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夫王朝紀事之書則無不用周正者。《武成》云:‘惟一月壬辰旁死霸,若翌日癸巳,王乃朝步自周,于征伐紂?!ū尽稘h書》,與今《書》文小異)《國語》云:‘武王伐殷,歲在鶉火,月在天駟,日在析木之津,辰在斗柄,星在天黿。’《漢書律歷志》云:‘師初發,以殷十一月戊子,日在析木、箕五度,月在房五度;後三日,得周正月辛卯朔,合辰在斗前一度;癸巳,武王始發?!墒茄灾錇橹苷饕印H粢韵恼屩?,則日當在元枵、И訾之間,辰且近營室矣,《國語》何得乃云然乎!《畢命》云:‘惟十有二年六月庚午フ。’《漢志》以歷推之,亦為周正。至《召誥》之‘二月’,《多士》之‘三月,’《顧命》之‘四月’,《多方》之‘五月’,雖無明文可考,然以二篇例之,皆為周正無疑。其尤顯然較著者,則《洛誥》之‘十有二月戊辰,祭歲’。若果歲首在十一月,則十有二月何得祭歲乎!曰:然則《周官》、《月令》何以不用周正也?曰:此二書皆戰國時所撰?!对铝睢烦鲮恫豁f,乃陰陽家之說,所推中星皆在春秋以後,其非周制明甚。《周官》封建之制,山賦之法,皆與《詩》、《書》、《春秋》、《孟子》不合,安在正朔之獨能得其實。(說并詳見《豐鎬考信錄周公篇》中)惟《尚書》、《春秋》乃圣人之經,當時紀事之史。學者不此之信而反取《周官》、《月令》滋其疑,亦可謂亻真矣!且此二書多以‘孟春,仲夏’為文而罕舉月數者,則亦以三代之正并行通用之故,故變文而稱夏時,欲其對考而易辨耳;豈足為異也哉!
《孟子》、《戴記》、《易彖辭》用周正
亦非惟紀事之書然也。孟子曰:‘七八月之間旱’,‘七八月之間雨集’,‘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輿梁成?!朔窍恼饕?。家氏乃云:‘十一月澗水涸,十二月河水涸,至是乃可施工?!蚪裰越栽谇锓忠葬?,今之成梁亦皆在小雪以前,此雖田夫牧豎婦人孺子皆知之,且民之病涉莫如亥子丑之三月,若至丑月施工,則梁成且無所用,而何為勞民而傷財也哉!《記》曰:‘正月日至,可以有事於上帝;七月日至,可以有事於祖。’此非夏正明矣。家氏乃云:‘未聞有春日至,秋日至者,此漢儒記禮傳聞者之誤?!颉洞饔洝氛\不能以無誤,然古人但言日至,原無春夏秋冬之名。孟子曰‘千歲之日至’,又曰‘至於日至之時’;《易傳》謂之‘至日’;《春秋傳》謂之‘南至,北至’;《月令》謂之‘長至,短至’。自漢以後概用寅正,乃呼之為‘冬至,夏至’。家氏乃欲以此律商、周乎!惟《易臨卦彖詞》所謂‘八月有兇’云者,或主周正而以為《遁》,或主夏正而以為《觀》,或主商正而以為《否》,說皆可通,理難相勝;要之皆不甚合。蓋由先儒誤分十二月之卦,以子月為《復》,午月為《后》,故人不得其解耳。何以明之?二至者,氣消長之極也;二分者,氣消長之中也?!肚ぁ氛?,卦消長之極也;《泰否》者,卦消長之中也。然則《乾坤》當配二至,《泰否》當配二分,丑月乃為《復》,未月乃為《后》耳。(說詳見《易十二卦應十二月圖說》中)未月者,周正之八月也。然則此文‘八月’乃《后卦》也。不然,由《遁》而《否》而《觀》,以至于《剝》,無一非陽消陰長之卦,何所見而當專屬之某卦?惟《后》,一陰初生,乃兇之始,前此未嘗有兇也,故曰‘至于八月有兇’,──豈不理明而詞順邪!家氏乃云:‘文王之《彖》惟從夏正,此月次不易之明證?!虼恕跺琛?,家氏自解以為《觀》耳,《經》何嘗謂為《觀》也哉!嗟夫,周正之文見於《經》、《傳》者多矣,家氏概不之信,而偶得一二夏正之文則沾沾焉據之以攻左氏,其亦異矣!
書‘王正月’見《春秋》用周正
且夫《春秋》正月之為周正,孔子固自言之矣,‘王正月’是也。孔子何以冠‘王’於‘正月’也?古之時,三正并行於侯國,亦通用於篇章,孔子懼民聽之惑亂,後之學者無所考證,故屬正月於王,以別嫌而傳信?!酢舱?,周也?!跽隆舱?,周正月也。不曰‘周’而曰‘王’者,以別於夏、商之丑正寅正則曰‘周正月’,以別於諸侯之丑正寅正則曰‘王正月’也。猶之乎詩之別於《商頌》則曰《周頌》,別於十五國風則曰《王風》也?!洞呵铩缝吨T侯之大夫書曰‘齊人,晉人’,其師書曰‘齊師,晉師’;獨其齊周也,人曰‘王人’,師曰‘王師’,女曰‘王姬’,正曰‘王正’,皆不云‘周’。何者?普天之下皆周也。猶之乎四量不曰‘齊量’而曰‘公量’,二耦不曰‘魯臣’而曰‘公臣’也。──季氏亦魯而陳氏亦齊也。後儒不知三代正朔之制,因而不知孔子書王之意,但見《召誥》之‘二月’,《多士》之‘三月’皆不書王,求其解而不得,遂疑圣人別有深意而以欲行王道之義訓之,謬矣。夫文相屬之謂詞,詞相屬之謂章,若以‘王’間于‘春’與‘正月’之間而別為一義,不與上下相屬,圣人之言安得如是之亂雜而無章乎!蓋《召誥》、《多士》皆《周書》也,《周書》則周正矣,故不必自冠以‘王’;《春秋》諸侯之史也,諸侯固有用二代之正者,不冠以王則不可必其為子正,故書曰‘王正月’。由是言之,王正即周正也。孔子謂之周正,故左氏亦謂之周正。非左氏之言,孔子之言也。如胡氏之說,周不改月而孔子改之,則孔子不當誣之為王正月。如家氏之說,周之正月即夏之正月,則孔子不得殊之為王正月。然則非叛左氏也,叛孔子而已矣。
辨程頤‘夏時冠周月’之說
曰:月之可改,固也,冬不可以為春,夏不可以為秋;然則程子‘夏時冠周月’之說或可信乎?曰:程子蓋見《召誥》之二月,《多士》之三月皆不書春,《顧命》之四月,《多方》之五月皆不書夏,故疑‘正月’乃魯史之舊文,周之本名,而‘春’為孔子之所加耳。然《春秋》者,魯史記之本名,若果有月無時,何得加此不情之名?且周果改月而不改時,是周之改夏時猶有未盡??鬃硬桓腋闹苤聞t亦已矣,乃反取周所未改之冬而名之春,是助周以改夏時也,其與‘愛禮存羊’之意亦大相悖矣?!逗榉丁吩唬骸?,五紀:一曰歲,二曰月,三曰日。’又曰:‘王省惟歲,卿士惟月,師尹惟日?!圆谎詴r。何者?日也者,一晝夜之終始也;月也者,一朔望之終始也;歲也者,一寒暑之終始也。史之所書,三者而已。時也者,分一歲而四之也;旬也者,分一月而三之也;月之不必系以時也,猶日之不必系以旬也。堯未嘗建子也,而‘正月’亦不書春,‘五月’亦不書夏。以是知有月無時乃史體之大凡。獨魯史有‘春、秋’,故以《春秋》名之,不得以《春秋》之例例《周書》也。蓋正月者王之所建也,故系之於王;年也者隨月而移者也,時也者自年而分者也,──孔氏所謂‘月改則春移’者是也,──故年與春不系之於王。烏有所謂‘以夏時冠周月’者哉!然程子之言雖未合於事理,要未嘗有不改月之說。二子雖皆引此語以為據,然如胡氏之言則此正月非周之正月,如家氏之言則此正月即夏之正月,皆不可謂之夏時冠周月。是非但失孔子之旨也,亦并未達程子之意矣。
周四時之名未正
曰:然則四時十二月次皆可以移易乎?曰:一二三四者,自歲首遞數之,非寅卯辰巳之名也;子之年可以為元年,子之月獨不可以為正月乎!惟其春子丑而秋午未,誠若未善。然古之驚蟄、谷雨,後世謂之雨水、清明矣;古之雨水、清明,後世謂之驚蟄、谷雨矣。古者河以南謂之‘河南’,明則河以北三府亦概稱為‘河南’;元并廣南兩路于湖南,謂之‘湖廣’,明無廣南,以湖北益之,而仍稱為‘湖廣’。此何以說焉?乃曰‘子丑之為冬,午未之為夏,千載而上必無有名之為春與秋者也’,抑何其少見而多怪乎!且使四時之名果正,則孔子‘憲章文武’足矣,於‘夏時’又何取焉!
乾隆己酉跋
此文創於癸巳元旦,凡五篇,題曰《春王正月論》。及秋,復增損為三篇,曰《三正辨》。今十有六年矣。去秋偶自披覽,猶惜其說未備,乃復增而次之,間有前人之所已言而未暢其旨者,悉仍其意而更著之,不分篇帙,但以文義相次,命曰《三代正朔通考》,以待好學之士而貽之。乾隆己酉仲春,崔述自識。
嘉慶乙丑跋
此書於嘉慶丁巳已刻于江西南昌。今秋,《考信錄》既成,復取而閱之,仍有未愜心處,因復有所刪改,其先後亦頗有所更定,乃復錄而存之。計距己酉十六年矣。嘉慶乙丑季秋,述又識。
卷二經傳祀通考
本考作意
之為禮,先儒說者紛然,愈變而其說愈巧,愈巧而其真愈失。大抵近世以來,人所通行而共守者有三。其一,以為不王不,魯之為僭禮;說本《喪服小記》。其一,以為乃殷祭之名,三年一,五年一;說本《春秋說》文,自何、鄭以來皆用之(唯杜氏以為三年一,其說小異)。其一,以為專祭始祖所自出之帝,周嚳而配以稷,魯文王而配以周公;此則本於王肅之《圣證論》,趙匡衍之,而朱子采之以入《集注》者也。然考之於經,參之於傳記,說皆不合;而學者咸從之,良可異也。述自幼讀《春秋》,即嘗疑之;及今三十馀年,益曉然知其誤。每嘆三代之禮不明,《六經》之義日晦。但余人微言輕,徒取狂妄之譏,安能奪人之所共是!然既少有所窺,不忍緘默以誤學者,乃輯經傳記注之言者別其同異,次其先後,而附之以辨,欲使學者溯流窮源,是非得失之故可以了然於一望之間。惟是寡陋善忘,不能該備,姑取所記憶者列之,足以略見梗概而已。謹條其文如左。
一,祭見於《春秋》經文者二,一太廟,一群廟,皆非以祭始祖之父,如《集注》所云者。
‘夏五月,乙酉,吉於莊公?!ā洞呵铩烽h公二年)
‘吉於莊公’非祭文王
按:既於莊公,則非以祭文王可知也?;蛟唬骸?,本以祭文王;祭於莊公,非也;故書之以示譏。’曰:果以祭文王,則祭於莊公不得謂之矣。魯自時祭莊公,《春秋》何得強名為而譏之!祭天之謂郊,祭山之謂望;今謂其望於天而郊於山,而從而譏之,可乎!趙氏亦自知其說之不合,故又曲為之解曰:‘於莊公,蓋用祭禮物耳?!\如是也,僭則有之矣,遂謂之則非也。設使用郊之牲,奏郊之樂,亦遂可謂之‘郊於莊公’乎!然則果專以祭文王,《春秋》必不書曰‘於莊公’;《春秋》書曰‘於莊公’,則非以祭始祖之所自出明矣。蓋《春秋》之所譏乃以未三年而吉祭,故不但曰‘於莊公’而必曰‘吉於莊公’,書法甚明,非以於莊公為譏也。正如僖之‘於太廟’,乃譏其‘致夫人’,非譏其‘於太廟’也。謂書‘於莊公’為譏,則書‘於太廟’何說焉?
‘秋七月於太廟,用致夫人?!ā洞呵铩焚夜四辏?
‘於太廟’非祭文王
按:《春秋》之辭別嫌明微。但系以‘太廟’而不異其文,則亦但於周公而非於文王可知也。《春秋》書‘’者二,書‘’者二,書‘嘗’者一。嘗皆不書其廟而獨書者,蓋嘗同日而祭,不僅一廟,而或直或,不系以廟則不可知其為誰何。由是言之,太廟群廟皆有祭,而非特制此以祭始祖所自出之帝也明矣。若專以祭始祖所自出,則但書足矣,何必云‘於太廟’乎!
一,祭未書於《經》而但見於《左傳》者三,皆群廟之祭,亦無祭始祖之父之事。
‘春,將於武公,戒百官。……二月癸酉,。叔弓氵位事,入而卒;去樂卒事?!ā蹲髠鳌氛压迥?。按:此經文云‘有事於武宮’,則凡《經》言‘有事’者皆也。但於《經》無明文,故俱不載)
‘將於襄公,萬者二人;其眾萬於季氏。’(《左傳》昭公二十五年)
‘辛卯,於僖公?!ā蹲髠鳌范ü四辏?
於武、襄、僖三公皆群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