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之言律者云:“律有十二,六為律,六為呂。黃帝使伶倫采竹於解谷,雄聲六,雌聲六以應十二月數,曰黃鐘,曰大呂,曰大蔟,曰夾鐘,曰姑洗,曰仲呂,曰蕤賓,曰林鐘,曰夷則,曰南呂,曰無射,曰應鐘。”余按:律之見於經傳者莫先於“典”、“謨”;然《皋陶謨》但云六律,不言為十二也。《春秋傳》云:“一氣,二體,三類,四物,五聲,六律,七音,八風,九歌,以相成也。”孟子云:“師曠之聰,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皆云六律,無云十二律者。如果律有十二,不當咸稱為六;果有六律六呂,亦不當皆舉律而遺呂也。惟《國語》載伶州鳩言,六律之外復有六間,自大呂至應鐘云云,然亦未嘗與黃鐘等平列為十二也。自《呂氏春秋》始以律與歷強相附會,以十二律應十二月,而劉歆、班固等遞述之,非古也。《國語》之文固已多所附會,至《呂氏春秋》所采乃鄒衍陰陽家之言耳。學者不信經傳之文,而聞異端之說則喜道之,甚哉其可異也!又按:大呂、姑洗、無射,皆古鐘名;黃鐘、夾鐘、林鐘、應鐘,其名雖不見於經傳,然皆名之為鐘,則亦本鐘名也。謂其以律名名鐘乎,當鐘未鑄之時,何由預知後世之以名鐘,而先以夾鐘、應鐘名之?蓋古六律之名本不可考,後人因某鐘之聲近於某律,遂取鐘名以名之耳,非黃帝所制也。且十二律果制於黃帝,伶州鳩何不述之,而但泛稱為“古之神瞽”乎?由是言之,黃鐘、大呂之名皆起於春秋、戰國以後,尚未知其與舜之六律果相應否,況於其度之長短廣狹有何確據,而乃苦爭之於九分十分之異,亦惑矣!劉歆豈圣人與,何以後之學者奉歆之說如奉圣人言也!
【附錄】“遇黃帝戰於阪泉之兆。”(《左傳》僖公二十五年)
【備覽】“修德振兵,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三戰然後得其志。”(《史記五帝本紀》)
黃帝、炎帝非兄弟
《晉語》云:“少典娶於有喬氏,生黃帝、炎帝。黃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異德,故黃帝為姬,炎帝為姜。二帝用師以相濟也,異德之故也。”余按:《春秋傳》云:“黃帝以氏囗紀,故為囗師而囗名;炎帝氏以火紀,故為火師而火名。”觀其文義,乃二帝各自為國,各自為代,非兄弟也。《易傳》云:“神農氏歿,黃帝、堯、舜氏作。”又云:“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則是黃帝、圣人也,炎帝雖不可知,然在上古而為人所歸,則亦賢人也:果圣賢與,必無同胞兄弟而用師以相攻伐之理,且所謂異德者果何哉?舜之與象,周公之與管叔,皆不異姓也。如之何其可以德異而并姓異之乎!蓋《晉語》此文,特欲掩文公納懷嬴之失,而假於古之圣人,正如齊東野人之語謂堯北面而朝舜者,後人奈何遽從而信之邪!故今并不從。說并見後條及《炎帝篇》中。
【附錄】“蚩尤惟始作亂,延及于平民,罔不寇賊,鴟義奸宄,奪攘矯虔。”(《書呂刑》)
【備覽】“黃帝伐涿鹿而擒蚩尤。”(《戰國策》)
【備覽】“蚩尤作亂,不用帝命,於是乃征師諸侯,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遂禽殺蚩尤,而諸侯咸尊軒轅為天子。”(《史記五帝本紀》)
駁黃帝傳兵法之說
《漢書藝文志》敘兵法,有《黃帝》十六篇,《圖》二卷。馬鎬《中華古今注》引《河圖》文云:“黃帝攝政前,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獸身、人語、銅頭、鐵額、食砂石子,造立兵仗、刀、戟、大弩,威震天下。天遣元女授黃帝兵法符制,以服蚩尤。”余按:《易大傳》文,書契之興,弓矢之作,皆在黃帝以降,黃帝之時安得有兵書及圖傳於後世哉!此乃戰國之時權謀之士所作,偽之黃帝耳。至於獸身、人語,元女授法,語尤不經。蓋唐以前人多好怪,見此等語以為新奇,輒采之以入書,而不知其惑世為甚大也。故今并論之。
駁黃帝作指南車及華蓋之說
《古今注》云:“指南車起黃帝。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蚩尤作大霧,兵士皆迷,於是作指南車以示四方,遂擒蚩尤。”又云:“華蓋,黃帝所作也。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常有五色囗氣,金枝玉葉,止於帝上,有花葩之象,故因而作華蓋也。”余按:《易大傳》文,“服牛乘馬”在“黃帝、堯、舜氏作”之後,則黃帝時尚未必有車也。縱使有之,制車之始亦豈遂能工巧如是!至於華蓋之作,文飾益盛,尤非上古儉樸之風。蓋皆後人之所稱,故今不錄。
【存參】“黃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財。”(《魯語》)
此語雖未必確實,然尚無大謬,姑列之存參。
駁黃帝巡游封禪之說
《本紀》云:“黃帝披山通道,未嘗寧居:東至於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於空桐,登雞頭;南至於江,登熊湘;北逐葷粥,合符釜山,而邑於涿鹿之阿。遷徙往來無常處,以師兵為營衛。”又云:“置左右大監,監於萬國,萬國和而鬼神山川封禪與為多焉。獲寶鼎,迎日推策。”余按:此皆戰國、秦、漢之間方士異端所述,所謂黃老家言、陰陽家言是也。蓋既其術於黃帝,因偽撰黃帝之事以實之耳。堯自舉舜以前,其事尚不可詳考,況黃帝蹤跡之所至乎!故今不錄。
駁黃帝作《素問》、《靈樞》之說
世所傳《素問》一書,載黃帝與岐伯問答之言;而《靈樞》、《陰符經》或亦稱為黃帝所作。至戰國諸子書述黃帝者尤眾(若《莊子》書稱黃帝問道於廣成子之類)。余按:黃帝之時尚無史冊,安得有書傳於後世;且其語多淺近,顯為戰國、秦、漢間人所撰。蓋戰國時楊、墨之徒欲絀堯、舜,故稱堯、舜以前之黃帝以駕乎其上;而工於藝術者亦欲藉古圣人之名以取重於世,因假之以為言耳。此類甚多,不足縷辨,亦不勝縷辨也。姑舉其略,以例其馀。
駁黃帝諸子別十二姓之說
《晉語》云:“黃帝之子二十五人,其同姓者二人而已。唯青陽與夷鼓皆為己姓──青陽,方雷氏之甥也;夷鼓,彤漁氏之甥也。其同生而異姓者,四母之子,別為十二姓。凡黃帝之子二十五宗,其得姓者十四人,為十二姓,姬、酉、祁、己、滕、、任、荀、僖、佶、儇、依,是也。惟青陽與倉林氏同於黃帝,故皆為姬姓。”後之言姓者多宗之。余按:上古之時,人情樸略,容有未受姓者,故因錫土而遂賜之,所以《禹貢》有“錫土、姓”之文,非每人皆賜之以姓也,安有同父而異姓者哉!姓也者,生也;有姓者,所以辨其所由生也;茍同父而各姓其姓,則所由生者無可辨,有姓曷取焉?且十二姓之見於《傳》者,姬、祁、己、任、吉,五姓而已,然皆相為昏姻。後稷取於吉,王季取於任,春秋時晉之欒與祁昏,魯之孟與己昏,而姬、劉、祁、范乃世為昏姻,皆無譏者。果同祖也,可為昏乎?若同祖者易其姓而即可為昏,則吳之孟子何譏焉?《春秋傳》云:“任、宿、須句、顓臾,風姓也,實司太與有濟之祀。”又云:“炎帝為火師,姜姓其後也。”觀其文,皆似古帝王之孫世守其姓而不改者。唯虞後本姚姓,而陳乃媯姓,故晉史趙以為周之所賜,蓋偶然之事。時或有他故焉;要之,媯猶姚耳,非姚與媯之遂可以相為昏也。自《國語》始有一人子孫分為數姓之說,而《大戴記》從而衍之,《史記》又從而采之,遂謂唐、ね、三代共出一祖,而帝王之族姓遂亂雜而失其真矣!然則是誣古圣而惑後儒者,皆《國語》為之濫觴也。且前既云“青陽與夷鼓為己姓”,後又云“青陽與倉林為姬姓”,是青陽一人而有兩姓矣!此文既云“黃帝之子青陽,夷鼓皆為己姓”,《鄭語》又云“祝融之後己姓,昆吾、蘇、顧、溫、董”,是己一姓而又有兩祖矣!其自相矛盾如是,烏可為信哉!《晉語》此文,本因文公之納懷嬴而為之掩飾者,是以其情誣而不忌,其辭游而自窮。縱令果出胥臣,亦不足以為據,況後人之所偽乎!而世之學者乃皆相沿,以為受姓之原固然,亦可異矣!故今并不取。說并見前條下。
引王充書駁黃帝騎龍上天之說
《史記封禪書》稱:“齊人公孫卿有札書,言黃帝仙登於天,因所忠欲奏之。所忠視其書不經,疑其妄書。卿因嬖人奏之,上大說,乃召問。卿對曰:‘黃帝采首山銅,鑄鼎於荊山下。鼎既成,有龍垂胡髯,下迎黃帝。黃帝上騎,群臣後宮從上者七十馀人,龍乃上去。馀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龍髯;龍髯拔墜,墜黃帝之弓。百姓仰望黃帝既上天,乃抱其弓與胡髯號。後世因名其處曰鼎湖,其弓曰烏號。’”漢王充《論衡》嘗辨其謬,今錄於左:
【《論衡道虛篇》】“世稱堯若臘,舜若居,心愁憂苦,形體羸癯。使黃帝致太平乎,則其形體宜如堯、舜;堯、舜不得道,黃帝升天,非其實也。使黃帝廢事修道,則心意調和,形體肥勁,是與堯、舜異也,異則功不同矣;功不同,天下未太平而升封,又非實也。五帝三王皆有圣德之優者,黃帝不在上焉。如圣人皆仙,仙者非獨黃帝;如圣人不仙,黃帝何為獨仙?世見黃帝好方術,方術,仙者之業,則謂帝仙矣;又見鼎湖之名,則言黃帝采首山銅鑄鼎,而龍垂胡髯迎黃帝矣──是與說會稽之山無以異也。夫山名曰會稽,即云“夏禹巡狩,會稽於此山上,故曰會稽。”夫禹至會稽治水,不巡狩,猶黃帝好方伎,不升天也;無會稽之事,猶無鑄鼎,龍垂胡髯之實也。里名勝母,可謂實有子勝其母乎?邑名朝歌,可謂民朝起者歌乎?”
余按:黃帝升天之說本不足辨,司馬氏載之,正以見其荒謬耳。王氏以為非實,是矣。然言“黃帝好方術”,則尤惑於世之邪說而未之察也。上古原無方術,而黃帝垂衣裳而天下治,亦豈至為方士之所欺哉!世之言神仙者多之於黃帝、老子,類此者非一,而文學之士亦有采之入書者。恐其久而惑世,故錄此篇以例其馀。
炎帝氏
炎帝非神農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