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書》本姚察所撰，而其子思廉續(xù)成之。（說見前。）今細(xì)閱全書，知察又本之梁之國史也。各列傳必先敘其歷官，而后載其事實，末又載飾終之詔，此國史體例也。有美必書，有惡必為之諱。如昭明太子以其母丁貴嬪薨，武帝葬貴嬪地不利于長子，昭明聽墓工言，埋蠟鵝等物以厭之，后事發(fā)，昭明以憂懼而死。（事見《南史》及《通鑒》。）而本傳不載。臨川王宏統(tǒng)軍北伐，畏魏兵不敢進，軍政不和，遂大潰，棄甲投戈，填滿山谷，喪失十之八九。此為梁朝第一敗衄之事，（見《南史》及《通鑒》。）而本傳但云征役久，有詔班師，遂退還，絕無一字及潰敗之跡。他如郗皇后之妒，徐妃之失德，永興公主之淫逆，一切不載。可見國史本諱而不書，察遂仍其舊也。其尤顯然可據(jù)者，簡文諸子，大器、大心、大臨、大連、大春、大雅、大莊、大鈞、大威、大球、大昕、大摯外，尚有大款、大成、大封、大訓(xùn)、大圜，而俱無傳；元帝諸子，方矩、方等、方諸外，尚有方略，亦無傳。《梁書》謂，其余諸子本書不載，故缺之。所謂本書者，即梁朝國史也。昭明有五子：豫章王歡、河?xùn)|王譽、岳陽王、武昌王警、義陽王鑒。武帝以昭明薨，不立其子繼統(tǒng)，故各封大郡以慰其心。今《梁書》歡等皆無傳，惟譽有傳，而與武陵王紀(jì)同卷。此必元帝時國史，紀(jì)與譽皆稱兵抗元帝者，故同入于叛逆內(nèi)也。豫章王歡有子棟，為侯景所立，建號改元，未幾禪位于景。景敗，元帝使人殺之。此亦當(dāng)時一大事，而《梁書》無傳。貞陽侯明陷于齊，齊人立之，入主梁祀，為陳霸先所廢。齊人征還，死于途，追謚曰閔皇帝。又方等有子莊，敬帝時為質(zhì)于齊，陳霸先將篡，王琳請于齊，以莊為帝，即位于郢州，后兵敗仍入齊，封梁王。此亦皆梁末余裔之當(dāng)傳者，而《梁書》亦無傳。王琳當(dāng)梁、陳革命之后，猶盡心蕭氏，崎嶇百戰(zhàn)，卒以死殉，此尤梁室第一忠臣，所必當(dāng)傳者，而《梁書》亦無之。蓋當(dāng)敬帝時，王室多故，不暇立史館，入陳以后，又莫有記之者，故無國史可據(jù)，而《梁書》亦遂不為立傳。尤可見《梁書》悉本國史，國史所有則傳之，所無則缺之也。《南史》增十?dāng)?shù)傳，其有功于《梁書》多矣。（又蘭欽有子京，在東魏刺殺高澄，應(yīng)附其事于《欽傳》后，《梁書 欽傳》絕無一字，《南史 欽傳》亦不附見，何也？）
梁書編傳失檢處
古未有創(chuàng)業(yè)之君其母編入《皇后傳》者，自沈約《宋書》始，《梁書》亦因之。武帝即位，追尊其父順之為文皇帝，母張氏為獻(xiàn)皇后，于是《皇后傳》內(nèi)首列張后。然順之官職事跡已敘入《武帝紀(jì)》，未嘗另作紀(jì)傳，則張后生武帝有菖蒲花之祥，亦即敘于《武帝紀(jì)》可矣，乃特立一傳于諸后之首。是妻有傳而夫無傳，殊非史法。又武帝兄弟九人，應(yīng)立為《宗室傳》，如《宋書》之長沙王道憐、臨川王道規(guī)是也。《梁書》乃變其例，編為太祖五王，及嗣王四人。案太祖本武帝追崇其父之稱，非及身為帝者，而以其子系之，已屬位置失宜。既系之于太祖矣，則長沙王懿，太祖長子也，自應(yīng)敘在太祖諸子之首，其余衡陽王暢、永陽王敷、桂陽王融，亦應(yīng)以次敘入，總為太祖九王。乃以其沒于齊朝，遂不為立傳，而轉(zhuǎn)附見于其子嗣王傳內(nèi)。其意以臨川王宏、安成王秀、南平王偉、鄱陽王恢、始興王忄詹，皆武帝登極后身受王封，故列為太祖五王；懿、、敷、融則身后追封者，故但傳其嗣子，以別于生封之五王耳。然此九王皆太祖子也，皆武帝所封也，五人則系之于父，四人則系之于子，強為區(qū)別，究屬無謂。既不立《宗室傳》矣，而吳平侯景，武帝從弟也，不便附于太祖諸子內(nèi)，又別無可位置，只得另立一《蕭景傳》，一似同姓不宗者。此蓋皆國史舊編之次第，國史本武帝時所修，以諸王皆武帝親兄弟，若列作《宗室傳》，轉(zhuǎn)似推而遠(yuǎn)之，故修史者創(chuàng)為此例，而不知轉(zhuǎn)多窒礙也。姚察修《梁書》，則已時代革易，自應(yīng)改正，乃亦仍原書體例，何也？《南史》盡入之《宗室傳》較得矣。
《梁書》以蕭穎胄附于其弟《穎達(dá)傳》內(nèi)，此卻位置得宜。蓋穎胄與梁武同起兵，未及平建鄴先卒，既非梁臣，不便入《功臣傳》內(nèi)，而遠(yuǎn)族又不便入《宗室傳》，《齊書 蕭赤斧傳》后雖附見之，然《梁書》終不可缺也，附《穎達(dá)傳》極當(dāng)。《南史》則亦附于《赤斧傳》內(nèi)，作齊宗室。
梁書多載飾終之詔
《梁書》諸王及功臣列傳，必載其沒后加恩飾終之詔，蓋本國史體例如是，至修入正史，自應(yīng)刪除，以省繁復(fù)。乃《王茂傳》詔曰：“旌德紀(jì)功，哲王令軌。念終追遠(yuǎn)，前典明誥。”《呂僧珍傳》，詔曰：“思舊篤終，前王令典。追榮加等，列代通規(guī)。”《南平王偉傳》，詔曰：“旌德紀(jì)功，前王令典。慎終追遠(yuǎn)，列代通規(guī)。”《孔休源傳》，詔曰：“慎終追遠(yuǎn)，列代通規(guī)。褒德酬庸，先王令典。”篇篇如此，殊可嘔噦。其后作史者亦自知其蕪冗，至《蔡道恭》、《范云》、《馮道根》、《昌義之》、《周舍》等傳，則去此冒語，但存詔中述其生平功績之處，斯較為得之矣。
梁書有止足傳無方伎傳
《梁書》有不必立傳而立者，又有應(yīng)立傳而不立者。處士之外，另立《知足》一門，其序謂魚豢《魏略》有《知足傳》，謝炅運《晉書》有《知足傳》，《宋書》亦有《知足傳》，（今沈約書無此門，蓋徐爰舊本也。）故《梁書》亦存此門。然所謂知足者，不過宦成身退，稍異乎鐘鳴漏盡，夜行不休者耳。傳中如顧憲之政績，自可入《良吏傳》，其余陶季直、蕭示素輩，傳之不勝傳也。至如《方伎》一門，累代所不廢。梁時沙門釋寶志，精于佛學(xué)，能知未來，其讖記往往流傳后世。即其散見于各傳者，如《南史 梁武紀(jì)》，天監(jiān)中，寶志有詩曰：“昔年三十八，今年八十三。四中復(fù)有四，城北火酣酣。”帝命周舍紀(jì)之。帝年三十八克建鄴，八十三同泰寺災(zāi)，四月十四日，火起之日也，其言皆驗。《王僧辨?zhèn)鳌罚毂O(jiān)中，寶志有讖云：“太歲龍，將無理，蕭經(jīng)霜，草應(yīng)死，余人散，十八字。”時人謂蕭氏當(dāng)滅，李氏當(dāng)興，遂有李洪雅起兵湘州，后為僧辨所取。《徐陵傳》，陵數(shù)歲，家人攜以見寶志，寶種甩其頂曰：“此天上石麒麟也。”此見《南史》者也。即以《梁書》而論，《何敬容傳》，寶志謂敬容曰：“君后必貴，終是何敗何耳。”及敬容為相，恐何姓者當(dāng)為其禍，遂抑沒宗族，無仕進者，后為河?xùn)|王譽發(fā)其請囑私書，遂及于敗，此“何敗何”之驗也。《劉傳》，寶志遇于興皇寺，驚曰：“隱居學(xué)道，清凈登佛。”如此三說。此又見于《梁書》者也。則其生平必尚多可紀(jì)述。且《王筠傳》，筠奉敕制開善寺寶志大師碑文，詞甚麗逸。是不惟為時人所敬似，并人主亦崇奉之，此豈得無傳？乃《梁書》無《方伎》一門，遂少此傳。《南史》附傳于陶宏景之后，可補《梁書》之缺矣。
古文自姚察始
《梁書》雖全據(jù)國史，而行文則自出爐錘，直欲遠(yuǎn)追班、馬。蓋六朝爭尚駢儷，即序事之文，亦多四字為句，罕有用散文單行者，《梁書》則多以古文行之。如《韋傳》敘合肥等處之功，《昌義之傳》敘鐘離之戰(zhàn)，《康絢傳》敘淮堰之作，皆勁氣銳筆，曲折明暢，一洗六朝蕪冗之習(xí)。《南史》雖稱簡凈，然不能增損一字也。至諸傳論，亦皆以散文行之。魏鄭公《梁書總論》猶用駢偶，此獨卓然杰出于駢四儷六之上，則姚察父子為不可及也。世但知六朝之后古文自唐韓昌黎始，而豈知姚察父子已振于陳末唐初也哉。
陳書多避諱
《陳書》于武帝之進公爵，封十郡，如九錫，進王爵，封二十郡，建天子旌旗。以及梁帝禪位遜于別宮，陳武奉梁主為江陰王，行梁正朔，次年江陰王薨，喪葬如禮，一一特書，絕不見有逼奪之跡。此固仿照前史格式，當(dāng)時國史本是如此，姚察父子固不能特變其體也。第本紀(jì)所諱者，恃有列傳散見其事。乃衡陽王昌，本武帝子，陷于周未回，武帝崩，從子文帝即位，而昌始?xì)w，文帝使侯安都往迎而溺之于江。（見《南史》。）本紀(jì)既但書衡陽王昌薨，而《昌傳》亦但書濟江，中流船壞以溺薨，即《侯安都傳》亦但云昌濟漢而薨，（《南史 昌傳》則謂濟江于中流隕之，使以溺告。）初不見有被害之跡也。始興王伯茂乃廢帝伯宗之弟，與伯宗同居宮中，伯宗為宣帝所廢，伯茂出就第，宣帝遣店伶之于途。《陳書 伯茂傳》但謂路遇盜，殞于車中，亦隱約其詞，不見被害之跡也。不特此也，劉師知為陳武害梁敬帝，入宮誘帝出，帝覺之，繞床而走，曰：“師知賣我。”師知執(zhí)帝衣，行事者加刃焉。（見《南史》。）此則師知弒逆之罪上通于天，何得曲為之諱？乃《陳書 師知傳》絕無一字及之，但敘其議大行炅前俠御不宜吉服一疏，并載沈文阿、徐陵、謝岐、蔡景歷、劉德藻等各議，共三千余字，敷演成篇，以見師知議禮之獨精，此豈非曲為回護耶？又知虞寄本梁臣，侯景之亂，遁回鄉(xiāng)里，流寓晉安，陳寶應(yīng)厚待之，梁元帝除寄中書侍郎，寶應(yīng)留不遣。后陳武代梁，寶應(yīng)有異志，寄懼禍及，不受其官，嘗居?xùn)|山，著居土服。此不過知幾能遠(yuǎn)害耳，其于陳武未嘗有君臣之分也。若以報韓為心，正應(yīng)佐寶應(yīng)拒陳武，乃反為書勸寶應(yīng)臣于陳武，書中并稱陳武曰主上，曰今上，以自托于班彪《王命論》。試思彪本漢臣，故宜歸心于漢，寄非陳臣，何必預(yù)附于陳？當(dāng)其不仕寶應(yīng)，尚不失為潔身遠(yuǎn)害，及其推戴陳武，適形其望風(fēng)迎合而已。而《陳書》專以此為寄立傳，且詳載其書千余字，欲以見其卓識高品。亦思寄之于陳武有何分誼，而汲汲推奉耶？蓋姚察父子本與劉師知及寄兄荔同官于陳，入隋又與荔之子世基、世南同仕，遂多所瞻徇，而為之立佳傳也。《南史》于《師知傳》明書其事，洵為直筆；而《寄傳》亦全載其勸寶應(yīng)之書，又無識甚矣。
蕭子顯姚思廉皆為父作傳入正史
司馬遷、班固、沈約作史，皆以其父入《自序》中，未嘗另立父傳，列于正史也。惟蕭子顯作《齊書》，為其父豫章王嶷立傳，姚思廉修陳書，為其父吏部尚書察立傳，凡生平行事，及朝廷之優(yōu)禮，名流之褒獎，無一不纖屑敘入，故《嶷傳》至七千余字，《察傳》亦至三千余字，為人子者得藉國史以表彰其父，此亦人之至幸也。或疑《嶷傳》只載其子子廉、子恪、子操、子行、子光，而子顯不載，當(dāng)是子顯親為父作傳，故隱己之名。至《察傳》并載思廉在陳為法曹參軍，入隋為司法，似非思廉所自作者。然傳末云，察所撰《梁》、《陳》二史未畢功，虞世基奏思廉踵成之，自爾以來，稍有撰續(xù)云云，而不言思廉卒于何時，可見《察傳》實思廉自作。況察之父僧坦，以醫(yī)術(shù)著于梁代，官太醫(yī)丞，所得賞賜，皆給察游學(xué)，事見《南史》。而《陳書 察傳》但云，察父上開府僧坦，知名梁代，二宮禮遇優(yōu)厚，每得賞賜，皆給察兄弟為游學(xué)之資，而不言以醫(yī)術(shù)得幸，并不言官太醫(yī)丞。蓋思廉恥以方伎輕其家世，故諱之也。則《察傳》系思廉自作無疑也。
八朝史至宋始行
南北八朝史，《宋書》成于齊，《齊書》成于梁，《魏書》成于北齊，其余各史皆唐初修成。然雖成于唐初，而天下實未嘗行也。觀蘇洵等進《陳書》云，《陳書》與宋書魏、齊、梁等書，傳之者少，秘書所藏，亦多脫誤。嘉六年，始詔校讎。因臣等言，恐館閣所藏不足以定，請詔京師及天下藏書家，使悉上之。至七年冬，始稍稍集，因得藉以參校，又劉等校《北齊書》云，《文襄紀(jì)》其首與《北史》同，而末多取《魏孝靜帝紀(jì)》。其與侯景書則載《梁書 侯景傳》內(nèi)，此外序列尤無倫次。蓋原書已散佚，后人雜取《北史》及《高氏小識》等書以補之者。是宋時并已失其原本，雖購之天下，亦終無由訂正也。可見各正史，在有唐一代并未行世。蓋卷帙繁多，唐時尚未有鏤板之法，必須抄錄，自非有大力者不能備之。惟《南》、《北史》卷帙稍簡，抄寫易成。故天下多有其書，世人所見八朝事跡惟恃此耳。若無鏤板之法，各正史蓋已一部不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