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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 廿二史札記
  • 趙翼
  • 4819字
  • 2015-12-22 14:55:03

明祖行事多仿漢高

明祖以布衣起事,與漢高同,故幕下士多以漢高事陳說于前,明祖亦遂有一漢高在胸中,而行事多仿之。初起兵時,問李善長平天下之策,善長曰:“漢高起布衣,豁達大度,知人善任,五年遂成帝業。公濠產,距沛不遠,法漢高所為天下不足定也。”(《李善長傳》)《孔克仁傳》亦謂帝嘗以漢高自期,謂克仁曰:“秦政暴虐,漢高以寬大馭群雄,遂有天下。今群雄蜂起,皆不知修明法度,此其所以無成也。”是帝一起事即以漢高為法。今觀其初定都金陵,方四出征伐,而已建都城,宮闕極壯麗,即蕭何造未央宮之例也。(何治宮殿極壯麗,帝怒,以為天下新定,何重勞吾民。何曰:“天下方未定,故可因以就宮室。”帝悅,乃徙居之。)徙江南富人十四萬戶于中都,即漢初徙齊、楚大族昭氏、屈氏、景氏、懷氏、田氏以實關中之例也。(婁敬請徙齊、楚諸大族以實關中,漢高從之,徙者十余萬戶。)分封子弟于各省以建屏藩,即漢初分王子弟,以弟交王楚,從弟賈王荊,從子濞王吳,子肥王齊,如意王趙,文帝王代之例也。詔天下富民,年八十以上賜爵里士,九十以上賜爵社士,即漢初賜民爵七大夫以上之例也。甚至胡藍之獄,誅戮功臣,亦仿菹醢韓、彭之例,此則學之而過甚者矣!

明祖文義

明祖以游丐起事,目不知書,然其后文學明達,博通古今,所傳御制集,雖不無詞臣潤色,然英偉之氣自不可掩。至如鳳陽《皇陵碑》,粗枝大葉,通篇用韻,必非臣下代言也。此固其聰明天,然亦勤于學問所致。下金華后,聘劉基、宋濂在軍中,朝夕討論,固人所共知。而其初取滁州,范常謁見,即留置幕下,有疑輒問。(至正十三年事)渡江取太平,即召陶安參幕府。(十五年)克集慶,即辟夏煜、孫炎、楊憲等十余人。取鎮江,聞秦從龍宿學,即令從子文正、甥李文忠以金幣聘致,常書漆簡,問答甚密。又以從龍薦,聘陳遇侍帷幄,呼為先生而不名。(十六年事)取婺州,即辟范祖干、葉儀、吳沈、許干、葉瓚玉、胡翰、汪仲山、李公常、戴良等十三人,會食省中,分直講經史。(十七年事)計其時距起兵才數年,已留意文事如此,故文義已早通貫。其見于諸臣傳者,如范常在幕下,帝晏間,輒命儒臣列坐賦時,常每先成。帝笑曰:“老范詩質樸,似其為人也。”(見明史各本傳。)初下徽州,朱允升請留御書,即親書“梅花初月樓”賜之。(《雙槐歲抄》)與陶安論學術,賜之門帖曰:“國朝謀略無雙士,翰苑文章第一家。”(《安傳》)征陳友諒,過長沙王吳芮祠,見胡閏所題詩,大愛之。(《閏傳》)鄱陽戰勝,與夏煜等草檄賦詩。(《煜傳》)宋濂不能飲,帝強醉之,御制《楚詞》以賜。又以良馬賜濂,親制《白馬歌》。(《濂傳》)此皆未稱帝以前事也。其后親為文賜臣下者,毛騏、安然、陶安之卒,皆親為文祭之。桂彥良遷晉王傅,親為文賜之。宋訥讀書,火燎其衣及脅,親為文戒之。張九韶致仕,親為文餞之。(俱見各本傳。)帝嘗言,文章宜明白顯易,通道術,達時務。(《詹同傳》)閱曾魯文,大悅曰:“閱陶凱文已起人意,魯又如此,文運其昌乎。”(《魯傳》)以劉三吾主會試,疑其有弊,親撰策問覆試。(《三吾傳》)是帝之能為散文也。帝嘗作詩,命三吾和韻,賜以朝鮮玳瑁筆。(《三吾傳》)李質振饑山東,帝親作詩餞之。(《質傳》)以舊韻出江左,命樂韶鳳參考中原正音訂之,名《洪武正韻》。(《韶鳳傳》)解縉疏言:“韻府出自元末陰氏,本無足采,陛下以其便于檢閱,故好之。”(《縉傳》)帝嘗出御制詩,桂彥良朗誦,殿陛皆驚。(《彥良傳》)是帝之親風雅也。帝建大本堂,征名儒教太子于其中。帝往講論,置酒歡宴,自作《時雪賦》。徐達初封信國公,帝親制誥文云:“從予起兵于濠上,先存捧日之心。來茲定鼎于江南,遂作擎天之柱。”末云:“太公韜略,當弘一統之規。鄧禹功名,特立諸侯之上。”(《稗史匯編》)劉仲質改華蓋殿學士,帝親制誥文。(《仲質傳》)封十王時,帝親草冊文,召唐之潤色之。(《翦勝野聞》)是帝之兼習駢體也。帝嘗問太子漢七國反事,太子曰,曲在七國。帝曰:“此講官偏說耳。景帝為太子時,以博局殺吳王世子。及為帝,又聽晁錯之說,黜削諸侯。此七國所由反也。”論內官則曰:“古之宦豎,不過司昏晨而已。自漢鄧太后以女主臨朝,以閹人為常侍等官,自是權傾人主。”閱內藏,則以漢炅帝西苑、唐德宗瓊林、大盈庫為戒。諭翰林張信等以論思為職,則引唐陸贄、崔群、李絳等為訓,諭戴德彝等亦然。教官吳從權不知民事,則諭以胡瑗教諸生皆兼時務。(見本紀及各傳。)命劉基子景為閣門使,諭之曰:“考宋制,閣門使即儀禮司,欲汝以宣達為職也。”(《基傳》)是帝之熟于史事也。宋濂侍左右,嘗召講《春秋左氏傳》。(《濂傳》)陳南賓進講《洪范》九疇,后御注《洪范》多采其說。(《南賓傳》)又嘗觀蔡氏《書傳》,象緯運行,與朱子《書傳》相悖,征諸儒訂正之。(《錢宰傳》)則帝并留意經學矣。古來帝王深通文義者,代不數人,況帝自幼未嘗讀書,長于戎馬間。又未暇從事占畢,乃勤于學業,遂能貫通如此,固命世雄才之一端哉!

明初文字之禍

明祖通文義,固屬天縱。然其初學問未深,往往以文字疑誤殺人,亦已不少。《朝野異聞錄》,三司衛所進表箋,皆令教官為之,當時以嫌疑見法者:浙江府學教授林元亮,為海門衛作《謝增俸表》,以表內“作則垂憲”誅。北平府學訓導趙伯寧,為都司作《萬壽表》,以“垂子孫而作則”誅。福州府學訓導林伯景,為按察使撰《賀冬表》,以“儀則天下”誅。桂林府學訓導蔣質,為布、按作《正旦賀表》,以“建中作則”誅。常州府學訓導蔣鎮,為本府作《正旦賀表》,以“睿性生知”誅。澧州學正孟清,為本府作《賀冬表》,以“圣德作則”誅。陳州學訓導周冕,為本州作《萬壽表》,以“壽域千秋”誅。懷慶府學訓導呂睿,為本府作《謝賜馬表》,以“遙瞻帝扉”誅。祥符縣學教諭賈翥,為本縣作《正旦賀表》,以“取法象魏”誅。亳州訓導林云,為本府作《謝東宮賜宴箋》,以“式君父以班爵祿”誅。尉氏縣教諭許元,為本府作《萬壽賀表》,以“體乾法坤,藻飾太平”誅。德安府學訓導吳憲,為本府作《賀立太孫表》,以“永紹億年,天下有道,望拜青門”誅。蓋“則”音嫌于“賊”也,“生知”嫌于“僧”也,“帝扉”嫌于“帝非”也,“法坤”嫌于“發髡”也,“有道”嫌于“有盜”也,“藻飾太平”嫌于“早失太平”也。《閑中今古錄》又載,杭州教授徐一夔賀表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為世作則”等語,帝覽之大怒,曰:“生者僧也,以我嘗為僧也。光則剃發也,則字音近賊也。”遂斬之。禮臣大懼,因請降表式,帝乃自為文播天下。又僧來復謝恩詩,有“殊域”及“自慚無德頌陶唐”之句,帝曰:“汝用殊字,是謂我歹朱也。又言無德頌陶唐,是謂我無德,雖欲以陶唐頌我而不能也。”遂斬之。案是時文字之禍起于一言,時帝意右文,諸勛臣不平,上語之曰:“世亂用武,世治宜文,非偏也。”諸臣曰:“但文人善譏訕,如張九四厚禮文儒,及請撰名,則曰士誠。”上曰:“此名亦美。”曰:“《孟子》有‘士誠小人也’之句,彼安知之。”上由此覽天下章奏,動生疑忌,而文字之禍起云。

明初文人多不仕

明初文人多有不欲仕者。丁野鶴、戴良之不仕,以不忘故國也。他如楊維禎以纂禮樂書征至京師,留百余日,乞骸骨去,宋濂送之詩,所謂“白衣宣至白衣還”也。胡翰應修《元史》之聘,書成,受賚歸。趙熏、陳基亦修《元史》,不受官,賜金歸。張昱征至,以老不仕。陶宗儀被薦不赴。王逢以文學征,其子掖為通事司,叩頭以父年高乞免,乃命吏部符止之。蓋是時明祖懲元季縱弛,一切用重典,故人多不樂仕進。解縉疏云:“陛下無幾時不變之法,無一日無過之人。出吏部者無賢否之分,入刑部者無枉直之判。”練子寧疏云:“陛下以區區小過,縱無窮之誅,何以為治?”葉伯巨疏云:“取士之始,網羅無遺。一有蹉跌,茍免誅戮,則必在屯田、筑城之科,不少顧惜。”此可見當時用法之嚴也。武臣被戮者固不具論,即文人學士,一授官職,亦罕有善終者。宋濂以儒者侍帷闥十余年,重以皇太子師傅,尚不免茂州之行,何況疏逖素無恩眷者。如蘇伯衡兩被征,皆辭疾,尋為處州教授,坐表箋誤死。郭奎參朱文正軍事;張孟兼修史成,仕至僉事;傅恕修史畢,授博野令,后俱坐事死。高啟為戶部侍郎,已放歸,以魏觀上梁文腰斬。張羽為太常丞,投江死。徐賁仕布政,下獄死。孫ナ仕經歷,王蒙知泰安州,皆坐黨死。其不死者,張宣修史成,受官,謫驛丞。楊基仕按察,謫輸作。烏斯道授石龍令,謫役定遠。此皆在《文苑傳》中。當時以文學授官而卒不免于禍,宜維禎等之不敢受職也。

胡藍之獄

漢高誅戮功臣,固屬殘忍,然其所必去者,亦止韓、彭。至欒布則因其反而誅之,盧綰、韓王信亦以謀反有端而后征討。其余蕭、曹、絳、灌等,方且倚為心膂,欲以托孤寄命,未嘗概加猜忌也。獨至明祖,藉諸功臣以取天下,及天下既定,鍵丁舉取天下之人而盡殺之,其殘忍實千古所未有。蓋雄猜好殺本其天性,如胡大海方宣力浙東,其子在都犯酒禁,即手刃之,曰:“寧使大海叛我,不可使我法不行。”趙仲中守安慶,陳友諒陷其城,仲中走還,常遇春請原之,帝曰:“法不行,無以懲后。”遂誅之。可見其剛決之性矣。又漢光武、唐太宗定天下時方年少,計身老則諸功臣已皆衰歿。宋太祖年雖長,而恃有弟可以馭諸臣,故皆務保全。至明祖則起事雖早,而天下大定則年已六十余,懿文太子又柔仁,懿文死,孫更孱弱,遂不得不為身后之慮。是以兩興大獄,一網打盡,此可以推見其心跡也。胡惟庸之死,在洪武十三年,同誅者不過陳寧、涂節數人。至胡黨之獄則在二十三年,距惟庸死時已十余年,豈有逆首已死,同謀之人至十余年始敗露者?此不過借惟庸為題,使獄詞牽連諸人,為草禽之計耳。胡黨既誅,猶以為吸丁,則二十六年又興藍黨之獄,于是諸功臣宿將始盡。(惟庸死時,反狀猶未露。洪武十九年,林賢獄成,謂惟庸曾遣之入海通倭,其事始著。二十一年征沙漠,獲惟庸昔所遣往故元通書之封績,二十三年發訊,逆謀乃大著云,見《李善長傳》。藍玉恃功粗暴,二十六年錦衣衛蔣告玉反,下吏訊,獄詞云,玉同曹震等謀變,將伺帝出耕藉時舉事,乃族誅,見《藍玉傳》。)今案坐胡黨而死者,李善長、陸仲亨、唐勝宗、費聚、趙庸、鄭遇春、黃彬、陸聚、金朝興、葉升、毛騏、李伯升、丁玉、鄧愈之子鎮及宋濂之孫慎。(濂亦安置茂州。)身已故而追坐爵除者,顧時、(其子敬坐死。)楊景、吳禎、薛顯、郭興、陳德、王志、俞通源、梅思祖、朱亮祖、華云龍。(其子中坐死。)坐藍黨而死者,傅友德、曹震、張翼、朱壽、何榮、詹徽、傅友文、察罕、(納哈出之子。)張溫、陳桓、曹興、黃輅、湯泉、馬俊、王誠、聶緯、王銘、許亮、謝熊、汪信、蕭用、楊春、張政、祝哲、陶文、茹鼎等。身已故而追坐爵除者,桑世杰、(其子敬坐死。)孫興祖、(其子恪坐死。)何真、(其子榮、貴、安皆坐死。)韓政、(其子勛坐死。)濮英、(其子坐死。)曹良臣。(其子泰坐死。)此皆見于列傳者。胡獄有《昭示奸黨錄》,族誅至三萬余人。藍獄有《逆臣錄》,族誅至萬五千余人。今二錄不可考,而《胡》、《藍》二傳備載其數。此外又有非二黨而別以事誅者,廖永忠功最大,以僭用龍鳳諸不法事賜死。汪廣洋雖不入胡黨,帝追念其在江西曲庇朱文正,在中書不發楊憲奸,遂賜死。周德興年最高,以其子亂宮,并德興賜死。王弼已還鄉,又召入賜死。胡美因女為貴妃,偕子婿亂宮,并美賜死。李新、謝成別以事誅死。文臣以事誅者,又有茹太素,以抗直不屈死。李仕魯以諫帝惑僧言,命武士ㄏ死于階下。王樸、張衡俱以言事死。孔克仁、陶凱、朱同俱坐事死。于是文臣亦多冤死,帝亦太忍矣哉!《明史》于諸臣傳,惟藍玉略見其粗暴取禍之由,他如馮勝、傅友德等但敘其戰功,而末即結之以賜死,明見其死之不以罪。李善長佐明祖起兵,位至上相封公,年七十有七,全家誅戮,傳中既附著其鍛煉之爰書,又載王國用為之辨雪一疏,以深著其冤。湯和亦被猜而竟得良死,則傳末謂當時公侯坐奸黨無得免者,和獨享壽考以功名終,而深為之幸。皆以見明祖之猜忌好殺,可知立傳之用意也。

涂節汪廣洋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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