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馬援列傳(1)
- 后漢書
- 范曄
- 4879字
- 2015-12-20 17:33:51
馬援字文淵,扶風茂陵人也。其先趙奢為趙將,號曰馬服君,子孫因為氏。武帝時,以吏二千石自邯鄲徙焉。曾祖父通,以功封重合侯,坐兄何羅反,被誅,故援再世不顯。援三兄況、余、員,并有才能,王莽時皆為二千石。
援年十二而孤,少有大志,諸兄奇之。嘗受《齊詩》,意不能守章句,乃辭況,欲就邊郡田牧。況曰:“汝大才,當晚成。良工不示人以樸,且從所好。”會況卒,援行服期年,不離墓所;敬事寡嫂,不冠不入廬。后為郡督郵,送囚至司命府,囚有重罪,援哀而縱之,遂亡命北地。遇赦,因留牧畜,賓客多歸附者,遂役屬數百家。轉游隴漢間,常謂賓客曰:“丈夫為志,窮當益堅,老當益壯。”因處田牧,至有牛、馬、羊數千頭,谷數萬斛。既而嘆曰:“凡殖貨財產,貴其能施賑也,否則守錢虜耳。”乃盡散以班昆弟故舊,身衣羊裘皮褲。
王莽末,四方兵起,莽從弟衛將軍林廣招雄俊,乃辟援及同縣原涉為掾,薦之于莽。莽以涉為鎮戎大尹,援為新成大尹。及莽敗,援兄員時為增山連率,與援俱去郡,復避地涼州。世祖即位,員先詣洛陽,帝遣員復郡,卒于官。援因留西州,囂隗甚敬重之,以援為綏德將軍,與決籌策。
是時,公孫述稱帝于蜀,囂使援往觀之。援素與述同里?,相善,以為既至當握手歡如平生,而述盛陳陛衛,以延援入,交拜禮畢,使出就館,更為援制都布單衣、交讓冠,會百官于宗廟中,立舊交之位。述鸞旗旄騎,警蹕就車,磬折而入,禮饗官屬甚盛,欲授援以封侯大將軍位。賓客皆樂留,援曉之曰:“天下雄雌未定,公孫不吐哺走迎國士,與圖成敗,反修飾邊幅,如偶人形。此子何足久稽天下士乎!”因辭歸,謂囂曰:“子陽井底蛙耳,而妄自尊大,不如專意東方。”
建武四年冬,囂使援奉書洛陽。援至,引見于宣德殿。世祖笑謂援曰“卿遨游二帝間,今見卿,使人大慚。”援頓首辭謝,因曰:“當今之世,非獨君擇臣也,臣亦擇君矣。臣與公孫述同縣,少相善。臣前至蜀,述陛戟而后進臣。臣今遠來,陛下何知非刺客奸人,而簡易若是?”帝復笑曰:“卿非刺客,顧說客耳。”援曰:“天下反覆,盜名字者不可勝數。今見陛下,恢廓大度,同符高祖,乃知帝王自有真也。”帝甚壯之。援從南幸黎兵,轉至東海。及還,以為待詔,使太中大夫來歙持節送援西歸隴右。
隗囂與援共臥起,問以東方流言及京師得失。援說囂曰:“前到朝廷,上引見數十,每接宴語,自夕至旦,才明勇略,非人敵也。且開心見誠,無所隱伏,闊達多大節,略與高帝同。經學博覽,政事文辯,前世無比。”囂曰:“卿謂何如高帝?”援曰:“不如也。高帝無可無不可;今上好吏事,動如節度,又不喜飲酒。”囂意不懌,曰:“如卿言,反復勝邪?”然雅信援,故遂遣長子恂入質。援因將家屬隨恂歸洛陽。居數月而無它職任。援以三輔地曠土沃,而所將賓客猥多,乃上書求屯田上林苑中,帝許之。
會隗囂用王元計,意更狐疑,援數以書記責譬于囂,囂怨援背己,得書增怒,其后遂發兵拒漢。援乃上疏曰:“臣援自念歸身圣朝,奉事陛下,本無公輔一言之薦,左右為容之助。臣不自陳,陛下何因聞之。夫居前不能令人輊,居后不能令人軒,與人怨不能為人患,臣所恥也。故敢觸冒罪忌,昧死陳誠。臣與隗囂,本實交友。初,囂遣臣東,謂臣曰:‘本欲為漢,愿足下往觀之。于汝意可,即專心矣。’及臣還反,報以赤心,實欲導之于善,非敢譎以非義。而囂自挾奸心,盜憎主人,怨毒之情遂歸于臣。臣欲不言,則無以上聞。愿聽詣行在所,極陳滅囂之術,得空匈腹,申愚策,退就隴畝,死無所恨。”帝乃召援計事,援具言謀畫。因使援將突騎五千,往來游說囂將高峻、任禹之屬,下及羌豪,為陳禍福,以離囂支黨。
援又為書與囂將楊廣,使曉勸于囂,曰:
春卿無恙,前別冀南,寂無音驛。援間還長安。因留上林。竊見四海已定,兆民同情,而季孟閉拒背畔,為天下表的。常懼海內切齒,思相屠裂,故遺書戀戀,以致惻隱之計。乃聞季孟歸罪于援,而納王游翁諂邪之說,自謂函谷以西,舉足可定,以今而觀,竟何如邪?援間至河內,過存伯春,見其奴吉從西方還,說伯春小弟仲舒望見吉,欲問伯春無它否,竟不能言,曉夕號泣,婉轉塵中。又說其家悲愁之狀,不可言也。夫怨仇可刺不可毀,援聞之,不自知泣下也。援素知季孟孝愛,曾、閔不過。夫孝于其親,豈不慈于其子?可有子抱三木,而跳梁妄作,自同分羹之事乎?季孟平生自言所以擁兵眾者,欲以保全父母之國而完墳墓也,又言茍厚士大夫而已。而今所欲全者將破亡之,所欲完者,將毀傷之,所欲厚者將反薄之。季孟嘗折愧子陽而不受其爵,今更共陸陸,欲往附之,將難為顏乎?若復責以重質,當安從得子主給是哉!往時子陽獨欲以王相待,而春卿拒之;今者歸老,更欲低頭與小兒曹共槽櫪而食,并肩側身于怨家之朝乎?男兒溺死何傷而拘游哉!今國家待春卿意深,宜使牛孺卿與諸耆老大人共說季孟,若計畫不從,真可引領去矣。前披輿地圖,見天下郡國百有六所,奈何欲以區區二邦以當諸夏百有四乎?春卿事季孟,外有君臣之義,內有朋友之道。言君臣邪,固當諫爭;語朋友邪,應有切磋。豈有知其無成,而但萎膄咋舌,叉手從族乎?及今成計,殊尚善也;過是,欲少味矣。且來君叔天下信士,朝廷重之,其意依依,常獨為西州言。援商朝廷,尤欲立信于此,必不負約。援不得久留,愿急賜報。
廣竟不答。
八年,帝自西征囂,至漆,諸將多以王師之重,不宜遠入險阻,計冘豫未決。會召援,夜至,帝大喜,引入,具以群議質之。援因說隗囂將帥有土崩之勢,兵進有必破之狀。又于帝前聚米為山谷,指畫形勢,開示眾軍所從道徑往來,分析曲折,昭然可曉。帝曰:“虜在吾目中矣。”明旦,遂進軍至第一,囂眾大潰。
九年,拜援為太中大夫,副來歙監諸將平涼州。自王莽末,西羌寇邊,遂入居塞內,金城屬縣多為虜有。來歙奏言隴西侵殘,非馬援莫能定。十一年夏,璽書拜援隴西太守。援乃發步騎三千人,擊破先零羌于臨氵兆,斬首數百級,獲馬、牛、羊萬余頭。守塞諸羌八千余人詣援降,詣種有數萬,屯聚寇抄,拒浩亹隘。援與揚武將軍馬成擊之。羌因將其妻子輜重移阻于允吾谷,援乃潛行間道,掩赴其營。羌大驚壞,復遠徙唐翼谷中,援復追討之。羌引精兵聚北山上,援陳軍向山,而分遣數百騎繞襲其后,乘夜放火,擊鼓叫噪,虜遂大潰,凡斬首千余級。援以兵少,不得窮追,收其谷糧畜產而還。援中矢貫脛,帝以璽書勞之,賜牛、羊數千頭,援盡班諸賓客。
是時,朝臣以金城破羌之西,涂遠多寇,議欲棄之。援上言,破羌以西城多完牢,易可依固;其田土肥壤,灌溉流通。如令羌在湟中,則為害不休,不可棄也。帝然之,于是詔武威太守,令悉還金城客民。歸者三千余口,使各反舊邑。援奏為置長吏,繕城郭,起塢候,開導水田,勸以耕牧,郡中樂業。又遣羌豪楊封譬說塞外羌,皆來和親。又武都氐人背公孫述來降者,援皆上復其侯王君長,賜印綬,帝悉從之。乃罷馬成軍。
十三年,武都參狼羌與塞外諸種為寇,殺長吏。援將四千余人擊之,至氐道縣,羌在山上,授軍據便地,奪其水草,不與戰,羌遂窮困,豪帥數十萬戶亡出塞,諸種萬余人悉降,于是隴右清靜。
援務開恩信,寬以待下,任吏以職,但總大體而已。賓客故人,日滿其門。諸曹時白外事,援輒曰:“此丞、掾之任,何足相煩。頗哀老子,使得遨游。若大姓侵小民,黠羌欲旅距,此乃太守事耳。”傍縣嘗有報仇者,吏民驚言羌反,百姓奔入城郭。狄道長詣門,請閉城發兵。援時與賓客飲,大笑曰:“燒虜何敢復犯我。曉狄道長歸守寺舍,良怖急者,可床下伏。”后稍定,郡中服之。視事六年,征入為虎賁中郎將。
初,援在隴西上書,言宜如舊鑄五銖錢。事下三府,三府奏以為未可許,事遂寢。乃援還,從公府求得前奏,難十余條,乃隨牒解釋,更具表言。帝從之,天下賴其便。援自還京師,數被進見。為人明須發,眉目如畫,閑于進對,尤善述前世行事。每言及三輔長者,下至閭里少年,皆可觀聽。自皇太子、諸王侍聞者,莫不屬耳忘倦。又善兵策,帝常言“伏波論兵,與我意合”,每有所謀,未嘗不用。
初,卷人維汜,訞言稱神,有弟子數百人,坐伏誅。后其弟子李廣等宣言汜神化不死,以誑惑百姓。十七年,遂共聚會徒黨,攻沒晥城,殺晥侯劉閔,自稱“南岳大師”。遣謁者張宗將兵數千人討之,復為廣所敗。于是使援發諸郡兵,合萬余人,擊破廣等,斬之。
又交阯女子徵側及女弟徵貳反,攻沒其郡,九真、日南、合浦蠻夷皆應之,寇略嶺外六十余城,側自立為王。于是璽書拜援伏波將軍,以扶樂侯劉隆為副,督樓船將軍段志等南擊交阯。軍至合浦而志病卒,詔援并將其兵。遂緣海而進,隨山刊道千余里。十八年春,軍至浪泊上,與賊戰,破之,斬首數千級,降者萬余人。援追徵側等至禁豨,數敗之,賊遂散走。明年正月,斬徵側、徵貳,傳首洛陽。封援為新息侯,食邑三千戶。援乃擊牛釃酒,勞饗軍士。從容謂官屬曰:“吾從弟少游常哀吾慷慨多大志,曰:‘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澤車,御款段馬,為郡掾史,守墳墓,鄉里稱善人,斯可矣。致求盈余,但自苦耳。’當吾在浪泊、西里間,虜未滅之時,下潦上霧,毒氣重蒸,仰視飛鳶跕跕墮水中,臥念少游平生時語,何可得也!今賴士大夫之力,被蒙大恩,猥先諸君紆佩金紫,且喜且慚。”吏士皆伏稱萬歲。
援將樓船大小二千余艘,戰士二萬余人,進擊九真賊徵側余黨都羊等,自無功至居風,斬獲五千余人,嶠南悉平。援奏言西于縣戶有三萬二千,遠界去庭千余里,請分為封溪、望海二縣,許之。援所過輒為郡縣治城郭,穿渠灌溉,以利其民。條奏越律與漢律駁者十余事,與越人申明舊制以約束之,自后駱越奉行馬將軍故事。
二十年秋,振旅還京師,軍吏經瘴疫死者十四五。賜援兵車一乘,朝見位次九卿。
援好騎,善別名馬,于交阯得駱越銅鼓,乃鑄為馬式,還上之。因表曰:“夫行天莫如龍,行地莫如馬。馬者甲兵之本。國之大用。安寧則以別尊卑之序,有變則以濟遠近之難。昔有騏驥,一日千里,伯樂見之,昭然不惑。近世有西河子輿,亦明相法。子輿傳西河儀長孺,長孺傳茂陵丁君都,君群傳成紀楊子阿,臣援嘗師事子阿,受相馬骨法。考之于行事,輒有驗效。臣愚以為傳聞不如親見,視景不如察形。今欲形之于生馬,則骨法難備具,又不可傳之于后。孝武皇帝時,善相馬者東門京鑄作銅馬法獻之,有詔立馬于魯班門外,則更名魯班門曰金馬門。臣謹依儀氏,中帛氏口齒,謝氏唇鬵,丁氏身中,備此數家骨相以為法。”馬高三尺五寸,圍四尺五寸,有詔置于宣德殿下,以為名馬式焉。
初,援軍還,將至,故人多迎勞之。平陵人孟冀,名有計謀,于坐賀援。援謂之曰:“吾望子有善言,反同眾人邪?昔伏波將軍路博德開置七郡,裁封數百戶;今我微勞,猥饗大縣,功薄賞厚,何以能長久乎?先生奚用相濟?”冀曰:“愚不及。”援曰:“方今匈奴、烏桓尚擾北邊,欲自請擊之。男兒要當死于邊野,以馬革裹尸還葬耳,何能臥床上在兒女子手中邪!”冀曰:“諒為烈士,當如此矣。”
還月余,會匈奴、烏桓寇扶風,援以三輔侵擾,園陵危逼,因請行,許之。自九月至京師,十二月復出屯襄國。詔百官祖道。援謂黃門郎梁松、竇固曰:“凡人為貴,當使可賤,如卿等欲不可復賤,居高堅自持,勉思鄙言。”松后果以貴滿致災,固亦幾不免。
明年秋,援乃將三千騎出高柳,行雁門、代郡、上谷障塞。烏桓候者見漢軍至,虜遂散去,援無所得而還。
援嘗有疾,梁松來候之,獨拜床下,援不答。松去后,諸子問曰:“梁伯孫帝婿,貴重朝廷,公卿已下莫不憚之,大人奈何獨不為禮?”援曰:“我乃松父友也。雖貴,何得失其序乎?”松由是恨之。
二十四年,武威將軍劉尚擊武陵五溪蠻夷,深入,軍沒,援因復請行。時年六十二,帝愍其老,未許之。援自請曰:“臣尚能披甲上馬。”帝令試之。援據鞍顧眄,以示可用。帝笑曰:“瞿鑠哉是翁也!”遂遣援率中郎將馬武、耿舒、劉匡、孫永等,將十二郡募士及弛刑四萬余人征五溪。援夜與送者訣,謂友人謂者杜愔曰:“吾受厚恩,年迫余日索,常恐不得死國事。今獲所愿,甘心瞑目,但畏長者家兒或在左右,或與從事,殊難得調,介介獨惡是耳。”明年春,軍至臨鄉,遇賊攻縣,援迎擊,破之,斬獲二千余人,皆散走入竹林中。
初,軍次下雋,有兩道可人,從壺頭則路近而水崄,從充則涂夷而運遠,帝初以為疑。及軍至,耿舒欲從充道,援以為棄日費糧,不如進壺頭,扼其喉咽,充賊自破。以事上之,帝從援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