裨諶能謀,謀於野則獲,謀於邑則否;而行人揮應對樽俎之間,沛然有馀。然揮不以所能先裨諶者,才各有短長也。司馬相如善為文而遲;而枚皋為文疾,受詔輒成,上有所感,輒使賦之。然皋乃自詆其其文謂不如相如者,文固有高下也。嗟乎,美惡之故非智者不能知,而難易之形則眾人所共見,無怪乎晉、宋以降遂至以“五官并用”,“擊缽成詩”為美談也!
秦始皇將伐楚,問王翦用兵幾何,翦曰:“須六十萬人。”問李信,信曰:“二十萬足矣。”於是使李信為將,將兵伐楚;大敗而歸。復使王翦,翦曰:“大王必用臣,非六十萬人不可。”始皇曰:“諾。”翦遂滅楚,虜其王。故不考其事之成敗而以兵之多寡較之,則李信賢於王翦遠矣。
隋麥鐵杖在陳為傘戶,常下直,行百馀里,夜至京口;比旦牙時復往執傘。沈光緣十馀丈幡竿,直至龍頭;系繩畢,陵空而下,人號為肉飛仙。而王韶自并州馳驛入京,竟以勞卒。力之強弱相懸乃至於此。故既為韶則必不能復為鐵杖、光者勢也。
苗之為物也,糞而耕之,種而之,猶有不能生者;又從而耘耨之。至於草,則不種而生,不糞而茂,耘之而猶不能除也。然而農夫不棄苗而取草者,為其為苗也。故以待草之道待苗則無苗矣。
孔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王孫由于曰:“人各有能,有不能。”彼非其人,故無由而知其人之甘苦。世有裨諶、相如其人者,必不以不病病人之病矣。
讀韓子《諱辨》
諱始於周,諱其名焉耳;文同而異其指,不諱也。周衰,魯始以獻、武廢具、敖。魏、晉至唐,其諱尤嚴;官爵器用之屬音少相似,咸莫敢近。而韓子獨考經據律以正其失,可謂明於辨而卓於識矣。然當時反謂為紕繆。今之去韓子遠矣、然讀者無賢否未有非之者。豈今之人皆智而唐之人皆愚哉!甚矣風俗之移人也!非韓子,其孰能違俗而不顧者乎!嗚乎,士之執一說,守一義者,惟其是而已,世俗之臧否豈足為定論哉!
書陳履和《東山詩解》後
細觀所解,分肌擘理,思曲意深,深為嘉歡。但熟玩此篇,只是室家聚首相樂之詞,非有他也。首章自敘途中情形而結之以“車下”、“獨宿”,次章代寫家中景象而結之以“可畏”、“可懷”,其意了然。三章始言夫婦之聚首,“婦嘆于室”,“我征聿至”,兩兩相對,雙承上二章意。此下便當寫聚首之樂矣,卻忽借瓜開;非瓜也,其人也──瓜猶如此,而況人乎!四章又借新婚之樂以形容之,末只一句打轉,言語之妙,令人想像無已。蓋聚首之樂最難言,言亦不能盡,故前兩章從對面寫,後兩章為旁敲側擊之詞,不言樂,正深於言樂也。讀此詩,使人動思家之情,增伉儷之重。
鄙意,讀《詩》之法當先求其義。如此詩,三年東征不為不久,而其詞絕無一毫怨意,若《衛》之《擊鼓》,《雅》之《漸石》者,固由周公奉天伐暴,要是文、武遺德在民,周公矜恤有道,是以上下一體如此。即此可見盛世景象。易傳所謂“說以先民,民忘其勞;說以犯難,民忘其死”者,此也。然與《秦風》之《小戎》、《無衣》又不同。彼是一團霸氣,與此有歡娛之別。此秦之所以并六國而周之所以卜三十也。自說《詩》者以為勞詩,此意索然矣。
次考其事。如此詩,即周公伐奄事,當在《書大誥》之後,《多方》之前。蓋商季諸侯互相吞并,東方奄為最大。武庚,亡國之馀,伐之想不大段費力,而伐奄為最久。故孟子云“三年討其君”,即此事也。
次玩其文。如此詩,醇厚和平中有樸茂之氣,真盛世之音也。《小雅》、《國風》中,惟《七月》之雄偉深厚在此詩上;若《出車》、《六月》等篇,雖冠冕堂皇,而氣味皆不若此醇古。即此可驗政事盛衰,世次先後。
若詩中語有難解者,不妨姑置之。說皆可通者,不妨兩存之。今人覿面問答猶不無錯會其意者,況三千年前之言語,世變風移,名殊物異,安能決知其某字何意,某字何意哉!且由古文而隸,而楷書,由竹簡而紙,而印本,豈能絕無缺誤。是以武侯略觀大意,靖節不求甚解。我思古人,實獲我心。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卷二
封建論上
舊本闕
封建論下
舊本闕
周平王論
太史公曰:“學者皆稱周伐紂,居洛邑,其實不然。武王營之,成王使召公卜居之,居九鼎焉,而周復都酆鎬。至犬戎敗幽王,周乃東徙於洛。”蘇氏曰:“周之失計未有如東遷之謬也。自平王至於亡,非有大無道者也;髭王之神圣,諸侯服享,然終以不振,則東遷之過也。”崔述曰:甚矣,蘇氏之誣也!夫國之盛衰在德不在勢,周之所以不振由其無賢圣之君,不以遷都故也。髭王之神圣,諸侯服享,此子朝之諛詞耳;考之經傳曾無一善可紀。豈得歸咎平王哉!
且平王初未嘗有遷都之事也。周之王畿,號為千里;然當幽王之初,詩人已有“蹙國百里”之傷。至驪山之變,宗周之地盡沒於戎,所存者惟郟、辱阝耳;然後晉文侯迎太子宜臼而立於洛,是為平王。非平王本都宗周,無故而棄千里之畿以東遷於洛也。平王遭家國之變,不能嘗膽臥薪,修德立政,以恢復文、武、成、康之業,誠不為英主矣;然遂謂其棄岐、酆而東遷,豈不誣哉!
衛懿公之敗也,狄滅衛,衛人夜出濟河,男女七百有三十人,益之以共、滕之民乃五干人;於是齊桓公立戴公以廬於曹。劉聰既克關洛,虜懷、愍,瑯琊王睿乃立於江東。郭威既弒隱帝而篡漢,漢之州鎮皆歸於威,劉崇乃以河東稱帝。此數君者皆未嘗以國遷也,彼其故土已喪於先君之手,萬不得已而自王於一隅,保境安民以存宗祀,夫亦可謂難矣。固不能與夏少康、漢光武同列中興之數,亦何至遂與魏、李景,避寇遷都之主,同類而并譏也哉!
說者又謂平王以岐、酆之地賜秦襄公為東遷之證,則又不然。人之情莫不知愛土地,人有土地猶思奪之,況己之所有乎!平王之所以畀秦者,蓋其地已盡為戎有,自度其力不能恢復,又懼戎之東侵,而秦有擁戴血戰之功,是以因而與之,使之自為職守以衛王室。不然,關中天府之國,沃野千里,文武所以成王業也,一旦無故而捐之以與秦,平王雖下,不至若是愚也!自平王之立四十有九年為魯隱公之元年,又七十馀年而秦穆公始大,則當賜秦以後,秦雖日與戎戰猶未能有其地,況平王乎!
桓王取鄔、劉、、邗之田於鄭,而與鄭人蘇忿生之田溫、原、、樊、隰成阝、攢茅、向、盟、州、陘、ㄨ、懷凡十二邑;左氏譏之,以為“己弗能有而以與人”。晉文公既定襄王於郟,襄王勞之,復賜之以陽、樊、溫、原、攢茅之田,意與平王正同;蓋以其地既弗能有,而名猶隸於畿甸,無寧為此不費之惠焉。但以晉之力能有之,是以左氏無譏。而東萊呂氏乃謂“襄王不許晉隧而賜之田,亦為紊王章而自削弱”。夫使此地果王所有,則王既許之,誰復拒之,亦何待於晉侯圍之以兵而後服哉!且左氏“己弗能有”之文呂氏獨未之見乎?甚矣宋儒之不考也!
自宋以來,儒者皆好為議論以訾前人而不考其事之終始,往往顛倒時代,錯誤方域;而後之學者識見寡陋,震於其名而不自求之六經諸史,口耳相傳,道聽途說,遂以為其人之定評者數百年矣。如平王者,何足道!其他賢人志士,亂賊奸臣,或無端而被謗,或無故而竊名者,又豈少也耶!
宋宣公論
宋宣公將卒:舍其子與夷而傳國於弟和。和將卒,復立與夷而居其子馮於鄭。與夷立十年,其臣華督弒之,召馮於鄭而立之。公羊氏曰:“君子大居正。宋之禍,宣公為之也。”余之意獨謂不然。與夷之立也,十年十一戰,民不堪命,不知督有無君之心而以為大宰,又不陰為之備,故督得成其逆謀,不因於宣公之讓與不讓也。會宣公有讓國之事,後世遠以為口實;藉令宣公自傳之與夷,烏知督之遂不弒君也?春秋之世,宋之見弒者三君,莊公、成公皆未嘗讓國而其子捷與杵臼亦皆見弒,豈得獨罪宣公也哉!
若謂督既弒與夷而立馮為宣公有以啟之,則又不然。使與夷既立而馮作亂,若王子朝之於猛,衛州吁之於完,以罪宣公,可也;今也馮未嘗有是也。督既弒與夷,宋國不可以無主,馮親先君子,故召而立之耳。藉令無馮,宋豈無諸公子可立者乎?齊光之弒也立杵臼,鄭夷之弒也立堅,此又誰實啟之?晉州蒲之弒也,欒書召孫周於京師而立之,周之父未嘗有國也。豈必宣公傳位於和然後馮可立哉!
且非獨與夷之死宣公不任受過也,即其立也亦不任受功。宣公之所以立和,或與夷幼而不能主社稷,或不肖而不可以主社稷,為宣公者當立和則立和而已矣,和之復立與夷與否宣公不得而知之也。不立其子而立其兄之子,此和之賢;不知與夷之不可為君而立之以致亂,此和之過,於宣公何與焉!觀於與夷之終見弒,則宣公之所以立和蓋非無見也。和之卒也,與夷之齒長矣,師保之教訓夫亦可以習矣,政之得失,民之哀樂夫亦可以備知之矣,然猶不能安其民而制其臣;使宣公之卒而即傳之與夷,其見弒之不待於十年可知也。宣公之能知人如是,世不以是賢宣公而反以是罪宣公,甚矣其是非之顛倒也!
吾嘗觀於三代以上之事,而知父子相繼非一定之制也。一姓之相傳始於禹,而禹孫仲康以弟繼兄。商人兄終弟及,見於書者尤多。周孝、定、敬三王皆以別子嗣居天位,蓋國家不幸而當其變,則社稷為重,寧割慈忍愛而立弟耳。
秦、漢以來,人主各私其子,乃藉口於“君子大居正”之說,神器於嬰兒,付生靈於不肖,以至敗國亡家覆宗絕祀者蓋不可數矣。其尤著者,晉武帝明知其子惠帝之昏愚而其弟齊王攸之賢,乃溺於禽犢之愛,終不肯廢子立弟,以致八王、劉、石之亂;周武帝明知其子天元之兇惡而其弟齊公憲之賢,亦蹈晉武覆轍,使之捫痕恨晚,憲以冤死,周亦尋滅:豈不可痛也哉!此皆公羊氏所謂大居正之君子也。然而後世之儒不聞議二武之失,反斤斤焉求宣公之瑕以為傳弟之戒;然則為人君者必明知其子之不克負荷而與之國,使之暴虐生民,踣其國,墜其宗,然後得免於後世之清議耶!
魯隱公不書即位論上
魯隱公之元年,《春秋》不書即位;先儒以為攝。歐陽子曰:“隱實為攝,孔子決不書曰公。孔子書為公,則隱決非攝。”蘇氏軾曰:“非也。周公,攝而克復子者也──以‘周公’薨,故不稱王。隱公,攝而不克復子者也──以‘魯公’薨故稱公。古者天子諸侯卿大夫之世子未生而死,則其弟若兄弟之子以當立者為攝主。子生而女也則攝主立;男也則攝主退。故隱公亦攝主也。”崔述曰;甚矣說經之不可不慎也!攝之義不明,遂至於亂禮而誣圣人,豈天下之細故哉!
《禮》曰:“喪有無後,無無主。”是無後則為之立攝主以主喪也。故君薨而世子生,未葬,則卿大夫從懾主,北面於西階南,太祝裨冕告殯;己葬,則太宰太宗從太祝告於禰廟,不復有攝主。由此觀之,則攝主乃喪主,非國主也。今隱公之為魯侯十一年矣,豈得為攝主乎!禮曰:“子幼,則以衰抱之,人為之拜。”是子雖幼,不復立攝主也。蘇氏亦曰:“子生而男也則攝主退。”今惠公之薨,桓公生矣,男也,隱公何得為之攝主乎!國家,重器也,不可以兩屬;兩屬則必爭。今蘇氏欲援一人立之,謂之攝主,俟太子長乃以授之,此二人者,皆堯、舜、夷、齊也則可,不然,是大亂之道也。非攝主殺太子,則太子殺攝主,寧先王之制而有是哉!
《洛誥》曰:“朕復子明辟。”復,下告上也──《春秋傳》曰:“燮將復之。”又曰:“將復於寡君。”《孟子》曰:“有復於王者。”──王命周公作洛,故周公使人復王耳(《蔡傳》亦然)。王莽欲竊漢之天下,乃誣周公有踐位復辟之事以濟其惡;蘇氏信之,何耶?且蘇氏以周公果稱王耶,周公稱王則吾不知成王當何稱耶:亦稱王耶,稱太子耶?成王之見周公用何禮耶:如二君耶,抑臣於周公耶?孔子曰:“天無二日,民無二王。”周公既稱王,成王又稱王,是民有二王矣。成王既北面以朝周公矣,無何又南面而臨之,是“堯帥諸侯而朝舜”也。此在齊東野人或有是語,少知名義者豈得出此言乎!
且蘇氏知周公何為而攝政耶?古者君薨,百官總己以聽於冢宰三年,故武王崩,周公以冢宰攝政。不幸群叔流言,周公東辟,遂不得終其攝。及成王崩,召公鑒前之禍,遽奉子釗以朝諸侯;故史錄之為書,志此禮所由廢。子張曰:“《書》云‘高宗諒陰,三年不言’,何謂也?”孔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傷周公、召公處事之變而不得復然也。記禮之家但聞有周公攝政之事而不知有冢宰總己之禮,遂誤以成王為幼,又附會而為踐位復辟之言,豈不誣與!(葉氏夢得說同)不然,周公居東以後,成王既親政數年矣,親逆以歸,君臣相得,言聽計從可矣,何勞於周公之攝之也哉?
故凡古人之攝有三:舜,君老而攝者也;伊尹、周公,君諒陰而攝者也;共和,君和,君在外而攝者也──皆不為君,故謂之攝。今也隱既君乎魯矣,即使果授國乎其弟,亦不過如宋宣公、元武宗焉已耳;即使果自老於菟裘,亦不過如趙武靈、魏獻文、宋高宗焉已耳,豈得遂謂之攝也哉!豈得遂不謂之即位也哉!如是而可以為攝,則王莽、張邦昌莫非攝者矣。故攝則不稱公,稱公則非攝,歐陽子之論不可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