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來只有禪讓、征誅二局,其權臣奪國則名篡弒,常相戒而不敢犯。王莽不得已,托于周公輔成王,以攝政踐阼,然周公未嘗有天下也。至曹魏則既欲移漢之天下,又不肯居篡弒之名,于是假禪讓為攘奪。自此例一開,而晉、宋、齊、梁、北齊、后周以及陳、隋皆效之。此外尚有司馬倫、桓玄之徒,亦援以為例。甚至唐高祖本以征誅起,而亦假代王之禪,朱溫更以盜賊起,而亦假哀帝之禪。至曹魏創此一局,而奉為成式者且十數代,歷七八百年,真所謂奸人之雄,能建非常之原者也。然其間亦有不同者。曹操立功漢朝,已加九錫,封二十郡,爵魏王,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蹕,然及身猶不敢稱帝,至子丕始行禪代。(操嘗云,若天命在吾,吾其為周文王乎?此可見其本志,非飾說也。又《魏書》,魏國既建,諸將皆為魏臣,獨夏侯尚為漢臣,上疏不敢當不臣之禮,操曰:“區區之魏,而敢屈君為臣乎?!笔遣贋槲和鯐r,猶與漢臣為同列也。)司馬氏三世相魏,懿已拜丞相,加九錫,不敢受。師更加黃鉞,劍覆上殿,亦不敢受。昭進位相國,加九錫,封十郡,爵晉公,亦辭至十余次,晚始受晉王之命,建天子旌旗,如操故事,然及身亦未稱帝。至其子炎始行禪代。及劉裕則身為晉輔而即移晉祚,自后齊、梁以下諸君莫不皆然,此又一變局也。丕代漢,封獻帝為山陽公,未嘗加害,直至明帝青龍二年始薨。炎代魏,封帝奐為陳留王,亦未嘗加害,直至惠帝大安元年始薨。不特此也,司馬師廢齊王芳為邵陵公,亦至晉泰始中始薨。司馬倫廢惠帝,猶號為太上皇,居之于金墉城;桓玄廢安帝為平固王,遷之于尋陽,又劫至江陵,亦皆未嘗加害,故不久皆得返正。自劉裕篡大位而即戕故君,以后齊、梁、陳、隋、北齊、后周亦無不皆然,此又一變局也。去古日遠,名義不足以相維,當曹魏假稱禪讓以移國統,猶仿唐、虞盛事以文其奸。及此例一開,后人即以此例為例,而并忘此例之所由仿,但謂此乃權臣易代之法,益變本而加厲焉。此固世運人心之愈趨愈險者也。(按劉裕后亦尚有循魏晉故事者。高歡在東魏,封渤海王,都督中外諸軍事,進位相國錄尚書事,猶力辭不受。因玉璧之敗,并表解都督,其九錫殊禮乃死后追贈者。宇文泰在西魏,累加至左丞相、都督中外諸軍事、太師、大冢宰,封安定王不受,以安定公終其身。是尚能守臣節者。又曹操奉獻帝都許,而身常在鄴。高歡亦奉孝靜帝都鄴,而身常在晉陽,與曹操相似。司馬懿父子常隨魏帝在洛,宇文泰亦隨西魏諸帝在長安,與司馬氏相似。)今撮敘各朝禪代故事于后。
案裴松之《三國志注》引魏略,曹丕受禪時,漢帝下禪詔及冊書凡三,丕皆拜表讓還璽綬。李伏等勸進者一,許芝等勸進者一,司馬懿等勸進者一,桓楷等勸進者一,尚書令等合詞勸進者一,劉е等勸進者一,劉若等勸進者一,輔國將軍等百二十人勸進者一,博士蘇林等勸進者一,劉е等又勸進者一,丕皆下令辭之。最后華歆及公卿奏擇日設壇,始即位。此雖一切出于假偽,然猶見其顧名思義,不敢遽受,有揖讓之遺風。至司馬炎既受禪,陳留王遷居于鄴,以事上表,炎猶下詔曰:“陳留王志尚謙沖,每事上表,非所以優崇之也。”自后非大事皆使王官表上之。及元帝南渡,營繕宮室,尚書符下陳留王出夫,荀奕奏曰:“陳留王位在三公之上,坐在太子之右,答表曰書,賜物曰與,豈可令同夫役?!币郧俺瘹堃岫枷陋q敢為之執奏,可見是時尚有虞賓之意。案山陽公居河內,至晉時始罷督軍,除其禁制,又除漢宗室禁錮,是遜位后魏仍有人監之也。(案《后漢書》,東海王強、沛王輔、東平王蒼之后,至魏受禪,猶皆封為崇德侯。)陳留王遜位后,晉令山濤護送至鄴,瑯琊嘗監守鄴城,是晉于陳留王亦有監制之法,然皆未嘗加害也。劉裕急于禪代,以讖文有“昌明之后,又有二王”之語,遂安帝而立恭帝,未幾即令遜位。有司以詔草呈帝,帝曰:“桓玄之時,天命已改,重為劉公所延,將二十載。今日之事,固所甘心。”乃出居于秣陵宮,裕封帝為零陵王。帝常懼禍,與褚妃自煮食于床前,裕使妃兄褚淡之往視妃,妃出與相見,兵士即逾垣入,進藥于帝。帝不肯飲,曰:“佛教,自殺者不得復為人身?!蹦艘员谎跉⒅?。
蕭道成以宋廢帝無道,使王敬則結楊玉夫等弒之,迎順帝即位。甫三年,即禪代,封順帝為汝陰王,居丹徒宮,使人衛之。順帝聞外有馳馬聲,甚懼。監者殺之,而以疾告,齊人賞之以邑。
蕭衍以齊東昏無道,舉兵入討,奉和帝以號令。既圍京師,東昏為黃泰平等所弒。衍入京,迎和帝至姑熟,使人假帝命以禪詔來,遂即位,封和帝為巴陵王。初欲以南??榘土陣?,使帝居之,因沈約言不可慕虛名而受實禍,乃遣鄭伯禽進以生金。和帝曰:“我死不須金,醇酒足矣?!蹦艘嬕簧菥投⒅?。
陳霸先既禪代,使沈恪勒兵入宮害梁敬帝,恪辭曰:“身經事蕭家來,今日不忍見如許事。”霸先乃令劉師知入,詐帝令出宮。帝覺之,繞床走,曰:“師知賣我。陳霸先反,我本不須作天子,何意見殺?!睅熤獔痰垡?,行事者加刃焉。既而報霸先曰:“事已了。”
高洋將禪代,使襄城王昶等奏魏孝靜帝曰:“五行之運,迭有盛衰,請陛下法堯禪舜。”帝曰:“此事推挹已久,謹當遜位。”又曰:“若爾須作詔書?!贝蕈虻仍唬骸霸t已作訖。”即進帝書之。帝乃下御座,入后宮泣別,皇后以下皆哭。帝曰:“今日不減漢獻帝、常道鄉公?!彼爝w于司馬子如宅。洋行幸常以帝自隨,竟遇而崩。
宇文泰在西魏,以孝武帝宮闈無禮,使人之,而立文帝。文帝崩,立廢帝。帝因泰殺元烈有怨言,泰遂廢之,出居雍州廨舍,亦以崩。(《北史》不載,事見《通鑒》。)泰復立恭帝,即位三年,泰死,其從子護當國,使帝禪位于泰子覺。覺封帝為宋公,出居大司馬府,尋崩。(諸書皆不載其死狀,然正月封而二月即殂,蓋亦非善終也。)
楊堅因周宣帝崩,鄭譯等矯詔使堅受遺輔政,立靜帝,年八歲,堅即誅戮宇文氏。未幾,亦假靜帝禪詔奪其位。封帝為介國公,邑萬戶,上書不稱表,答表不稱詔,《北史》謂有其文,事竟不行。是年二月遜位,五月即殂,《周書》云《隋志》也,則亦不得其死也。
唐高祖兵入長安,立恭帝。次年亦以恭帝詔禪位,封恭帝為阝國公。至明年五月始殂,《隋書》、《北史》、《通鑒》俱不言其死狀。
朱溫逼唐昭宗遷洛陽,使蔣玄暉弒之,而立哀帝。帝封溫爵魏王,以二十一軍為魏國,備九錫。溫怒不受,使人告蔣玄暉與何太后通,遂殺玄暉,弒太后。哀帝使宰相張文蔚等押傳國璽、玉冊、金寶、儀仗、法物至汴,勸進,溫遂即位,封哀帝為濟陰王,次年正月弒之。
魏晉禪代不同
曹之代漢,司馬氏之代魏,其跡雖同,而勢力尚有不同者。曹操自克袁尚后,鍵隊于鄴,天子所都之許昌,僅留長史國淵、王必等,先后掌丞相府事。其時獻帝已三四十歲,非如沖主之可無顧慮也,然一切用人行政、興師討伐,皆自鄴出令,莫敢有異志。司馬氏輔魏,則身常在相府,與魏帝共在洛陽。無論懿專政未久,即師、昭兄弟大權已在手,且齊王芳、高貴鄉公髦、常道鄉公奐皆幼年繼位,似可不必戒心,然師討毋邱儉,留昭鎮洛陽,及病篤,昭始赴軍。師既卒,魏帝命昭統兵鎮許昌,昭仍率兵歸洛,不敢遠在許下也。諸葛誕兵起,昭欲遣將則恐其不可信,而親行又恐都下有變,遂奉皇太后及高貴鄉公同往督軍,是可見其一日不敢離城社也。嘗推其故,操當漢室大壞之后,起義兵,誅暴亂,漢之臣如袁紹、呂布、劉表、陶謙等能與操為敵者,多手自削平,或死或誅,其在朝者不過如楊彪、孔融等數文臣,亦廢且殺,其余列侯將帥皆操所擢用,雖前有董承、王子服、吳子蘭、種輯、吳碩,后有韋晃、耿紀、金衤韋,欲匡漢害操,而皆無兵權,動輒撲滅,故安坐鄴城,而朝政悉自己出。司馬氏則當文帝、明帝國勢方隆之日,猝遇幼主嗣位,得竊威權,其時中外臣工尚皆魏帝所用之人,內有張緝、蘇鑠、樂敦、劉賢等伺隙相圖,外有王陵、毋邱儉、諸葛誕等相繼起兵聲討,司馬氏惟恃挾天子以肆其奸,一離京輦,則禍不可測,故父子三人執國柄,終不敢出國門一步,亦時勢使然也。然操起兵于漢祚垂絕之后,力征經營,延漢祚者二十余年,然后代之。司馬氏當魏室未衰,乘機竊權,廢一帝,弒一帝,而奪其位,比之于操,其功罪不可同日語矣。
九錫文
每朝禪代之前,必先有九錫文,總敘其人之功績,進爵封國,賜以殊禮,亦自曹操始。(案王莽篡位已先受九錫,然其文不過五百余字,非如潘勖為曹操撰文格式也。勖所撰乃仿張竦頌莽功德之奏,逐件鋪張至三五千字,勖文體載正相同。)其后晉、宋、齊、梁、北齊、陳、隋皆用之。其文皆鋪張典麗,為一時大著作,故各朝正史及南北史俱全載之。今作者姓名尚有可考者,操之九錫文,據裴松之《三國志注》,乃后漢尚書左丞潘勖之詞也。(以后各朝九錫文,皆仿其文為式。)曹丕受禪時,以父已受九錫,故不復用,其一切詔誥皆衛覬作。(《覬傳》)晉司馬昭九錫文,未知何人所作,其讓九錫表則阮籍之詞也。(見《籍傳》。)劉裕九錫文,亦不詳何人所作,據《傅亮傳》,謂裕征廣固以后,至于受命,表策文誥皆亮所作,則九錫文必是亮筆也。蕭道成九錫文,據《王儉傳》,齊高為太尉,以至受禪詔冊皆儉所作,則九錫文是儉筆也。蕭衍九錫文,據《任傳》,梁臺建,禪讓文誥多所作,又《沈約傳》,武帝與約謀禪代,命約草其事,約即出懷中詔書,帝初無所改;又《邱遲傳》,梁初勸進及殊禮皆遲文,則九錫文總不外此三人也。陳霸先九錫文,據《徐陵傳》,陳受禪詔策皆陵所為,而九錫文尤美,是陵作九錫文更無疑也。高洋九錫文,據《魏收傳》,則收所作也。他如司馬倫亦有九錫文,倫既敗,齊王ぁ疑出傅,將罪之,后檢文草,非所為,乃免。(《傳》)又以陸機在中書,疑九錫文、禪位詔皆機所作,遂收機,成都王穎救之,得免。(《機傳》)而《鄒湛傳》謂趙王倫篡逆,湛子捷與機共作禪文,則九錫文必是機筆也?;笢夭?,求九錫文,朝廷命袁宏為文,以示王彪之,彪之嘆其美,而戒勿示人,謝安又屢使改之,遂延引時日,及溫死乃止。(《彪之傳》)桓玄篡位,卞范之及殷仲文預撰詔策,其禪位詔范之之詞也,九錫文則仲文之詞也。(見《范之》、《仲文傳》。)此皆見于各史列傳者。至于曹丕授孫權九錫,孫權加公孫淵九錫,劉曜授石勒九錫,石弘授石虎九錫,石世授石遵九錫,苻登授乞伏乾歸九錫,姚興授譙縱九錫,其文與作者俱不可考。然亦可見當時篡亂相仍,動用殊禮,僭越冒濫,莫此為甚矣。
《漢書 武帝紀》,諸侯貢士得人者,謂之有功,乃加九錫。張晏注曰:“九錫,經無明文,《周禮》以為九命,《春秋說》有之。”臣瓚曰:“九錫備物,霸者之盛禮。”然皆不言九錫出處。據《后漢書》章懷注,謂九錫本出于《緯》書《禮含文嘉》:一曰車馬,二曰衣服,三曰樂器,四曰朱戶,五曰納陛,六曰虎賁,七曰斧鉞,八曰弓矢,九曰鬯。案周制本有錫命之禮,如《詩》、《左傳》所載“爾圭瓚,鬯一卣,彤弓矢千”是也,《緯》書仿之而演為九耳。
一人二史各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