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微服重游化城寺,至地藏洞,思念二十七歲時,于此洞見老道共談三教之理,今年四十九歲,不覺相隔二十二年矣,功名羈絆,不得自由,進不得面見圣上,掃除奸佞,退不得歸臥林泉,專心講學,不覺凄然長嘆,取筆硯題詩一首。
詩曰:
愛山日日望山晴,忽到山中眼自明。
鳥道漸非前度險,龍潭更比舊時清。
會心人遠空遺洞,識面僧來不記名。
莫謂中丞喜忘世,前途風浪苦難行。
又見山巖中有僧危坐,問何時到此。僧答曰:“已三年矣。”先生曰:“吾儒學道之人,肯如此精專凝靜,何患無成。”
復吟一詩云:
莫怪巖僧木石居,吾儕真切幾人知。
經營日夜身心外,剽竊糠秕齒頰余。
俗學未堪欺老衲,昔賢取善及陶漁。
年來奔走成何事,此日斯人亦啟予。
張忠等既阻先生之行,反奏先生不來朝謁。武宗皇帝問于張永,永密奏曰:“王守仁已到蕪湖為彬等所拒。
彼忠臣也,今聞眾人爭功,有謀害之意,欲棄其官入山修道。此人若去,天下忠臣列無肯為朝廷出力者矣。”
武宗皇帝感動,遂降旨,命先生兼江西巡撫,刻期速回理事。
先生遂于二月還南昌,以祖母岑太夫人鞠育之恩,臨終不及面訣,乃三疏請歸省葬,俱不允。
六月復還贛州,過泰和。少宰羅整庵(諱欽順,弘治癸丑榜眼)以書問學。先生告以學無內外,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
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以理之凝聚而言,則謂之性;以其主宰而言,則謂之心;以其主宰之發動而言,則謂之意;以其發動之明覺而言,則謂之知;以其明覺之感應而言,則謂之物。
故就物而言,謂之格;就知而言,謂之致;就意而言,謂之誠;就心而言,謂之正。所謂窮理以盡性,其功一也。
天下無性外之理,即無性外之物。學之不明,皆由世儒認理為內,認物為外,將反觀內省與講習討論分為兩事,所以有朱、陸之岐。然陸象山之致知,未嘗專事于內;朱晦庵之格物,未嘗專事于外也。整庵深嘆服焉。
是年秋七月,武宗皇帝尚在南都,許泰、江彬欲自獻俘以為己功。張永曰:“不可,昔未出京時,宸濠已擒,獻俘北上,過玉山,渡錢塘,在杭州交割于吾手。
經人耳目,豈可襲也。”于是用威武大將軍鈞帖,下于南贛,令先生重上捷音。
先生乃節略前奏,盡嵌入許泰、江彬、張忠、魏彬、張永、劉、王憲等護駕諸官,疏中言逆濠不日就擒,此皆總督、提督諸臣,密授方略所致。于是群小稍稍回嗔作喜。只將冀元亨坐濠黨系獄,先生遂得無恙。
后世宗皇帝登極,先生備咨刑部,為元亨辯冤,科道亦交章論之。將釋放,而元亨死。
同門陸澄、應典輩,備棺盛殮。先生聞訃,為諸位慟哭之。此是后話。
是年九月先生再至南昌,檄各道院,取宸濠廢地,改易市廛,以濟饑代稅,百姓稍得蘇息。
時有泰州王銀者,服古冠,執木簡,寫二詩為贄,以賓禮見。先生下階迎之,銀踞然上坐。
先生問何冠?曰:“有虞氏之冠。”又問何服?曰:“老萊子之服。”先生曰:“君學老萊乎?”對曰:“然。”先生曰:“君學老萊,止學其服耶,抑學其上堂詐跌為中兒啼也?”銀不能答,色動,漸將坐椅移側。
及論致知格物,遂恍然悟曰:“他人之學,飾情抗節,出于矯強。先生之學清深極微,得之心者也。”
遂反常服,執弟子之禮。先生易其名為艮,字曰:“汝止。”同時,陳九川、夏良勝、萬潮、歐陽德、魏良弼、李遂、裘衍,日侍講席,有朱泗杏壇之風。
是年冬,武宗皇帝自南京起駕,行至臨清,將宸濠一班逆賊,并正刑誅,人心大快。
正德十六年,春正月,武宗皇帝還京,三月晏駕,四月,世宗皇帝登極,改元嘉靖,誅江彬、許泰、張忠、劉等諸奸,錄先生功,降敕召之。
先生以六月二十日起程,方至錢塘,科道官迎閣臣意,建言國喪多費,不宜行宴賞之事。
先生復上疏,乞便道省親。得旨,升南京兵部尚書,賜蟒玉,準其歸省。九月至余姚,拜見龍山公。
公當宸濠謀逆時,有言先生助逆者,公曰:“吾兒素在天理上用工夫,必不為此。”
又或傳先生與孫、許同被害者,公曰:“吾兒得為忠臣,吾復何憂。”
及聞先生起兵討濠,又傳言濠怒先生,欲遣人來刺公,公宜稍避。
公笑曰:“吾兒方舉大義,吾為國大臣,恨年老不能荷戈同事,奈何先去以負民望乎。”
怡然不變。至是相見,歡如再生。值龍山公誕日,朝廷存問適至。先生服蟒腰玉,獻觴稱賀。
至明旦,謂門人曰:“昨日蟒玉,人謂至榮。晚來解衣就寢,依舊一身窮骨頭,何曾添得分毫。
乃知榮辱原不在人,人自迷耳。”
乃吟詩一首云:
百戰歸來白發新,青山從此作閑人。
峰攢尚憶沖蠻陣,云起猶疑見虜塵。
島嶼微茫滄海暮,桃花爛熳武陵春。
而今始信還丹訣,卻笑當年識未真。
先生日與親友及門人輩宴游山水,隨地指點良知,一時新及門就學者七十四人。是年十二月,朝廷論江西功,封先生為新建伯,食祿一千石,蔭封三代。
少時,夢威寧伯王越解劍相贈,至是始驗。明年正月,先生疏辭封爵,不允。時龍山公年七十有七,病篤在床,將屬壙,聞部咨已至,促先生及諸弟出迎曰:“雖倉遽,不可以廢禮。
”少頃,問:“已成禮否?”家人曰:“詔書已迎至矣。”乃瞑。先生戒家人勿哭,加新冕服,拖紳。
事畢,然后舉哀,一哭頓絕,病不能勝。門人子弟紀喪,因才任使,仙居金克厚典廚,內外井井。
先生以先后平賊皆賴兵部尚書王瓊從中主持,又同事諸臣多有勞績,己何敢獨居其功,再上疏辭爵,歸功于瓊。
時宰方忌瓊,并適怒于先生。御史程啟充、給事中毛玉相率論劾先生,指為邪學。
先生講論如故。門人尚謙臨去,先生贈詩云:
珍重江船冒暑行,一宵心話更分明。
須從根本求生死,莫向支離辨濁清。
久奈世儒橫臆說,競搜物理外人情。
良知底用安排得,此物由來是渾成。
嘉靖三年,海寧董,號蘿石,以能詩聞于江湖,年六十八來游會稽。
聞先生講學,戴笠攜瓢,執杖來訪,入門長揖上坐。先生敬異之,與語連日夜。
言下有悟,因門人何秦請拜先生門下。先生以其年高,不許。
歸家,與其妻織一縑以為贄,復因何秦來強,先生不得已,與之倘徉山水間。
日有所聞,欣然樂而忘歸。其鄉之親友皆來勸之還鄉,曰:“翁老矣,何自苦如此。”
曰:“吾今方揚髻于渤海,振羽于云霄,安能復投網而入樊籠乎?去矣,吾將從吾所好。”遂自號從吾道人。
時郡守南大吉,先生所取士也,以座主故拜于門下。然性豪曠不羈,不甚相信,遣弟南逢吉覘之,歸述先生講論,如此數次,大吉乃服。
始數來見,且曰:“大吉臨政多過失,先生何無一言?”先生曰:“過失何在?”大吉歷數某事某事。
先生曰:“吾固嘗言之矣。”大吉曰:“先生未嘗見教也。”先生曰:“吾不言,汝何以知之。”
大吉曰:“良知。”先生笑曰:“良知非我常言而何?”大吉笑謝而去。
于是辟稽山書院,聚八邑彥士講學。蕭、楊汝榮、楊紹芳等,來自湖廣;楊仕鳴、恭宗鎧、黃夢星等,來自廣東;王艮、周沖等,來自南直;何秦、黃竹綱等,來自南贛;劉邦采、劉文敏等,來自安福;曾忭來自泰和;魏良政、魏良器等,來自新建。宮剎卑隘,至不能容。
每一發講,環而聽者三百余人。一日講“君子喻義小人喻利章”,眾人俱發汗泣下。
邑庠生王畿與魏良器相厚,每言妨廢舉業,勸勿聽講。及是日,聞講,自悔失言,即日執贄為弟子。
嘉靖四年,門人輩立陽明書院于越城西郭門內光相橋之西。
明年正月,鄒守益以直諫謫判廣德州,筑復古書院,集生徒講學。
先生為書贊之,四月,南大吉入覲,被黜,略無慍色,惟以聞道為喜,其得力于先生之薰陶者多矣。
是夏,御史聶豹,巡按福建,特渡錢塘來謁先生,聽講而去。時席書為禮部尚書,特疏薦先生,御史石金等亦交章論薦,不報。
嘉靖六年,廣西田州岑猛作亂,提督都御史姚饃征之,擒猛父子。
未幾,其頭目盧蘇、王受構眾復亂,攻陷思恩,饃復調四省兵征之,弗克。
閣老張璁、桂萼共薦先生,起用總督兩廣及江西、湖廣軍務。先生聞命,力辭,不允。
乃于九月起馬,由杭衢,歷常山、南昌、吉安諸處。一路門人迎接者,動輒數百人,不必細說。
十一月,至梧州。先生以士官之叛皆由流官掊克所致。
乃下令盡撤調集防守之兵,使人招盧蘇、王受,喻以禍福。二人見守兵盡撤,遂自縛謝罪。
先生杖而釋之,撫定其眾,凡七萬余人,不動聲色,一境悉平。
時八寨、斷滕峽等處,自韓都堂雍平定以后,至是復據險作亂。
先生因湖廣歸師之便,密授方略,令襲之。盧蘇、王受請出兵餉,當先效力。
三月之間,斬首三千余級,掃蕩其巢而還。朝中當事大臣,猶以先生擅兵討賊為罪。
賴學士霍韜力誦其功,乃得免議,只以招撫思恩之功,頒賜獎賞。
先生一日謁伏波將軍廟(廟在梧州),拜其像,嘆曰:“吾十五歲夢謁馬伏波,今日所見,宛如夢中。
人生出處豈偶然哉!”因賦詩云:
四十年前夢里詩,此行天定豈人為。
迥征敢倚風云陣,所過須同時雨師。
尚喜遠人知向望,卻慚無術救瘡痍。
從來勝算歸廊廟,恥說兵戈定四夷。
先生大興思恩學校,廣西士民始知有理學。十月先生以積勞成疾,病劇,上疏乞休,不候旨遂發。
布政使王大用,亦先生門人,備美材以隨。十一月二十五日,逾梅嶺,至南安登舟。
南安府推官門人周積來見,先生猶起坐,咳喘不已,猶以進學相勉。二十八日晚泊船,問何地。
侍者對曰:“青龍鋪。”明日,召周積至船中。積拱俟良久,先生開目視曰:“吾去矣。”
積泣下,問有何遺言。先生笑曰:“此心光明,復何言哉!”少頃,瞑目而逝。
時二十九日也。享年五十七歲。南贛兵備門人張思璁進迎于南野驛,用王布政所贈美材制棺。
周積就驛中堂,沐浴衾殮如禮。明日為十二月朔,安城門人劉邦采適至,同官屬師生設奠入棺。
初四日,輿登舟。士民遠近遮道,哭聲震地,如喪考妣。舟過地方,門生故吏連路設祭哭拜。
將發南昌,東風大逆,舟不能行。門人趙淵祝于柩前曰:“先生豈為南昌士民留耶,越中子弟門人相候已久矣。”
祝畢,忽變西風,舟人莫不驚異。門人王畿等數人,以會試起身,聞先生訃音,還舟執喪。
二月,抵家,子弟門人輩奉柩于中堂,遂飾喪紀。婦人哭于門內,孝子及親族子弟哭于幕外,門人哭于門外。
每日四方門人來者,百余人。十一月,葬橫溪,先生所自擇地也。先是前溪水入懷,與左溪會,沖嚙右麓,術者心嫌,欲棄之。
有山翁夢見一神人,緋袍玉帶,立于溪上曰:“吾欲還水故道。”明日,雷雨大作,溪水泛溢,忽從南岸而行,明堂闊數百丈,遂定穴。
門人李珙等更番筑治,晝夜不息,月余墓成。會葬者數千人。
門人中有自初喪迄葬不歸者,即孔門弟子之懷師,亦不是過矣。
御史聶豹,原未拜門下,及聞訃之后,遣吊奠,亦稱門人,蓋索佩先生之訓,中心悅而誠服也。
后十二年浙江巡按御史周汝貞,亦先生門人,為建祠于陽明書院之樓前,匾曰《陽明先生祠》。
各處書院,俱立先生牌位,朝夕瞻禮,比于仲尼。今子孫世世襲爵為新建伯不絕。先生幼時,常言:“一代狀元,不為希罕。”
又言:“須作圣賢,方是人間第一流。”斯言豈妄發哉!先生歿后,忌其功者或斥為偽學,久而論定,至今道學先生,尊奉陽明良知之說,圣學賴以大明。
公議從祀圣廟,后學有詩云:
三言妙訣致良知,孔孟真傳不用疑。
今日講壇如聚訟,惜無新建作明師。
又髯翁有詩云:
平蠻定亂奏奇功,只在先生掌握中。
堪笑偽儒無用處,一張利口快如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