸服。“靜言”兩章記共、、鯀之事;獨三苗以在外而不與。故今取《呂刑》之文附錄於此,以補其缺。
“帝曰:‘咨,四岳: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僉曰:‘於,鯀哉!’帝曰:‘吁,弗哉!方命圮族。’岳曰:‘異哉!試可,乃已。’帝曰:‘往欽哉!’九載,績用弗成。”(《書堯典》)
流四兇本堯心
此其記放齊、兜及鯀之用,何也?曰,所以為舉舜張本,亦所以為流四兇之張本也。朱既不足以付大事,而共工、兜相與比周,鯀功又不克成,是以堯之心迫欲得一人以代己而敷治也。共工、兜皆為堯所斥絕,即鯀之用亦非堯意是以舜攝政後流之放之於遠方也。曰:然則堯何以不流放之而必待夫舜也?曰:當堯之時,或其才有可取,罪尚未著,猶欲冀其成功,望其悔過;及舜攝政後而情狀日以顯著,功既難冀其成,過亦無望其悔,然後流之放之。但典文簡質,未及詳載其由耳;非堯不能去,必待舜而後始去之也。蓋堯之心但欲庶績咸熙,黎民得所,原不私此數人,故舜流之放之而無所嫌。故《虞書》於舜未攝政之先記此數章,以見四兇之流放本皆堯之心,舜特體堯之心,終堯之事,以成堯之美,而初未嘗反堯之政也。由是言之,知堯之心者莫如舜,而能知堯、舜之心者莫如作《堯典》之人,然則此篇亦非圣人不能為矣。
四岳非羲、和四子
《偽孔傳》以四岳為羲、和之四子。朱子云:“堯咨四岳以‘汝能庸命巽朕位’,不成堯欲以天下與四人。”《蔡傳》因之,謂一人而總四岳諸侯之事者。余按《國語》以四岳為一人;《春秋傳》有大岳,杜氏謂即四岳,亦一人也。且四岳,相職也,故位在九官十二牧之上,有大事則咨之;羲、和四子,歷官之屬耳,況又在外,安得常與朝廷之事乎!蓋唐、虞之有“四岳”,猶漢之有“五官中郎將”,唐之有“四門博士”耳。當從朱子無疑。(或云,“說本孔平仲,”未見也。)
“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濫於天下;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谷不登,禽獸囗人,獸蹄鳥跡之道交於中國。”(《孟子》)
“當堯之時,水逆行,濫於中國,蛇龍居之;民無所定,下者為巢,上者為營窟。”(同上)
洪水不自堯時始
說者多云“堯有九年之水,湯有七年之旱,”其語蓋本《堯典》“九載”之文。然九載而鯀功不立,非水患止此九年也。孟子曰:“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濫於天下。”則是水不自堯始也。舜曰:“咨禹,汝平水土,維時懋哉!”則是水亦不自堯除也。蓋上古之時水原未有定道,圣人制衣食、宮室、器用、書契,日不暇給,而其初水患亦未大甚,不過ㄜ下之地注之,故猶得以茍安;積久而水日多,至堯時遂至“懷山襄陵”耳。自禹始開水道,使歸於海,至今沿之;非唐、虞以前即然也。故曰:“禹之明德遠矣;微禹,吾其魚乎!”若但堯時偶然有水而禹治之,亦不足為難矣。世於此多汶汶,故今本《堯典》、《孟子》之文而正之。
“帝曰,‘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載,汝能庸命巽朕位?’岳曰,‘否德忝帝位。’曰,‘明明揚側陋。’師錫帝曰,‘有鰥在下,曰虞舜。’”(《書堯典》)
稱舜為鰥之故
古者三十而娶:三十未娶,常事耳,何以“鰥”稱也?以下“降二女”,故於此稱鰥焉。明舜之未娶也。此古文之簡而周也。
“自幕至於瞽瞍無違命;舜重之以明德。”(《左傳》昭公八年)
【存參】“幕,能帥顓頊者也。”(《魯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