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三教偶拈
- 七樂生
- 4917字
- 2015-12-24 14:57:18
其家致金帛為謝,先生固辭不受。后乃出一劍相贈曰:“此先大夫所佩也。”先生喜其與夢中相符,遂受之。
復(fù)命之日,值星變,達(dá)韃方犯邊,朝廷下詔求直言。先生上言邊務(wù)八策,言極剴切。明年授官刑部主事。
又明年,奉命審錄江北,多所平反,民稱不冤。事畢,遂游九華山,歷無相、化城諸寺,到必經(jīng)宿。
時道者蔡蓬頭踞坐堂中,衣服敝陋,若顛若狂。先生心知其異人也,以客禮致敬,請問神仙可學(xué)否。
蔡搖首曰:“尚未尚未。”有頃,先生屏去左右,引至后亭再拜,復(fù)叩問之。蔡之搖首曰:“尚未尚未。”
先生力懇不已。蔡曰:“汝自謂拜揖盡禮,我看你一團(tuán)官相,說甚神仙。”先生大笑而別。
游至地藏洞,聞山巖之顛,有一老道,不知姓名,坐臥松毛,不餐火食。先生欲訪之,乃懸崖扳木而上,直至山顛。
老道熟睡。先生坐于其傍,以后撫摩其足。久之,老道方覺,見先生驚曰:“如此危險,安得至此。
”先生曰:“欲與長者論道,不敢辭勞也。”因備言佛老之要,漸及于儒,曰:“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兩個好秀才。”又曰:“朱考亭是個講師,只未到最上一乘。”
先生喜其談?wù)摚P桓不能舍。次日,再往訪之,其人已徙居他處矣。
有詩為證:路入巖頭別有天,松毛一片自安眠。高談已散人何處,古洞荒涼散冷煙。
弘治十五年,先生至京復(fù)命。京中諸名士俱以古文相尚,立為詩文之社,來約先生。
先生嘆曰:“吾焉能以有限精神,作此無益之事乎。“遂告病歸余姚,筑室于四明山之陽明洞。
洞在四明山之陽。故曰陽明。山高一萬八千丈,周二百一十里,道經(jīng)第九洞天也。
為峰二百八十有二,其中峰曰芙蓉峰。有漢隸刻石于上曰四明山。其右有石窗,四面玲瓏如戶牖,通日光星辰之光。先生愛其景致,隱居于此。
因自號曰:陽明。思鐵柱宮道者之言,乃行神仙導(dǎo)引之術(shù)。月余,覺陽神自能出入,未來之事,便能前知。
一日,靜坐謂童子曰:“有四位相公來此相訪,汝可往五云門迎之。”童子方出五云門,果遇王思輿等四人,乃先生之友也。童子述先生遣迎之意,四人見先生問曰:“子何以預(yù)知吾等之至。”
先生笑曰:“只是心清。”四人大驚異,述于朋輩,朋輩惑之。往往有人叩先生以吉兇之事,先生言多奇中。
忽然悟曰:“此簸弄精神,非正覺也。”遂絕口不言思脫離塵網(wǎng)超然為出世之事。惟祖母岑太夫人與父龍山公在念,不能忘情,輾轉(zhuǎn)躊躇,忽又悟曰:“此孝悌一念,生于孩提,此念若可去斷,滅種性矣。此吾儒所以避二氏。”乃復(fù)思三教之中,惟儒為至正,復(fù)幡然有用世之志。
明年遷寓于錢塘之西湖。怎見得西湖景致好處,有四時《望江南》詞為證:
西湖景,春日最宜晴。花底管弦公子宴,水邊羅綺麗人行,十里按歌聲。
西湖景,夏日正堪游。金勒馬嘶垂柳岸,紅妝人泛采蓮舟,驚起水中鷗。
西湖景,秋日更宜觀。桂子岡巒金谷富,芙蓉洲渚采云閑,爽氣滿前山。
西湖景,冬日轉(zhuǎn)清奇。賞雪樓臺評酒價,觀梅園圃訂春期,共醉太平時。
又有林和靖先生《詠西湖》詩一首:
混元神巧本無形,幻出西湖作畫屏。
春水凈于僧眼碧,晚山濃似佛頭青。
欒櫨粉堵?lián)u魚影,蘭社煙叢閣鷺翎。
往往鳴榔與橫笛,斜風(fēng)細(xì)雨不須聽。
那西湖又有十景。那十景:蘇堤春曉,平湖秋月,曲院風(fēng)荷,斷橋殘雪,雷峰夕照,南屏晚鐘,雙峰出云,三潭印月,柳浪聞鶯,花港觀魚。
先生寓居西湖,非關(guān)貪玩景致。那杭州乃吳越王錢氏及故宋建都之地,名山勝水,古剎幽居,多有異人棲止,先生遍處游覽,冀有所遇。
一日,往虎跑泉游玩。聞有禪僧坐關(guān)三年,終日閉目靜坐,不發(fā)一語,不視一物。先生往訪,以禪機(jī)喝之,曰:“這和尚終日口巴巴,說甚么?終日眼睜睜,看什么?”其僧驚起作禮,謂先生曰:“小僧不言不視,已三年于茲。檀越卻道口巴巴,說甚么,眼睜睜,看甚么,此何說也?”先生曰:“汝何處人?離家?guī)啄炅耍俊鄙鹪唬骸澳澈幽先耍x家十余年矣。”先生曰:“汝家中親族還有何人?”僧答曰:“
止有一老母,未知存亡。”先生曰:“還起念否?”僧答曰:“不能不起念也。”
先生曰:“汝既不能不起念,雖終日不言,心中已自說著,終日不視,心中已自看著了。”
僧猛省,合掌曰:“檀越妙論,更望開示。”先生曰:“父母天性,豈能斷滅,你不能不起念,便是真性發(fā)現(xiàn)。
雖終日呆坐,徒亂心曲。俗語云:爹娘便是靈山佛,不敬爹娘敬甚人。”言之未畢,僧不覺大哭起來,曰:“檀越說得極是,小僧明早便歸家省吾老母。”
次日,先生再往訪之,寺僧曰:“已五鼓負(fù)擔(dān)還鄉(xiāng)矣。”先生曰:“人性本善,于此僧可驗(yàn)也。”
于是益潛心圣賢之學(xué),讀朱考亭語錄,反復(fù)玩味。又讀其《上宋光宗疏》有曰:“居敬持志,為讀書之本,循序致精,為讀書之法。”
掩卷嘆曰:“循序致精,漸漬洽浹,使物理與吾心混合無間,方是圣賢得手處。”
于是從事于格物致知。每舉一事,旁喻曲曉,必窮究其歸,至于盡處。
弘治十七年,山東巡按御史陸,重先生之名,遣使致聘,迎主本省鄉(xiāng)試。先生應(yīng)聘而往,得穆孔暉為解元,后為名臣。是省全錄,皆出先生之手。
其年九月,改兵部武選司主事,先生往京都赴任。謂學(xué)者溺于詞章記誦之末,不知身心之學(xué)為何等,于是首倡講學(xué)之事。
聞?wù)吲d起,于是從學(xué)者眾。先生儼然以師道自任,同輩多有議其好名者。惟翰林學(xué)士湛甘泉(諱若水),深契之,一見定交,終日相與談?wù)摚枮槟妗?
弘治十八年,孝宗皇帝晏駕,武宗皇帝初即位,寵任閹人劉瑾等八人號為八黨,那八人:劉瑾谷大用馬永成張永魏彬羅祥丘聚高風(fēng)這八人自幼隨侍武宗皇帝在東宮游戲,因而用事。劉瑾尤得主心。
閣老劉健與臺諫合謀去之,機(jī)不早斷,以致漏泄。劉瑾與其黨泣訴于前。武宗皇帝聽其言,反使劉瑾掌司禮監(jiān),斥逐劉健,殺忠直內(nèi)臣王岳。山是權(quán)獨(dú)歸瑾,票擬任意,公卿側(cè)目。
正德元年,南京科道官戴銑、薄彥徽等上疏言:“皇上新政宜親君子,遠(yuǎn)小人,不宜輕斥大臣,任用閹侍。”劉瑾票旨,“銑等出言狂妄,扭解來京勘問。”
先生目擊時事,滿懷忠憤,抗疏救之,略曰:“臣聞君仁則臣直,今銑等以言為責(zé),其言如善,自宜嘉納,即其未善,亦宜包容,以開忠讜之略。今赫然不公,遠(yuǎn)事拘囚,在陛下不過少事懲創(chuàng),非有意怒絕之也。下民無知,妄生疑懼。
臣竊惜之。自是而后,雖有上關(guān)宗社安危之事,亦將緘口不言矣。
伏乞追回前旨,俾銑等仍舊供職,明圣德無我之公,作臣子敢言之氣。”
疏既入,觸瑾怒,票旨下先生于詔獄,廷杖四十。瑾又使心腹人監(jiān)杖,行杖者加力,先生幾死而蘇。謫貴州龍場驛驛丞。
龍山公時為禮部侍郎在京,喜曰:“吾子得為忠臣,垂名青史,吾愿足矣。”
明年,先生將赴龍場,瑾遣心腹人一路尾其后,伺察其言動。先生既至杭州,值夏日天暑,先生又積勞致病,乃暫息于勝果寺,妹婿徐曰仁來訪,首拜門生聽講。
又同鄉(xiāng)徐愛、蔡宗、朱節(jié)、冀元享、蔣囗,劉觀時等,皆來執(zhí)贄問道。先生樂之。
居兩月余,忽一日午后,方納涼于廊下,蒼頭皆出外,有大漢二人矮帽窄衫,如官校狀,腰懸刀刃,口吐北音,從外突入,謂先生曰:“官人是王主事否?”先生應(yīng)曰:“然。”
二校曰:“某有言相告。”即引出門外,挾之同行。先生問何往,二校曰:“但前行便知。”
先生方在病中,辭以不能步履,二校曰:“前去亦不遠(yuǎn),我等左右相扶可矣。”
先生不得已,任其所之。約行三里許,背后復(fù)有二人追逐而至。先生顧其面貌,頗似相熟。
二人曰:“官人識我否?我乃勝果寺鄰人沈玉、殷計也。素聞官人乃當(dāng)世賢者,平時不敢請見。
適聞有官校挾去,恐不利于官人,特此追至,看官人下落耳。”
二校色變,謂沈、殷二人曰:“此朝廷罪人,汝等何得親近。”沈、殷二人曰:“朝廷已謫其官矣,又何以加罪乎?”二校扶先生又行,沈殷亦從之。天色漸黑,至江頭一空室中。
二校密謂沈、殷二人曰:“吾等實(shí)奉主人劉公公之命,來殺王公。汝等沒相干人可速去,不必相隨也。”
沈玉曰:“王公今之大賢,令其死于刃下,不亦慘乎。且遺尸江口,必累地方,此事決不可行。”
二校曰:“汝言亦是。”乃于腰間解青索一條,長丈余,授先生,曰:“聽爾縊何如?”沈玉又曰:“繩上死,與刀下死同一慘也。”
二校大怒,各扳刀在手,厲聲曰:“此事不完,我無以復(fù)命,亦必死于主人之手。”
殷計曰:“足下不必發(fā)怒。今王公夜半自投江中而死,既令全尸,又不累及地方,足下亦可以了事歸報,豈不妙哉。”二校相對低語。
少頃,乃收刀入鞘,曰:“如此,庶幾可耳。”沈玉曰:“王公命盡此夜,吾等且沽酒共飲,使其醉而忘囗囗。”
二校亦許之,乃鎖先生于室中。先生呼沈、殷二人曰:“我今固必死,當(dāng)煩一報家人,收吾尸也。
”二人曰:“欲報尊府,必得官人手筆,方可準(zhǔn)信。”先生曰:“吾袖中偶有素紙,奈無筆何?”二人曰:“吾當(dāng)于酒家借之。”
沈玉與一校同往市中沽酒。殷計與一校守先生于門外。
少頃,沽酒者已至。二校啟門,身邊各帶有椰瓢。沈玉滿斟送先生,不覺淚下。
先生曰:“我得罪朝廷,死自吾分,吾不自悲,汝何必為我悲乎?”引瓢一飲而盡。
殷計亦獻(xiàn)一瓢,先生復(fù)飲之。先生量不甚弘,辭曰:“吾不能飲矣。
既有高情,幸轉(zhuǎn)進(jìn)于遠(yuǎn)客,吾尚欲作家信也。”沈玉以筆授先生。
先生出紙于袖中,授筆寫詩一首,詩曰:
學(xué)道無成歲月虛,天乎至此欲何如。
生曾許國慚無補(bǔ),死不忘親恨有余。
自信孤忠懸日月,豈論遺骨葬江魚。
百年臣子悲何極,日夜潮聲泣囗胥。
先生吟興未已,再作一首:
敢將世道一身擔(dān),顯被生刑成囗甘。
囗腹文章寧有用,百年臣子獨(dú)無慚。
涓流裨海今真見,片雪填溝舊齒談。
昔代衣冠誰上品,狀元門第好奇男。
二詩之后,尚有絕命辭甚長不靈。紙后作篆書十字云:“陽明已入水,沈玉殷計報。”
二校本不通文理,但見先生手不停揮,相顧驚嘆,以為天才。先生且寫且吟,四人互相酬勸,各各酩酊。
將及夜半,云月朦朧,二校帶著酒興,逼先生投水。先生先向二校謝其全尸之德,然后徑造江岸,回顧沈、殷二人曰:“必報我家,必報我家。”
言訖,從沙泥中步下江去。二校一來多了幾分酒,二來江灘潮濕,不便相從,乃立于岸上遠(yuǎn)而望之。
似聞有物墜水之聲,謂先生已投江矣。一響之后,寂然無聲。
立了多時,放心不下,逐步走下灘來,見灘上脫有云履一雙,又有紗巾浮于水面,曰:“王主事果死矣。”
欲取二物以去,沈玉曰:“留一物在,使來早行人見之,知王公墜水,傳說至京都,亦可作汝等證見也。”
二校曰:“言之有理。”遂棄履只撈紗巾帶去。各自分別。至是夜,蒼頭回勝果寺不見先生,問之主僧,亦云不知,乃連夜提了行燈各處去找尋了一回,不見一些影響。
其年丁卯,乃是鄉(xiāng)度之年,先生之弟守文在省應(yīng)試。仆人往報守文,守文言于官,命公差押本寺僧四出尋訪,恰遇沈、殷二人亦來尋守文報信。
守文接了絕命詞及二詩,認(rèn)得果其兄親筆,痛哭了一場。未幾又有人拾得江邊二履報官,官以履付守文,眾人轟傳以為先生真溺死矣。
守文送信家中,合家驚慘,自不必說。龍山公遣人到江邊遺履之處,命漁舟撈尸,數(shù)日無所得。
門人聞?wù)邿o不悼惜,惟徐愛言先生必不死,曰:“天生陽明倡千古之絕學(xué),豈如是而已耶。”
卻說先生果然不曾投水。他算定江灘是個絕地沒處走脫,二校必然放心。
他有酒之人怎走得這軟灘,以此獨(dú)步下來,脫下雙履留作證見,又將紗巾拋棄水面,卻取石塊向江心拋去。
黃昏之后,遠(yuǎn)觀不甚分明,但聞?chuàng)渫曧懀恢婕伲阏J(rèn)做了事。不但二校不知,連沈玉、殷計亦不知其未死也。先生卻沿江灘而去,度其已遠(yuǎn),藏身于岸坎之下。
次日,趁個小船,船子憐其無履,以草履贈之。七日之后,已達(dá)江西廣信府,行至鉛山縣。
其夜,復(fù)搭一船。一日夜到一個去處,登岸問之,乃是福建北界矣。舟行之速,疑亦非人力所及。
巡海兵船見先生狀貌不似商賈,疑而拘之。先生曰:“我乃兵部主事王守仁也。
因得罪朝廷,受廷杖,貶為貴州龍場驛驛丞。自念罪重,欲自引決,投身于錢塘江中,遇一異物,魚頭人身,自稱巡江使者,言奉龍王之命,前來相迎。
我隨至龍宮,龍王降階迎接,言我異日前程尚遠(yuǎn),命不當(dāng)死,以酒食相待,即遣前使者送我出江。
倉卒之中,附一舟至此,送我登岸,舟亦不見矣。不知此處離錢塘有多少程途,我自江中至此,才一日夜耳。”
兵士異其言,亦以酒食款之,即馳一人往報有司。
先生恐事涉官府,不能脫身,捉空潛遁,從山徑無人之處,狂奔三十余里,至一古寺。
天已昏黑,乃叩寺投宿。寺僧設(shè)有禁約,不留夜客歇宿。寺傍有野廟久廢,虎穴其中,行客不知,誤宿此廟,遭虎所啖。次早,寺僧取其行囊自利,以為常事。
先生既不得入寺,乃就宿野廟之中。饑疲已甚,于神案下熟寢。夜半,群虎繞廟環(huán)行大吼,無敢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