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嵩字義真,安定朝那人,度遼將軍規之兄子也。父節,雁門太守。嵩少有文武志介,好《詩》、《書》,習弓馬。初舉孝廉、茂才。太尉陳蕃、大將軍竇武連辟,并不到。靈帝公車征為議郎,遷北地太守。
初,鉅鹿張角自稱“大賢良師”,奉事黃、老道,畜養弟子,跪拜首過,符水咒說以療病,病者頗愈,百姓信向之。角因遣弟子八人使于四方,以善道教化天下,轉相誑惑。十余年間,眾徒數十萬,連結郡國,自青、徐、幽、冀、荊、楊、兗、豫八州之人,莫不畢應。遂置三十六萬。方猶將軍號也。大方萬余人,小方六七千,各立渠帥。訛言“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以白土書京城寺門及州郡官府,皆作“甲子”字。中平元年,大方馬元義等先收荊、楊數萬人,期會發于鄴。元義素往來京師,以中常侍封谞、徐奉等為內應,約以三月五日內外俱起。未及作亂,而張角弟子濟南唐周上書告之,于是車裂元義于洛陽。靈帝以周章下三公、司隸,使鉤盾令周斌將三府掾屬,案驗宮省直衛及百姓有事角道者,誅殺千余人,推考冀州,逐捕角等。角等知事已露,晨夜馳敕諸方,一時俱起。皆著黃巾為標幟,時人謂之“黃巾”,亦名“蛾賊”。殺人以祠天。角稱“天公將軍”,角弟寶稱“地公將軍”,寶弟梁稱“人公將軍”。所在燔燒官府,劫略聚邑,州郡失據,長吏多逃亡。旬日之間,天下響應,京師震動。
詔敕州郡修理攻守,簡練器械,自函谷、大谷、廣城、伊闕、辳轅、旋門、孟津、小平津諸關,并置都尉。召群臣會議。嵩以為宜解黨禁,益出中藏錢、西園廄馬,以班軍士。帝從之。于是發天下精兵,博選將帥,以嵩為左中郎將,持節,與右中郎將朱俊,共發五校、三河騎士及募精勇,合四萬余人,嵩、俊各統一軍,共討潁川黃巾。
俊前與賊波才戰,戰敗,嵩因進保長社。波才引大眾圍城,嵩兵少,軍中皆恐,乃召軍吏謂曰:“兵有奇變,不在眾寡。今賊依草結營,易為風火。若因夜縱燒,必大驚亂。吾出兵擊之,四面俱合,田單之功可成也。”其夕遂大風,嵩乃約敕軍士皆束苣乘城,使銳士間出圍外,縱火大呼,城上舉燎應之,嵩因鼓而奔其陣,賊驚亂奔走。會帝遣騎都尉曹操將兵適至,嵩、操與朱俊合兵更戰,大破之,斬首數萬級。封嵩都鄉侯。嵩、俊乘勝進討汝南、陳國黃巾,追波才于陽翟,擊彭脫于西華,并破之。余賊降散,三郡悉平。
又進擊東郡黃巾卜己于倉亭,生擒卜己,斬首七千余級。時,北中郎將盧植及東中郎將董卓討張角,并無功而還,乃詔嵩進兵討之。嵩與角弟梁戰于廣宗。梁眾精勇,嵩不能克。明日,乃閉營休士,以觀其變。知賊意稍懈,乃潛夜勒兵,雞鳴馳赴其陣,戰至晡時,大破之,斬梁,獲首三萬級,赴河死者五萬許人,焚燒車重三萬余兩,悉虜其婦子,系獲甚眾。角先已病死,乃剖棺戮尸,傳首京師。
嵩復與鉅鹿太守馮翊郭典攻角弟寶于下曲陽,又斬之。首獲十余萬人,筑京觀于城南。即拜嵩為左車騎將軍,領冀州牧,封槐里侯,食槐里、美陽兩縣,合八千戶。
以黃巾既平,故改年為中平。嵩奏請冀州一年田租,以贍饑民,帝從之。百姓歌曰:“天下大亂兮市為墟,母不保子兮妻失夫,賴得皇甫兮復安居。”嵩溫恤士卒,甚得眾情,每軍行頓止,須營幔修立,然后就舍帳。軍士皆食,己乃嘗飯。吏有因事受賂者,嵩更以錢物賜之,吏懷慚,或至自殺。
嵩既破黃巾,威震天下,而朝政日亂,海內虛困。故信都令漢陽閻忠干說嵩曰:“難得而易失者,時也;時至不旋踵者,幾也。故圣人順時而動,智者因幾以發。今將軍曹難得之運,蹈易駭之機,而踐運不撫,臨機不發,將何以保大名乎?”嵩曰:“何謂也?”忠曰:“天道無親,百姓與能。今將軍受鉞于暮春,收功于末冬。兵動若神,謀不再計,摧強易于折枯,消堅甚于湯雪,旬月之間,神兵電埽,封尸刻石,南向以報,威德震本朝,風聲馳海外,雖湯、武之舉,未有高將軍者也。今身建不賞之功,體兼高人之德,而北面庸主,何以求安乎?”嵩曰:“夙夜在公,心不忘忠,何故不安?”忠曰:
不然。昔韓信不忍一餐之遇,而棄三分之業,利劍已揣其喉,方發悔毒之嘆者,機失而謀乖地。今主上勢弱于劉、項,將軍權重于淮陰,指捴足以振風云,叱咤可以興雷電。赫然奮發,因危抵頹,崇恩以綏先附,振武以臨后服,征冀方之士,動七州之眾,羽檄先馳于前,大軍響振于后,蹈流漳河,飲馬孟津,誅閹官之罪,除群兇之積,雖僮兒可使奮拳以致力,女子可使褰裳以用命,況厲熊羆之卒,因迅風之勢哉!功業已就,天下已順,然后請呼上帝,示以天命,混齊六合,南面稱制,移寶器于將興,推亡漢于已墜,實神機之至會,風發之良時也。夫既朽不雕,衰世難佐。若欲輔難佐之朝,雕朽敗之木,是猶逆坂走丸,迎風縱棹,豈云易哉?且今豎宦群居,同惡如市,上命不行,權歸近習,昏主之下,難以久居,不賞之功,讒人側目,如不早圖,后悔無及。
嵩懼曰:“非常之謀,不施于有常之勢。創圖大功,豈庸才所致。黃巾細孽,敵非奏、項,新結易散,難以濟業。且人未忘主,天不祐逆。若虛造不冀之功,以速朝夕之禍,孰與委忠本朝,守其臣節。雖云多讒,不過放廢,猶有令名,死且不朽。反常之論,所不敢聞。”忠知計不用,因亡去。
會邊章、韓遂作亂隴右,明年春,詔嵩回鎮長安,以衛園陵。章等遂復入寇三輔,使嵩因討之。
初,嵩討張角,路由鄴,見中常侍趙忠舍宅逾制,乃奏沒入之。又中常侍張讓私求錢五千萬,嵩不與,二人由此為憾,奏嵩連戰無功,所費者多。其秋征還,收左車騎將軍印綬,削戶六千,更封都鄉侯,二千戶。
五年,涼州賊王國圍陳倉,復拜嵩為左將軍,督前將軍董卓,各率二萬人拒之。卓欲速進赴陳倉,嵩不聽。卓曰:“智者不后時,勇者不留決。速救則城全,不救則城滅,全、滅之勢,在于此也。”嵩曰:“不然,百戰百勝,不如不戰而屈人之兵。是以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我,可勝在彼。彼守不足,我攻有余。有余者動于九天之上,不足者陷于九地之下。今陳倉雖小,城守固備,非九地之陷也。王國雖強,而攻我之所不救,非九天之勢也。夫勢非九天,攻者受害;陷非九地,守者不拔。國今已陷受害之地,而陳倉保不拔之城,我可不煩兵動眾,而取全勝之功,將何救焉!”遂不聽。王國圍陳倉,自冬迄春,八十余日,城堅守固,竟不能拔。賊眾疲敝,果自解去。嵩進兵擊之。卓曰:“不可。兵法,窮寇勿追,歸眾勿迫。今我追國,是迫歸眾,追窮寇也。困獸猶斗,蜂蠆有毒,況大眾乎!”嵩曰:“不然。前吾不擊,避其銳民。今而擊之,待其衰也。所擊疲師,非歸眾也。國眾且走,莫有斗志。以整擊亂,非窮寇也。”遂獨進擊之,使卓為后拒。連戰大破之,斬首萬余級,國走而死。卓大慚恨,由是忌嵩。
明年,卓拜為并州牧,詔使以兵委嵩,卓不從。嵩從子酈時在軍中,說嵩曰:“本朝失政,天下倒懸,能安危定傾者,唯大人與董卓耳。今怨隙已結,勢不俱存。卓被詔委兵,而上書自請,此逆命也。又以京師昏亂,躊躇不進,此懷奸也。且其兇戾無親,將士不附。大人今為元帥,杖國威以討之,上顯忠義,下除兇害,此桓、文之事也。”嵩曰:“專命雖罪,專誅亦有責也。不如顯奏其事,使朝廷裁之。”于是上書以聞。帝讓卓,卓又增怨于嵩。及后秉政,初平元年,乃征嵩為城門校尉,因欲殺之。嵩將行,長史梁衍說曰:“漢室微弱,閹豎亂朝,董卓雖誅之,而不能盡忠于國,遂復寇掠京邑,廢立從意。今征將軍,大則危禍,小則困辱。今卓在洛陽,天子來西,以將軍之眾,精兵三萬,迎接至尊,奉令討逆,發命海內,征兵群帥,袁氏逼其東,將軍迫其西,此成禽也。”嵩不從,遂就征。有司承旨,奏嵩下吏,將遂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