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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李杜列傳(2)

  • 后漢書
  • 范曄
  • 3701字
  • 2015-12-20 17:33:51

臣聞君不稽古,無以承天;臣不述舊,無以奉君。昔堯殂之后,舜仰慕三年,坐則見堯于墻,食則睹堯于羹。斯所謂聿追來孝,不失臣子之節者。太尉李固,因公假私,依正行邪,離間近戚,自隆支黨。至于表舉薦達,例皆門徒,及所辟召,靡非先舊。或富室財賂,或子婿婚屬,其列在官牒者凡四十九人。又廣選賈豎,以補令史;募求好馬,臨窗呈試。出入逾侈,輜輟曜日。大行在殯,路人掩涕,固獨胡粉飾貌,搔頭弄姿,槃旋偃仰,從容冶步,曾無慘怛傷悴之心。山陵未成,違矯舊政,善則稱已,過則歸君,斥逐近臣,不得侍送,作威作福,莫固之甚。臣聞臺輔之位,實和陰陽,璇機不平,寇賊奸軌,則責在太尉。固受任之后,東南跋扈,兩州數郡,千里蕭條,兆人傷損,大化陵遲,而詆疵先主,茍肆狂狷。存無廷爭之忠,沒有誹謗之說。夫子罪莫大于累父,臣惡莫深于毀君。固之過釁,事合誅辟。

書奏,冀以白太后,使下其事。太后不聽,得免。

冀忌帝聰慧,恐為后患,遂令左右進鳩。帝苦煩甚,促使召固。固入,前問:“陛下得患所由?”帝尚能言,曰:“食煮餅,今腹中悶,得水尚可活。”時冀亦在側,曰:“恐吐,不可飲水。”語未絕而崩。固伏尸號哭,推舉侍醫。冀慮其事泄,大惡之。

因議立嗣,固引司徒胡廣、司空趙戒,先與冀書曰:

天下不幸,仍遭大憂。皇太后圣德當朝,攝統萬機,明將軍體履忠孝,憂存社稷,而頻年之間,國祚三絕。今當立帝,天下重器,誠知太后垂心,將軍勞慮,詳擇其人,務存圣明。然愚情眷眷,竊獨有懷。遠尋先世廢立舊儀,近見國家踐祚前事,未嘗不詢訪公卿,廣求群議,令上應天心,下合眾望。且永初以來,政事多謬,地震宮廟,彗星竟天,誠是將軍用情之日。”傳曰:“以天下與人易,為天下得人難。”昔昌邑之立,昏亂日滋,霍光憂愧發憤,悔之折骨。自非博陸忠勇,延年奮發,大漢之祀,幾將傾矣。至憂至重,可不熟慮!悠悠萬事,唯此為大,國之興衰,在此一舉。

冀得書,乃召三公、中二千石、列侯大議所立。固、廣、戒及大鴻臚杜喬皆以為清河王蒜明德著聞,又屬最尊親,宜立為嗣。先是蠡吾侯志當取冀妹,時在京師,冀欲立之。眾論既異,憤憤不得意,而未有以相奪,中常侍曹騰等聞而夜往說冀曰:“將軍累世有椒房之親,秉攝萬機,賓客縱橫,多有過差。清河王嚴明,若果立,則將軍受禍不久矣。不如立蠡吾侯,富貴可長保也。”冀然其言,明日重會公卿,冀意氣兇兇,而言辭激切。自胡廣、趙戒以下,莫不懾憚之。皆曰:“惟大將軍令。”而固獨與杜喬堅守本議。冀厲聲曰:“罷會。”固意既不從,猶望眾心可立,復以書勸冀。冀愈激怒,乃說太后先策免固,竟立蠡吾侯,是為桓帝。

后歲余,甘陵劉文、魏郡劉鮪各謀立蒜為天子,梁冀因此誣固與文、鮪共為妖言,下獄。門生勃海王調貫械上書,證固之枉,河內趙承等數十人亦要鈇锧詣闕通訴,太后明之,乃赦焉。及出獄,京師市里皆稱萬歲。冀聞之大驚,畏固名德終為己害,乃更據奏前事,遂誅之,時年五十四。

臨命,與胡廣、趙戒書曰:“固受國厚恩,是以竭其股肱,不顧死亡,志欲扶持王室,比隆文、宣。何圖一朝梁氏迷謬,公等曲從,以吉為兇,成事為敗乎?漢家衰微,從此始矣。公等受主厚祿,顛而不扶,傾覆大事,后之良史,豈有所私?固身已矣,于義得矣,夫復何言!”廣、戒得書悲慚,皆長嘆流涕。

州郡收固二子基、茲子郾城,皆死獄中。小子燮得脫亡命。冀乃封廣、戒而露固尸于四衢,令有敢臨者加其罪。固弟子汝南郭亮,年始成童,游學洛陽,乃左提章鉞,右秉鈇锧,詣闕上書,乞收固尸。不許,因往臨哭,陳辭于前,遂守喪不去。夏門亭長呵之曰:“李、杜二公為大臣,不能安上納忠,而興造無端。卿曹何等腐生,公犯詔書。干試有司乎?”亮曰:“亮含陰陽以生,戴乾履坤。義之所動,豈知性命,何為以死相懼?”亭長嘆曰:“居非命之世,天高不敢不傕,地厚不敢不蹐。耳目適宜視聽,口不可以妄言也。”太后聞而不誅。南陽人董班亦往哭固,而殉尸不肯去。太后憐之,乃聽得襚斂歸葬。二人由此顯名,三公并辟。班遂隱身,莫知所歸。

固所著章、表、奏、議、教令、對策、記、銘凡十一篇。弟子趙承等悲嘆不已,乃共論固言跡,以為《德行》一篇。

燮字德公。初,固既策罷,知不免禍,乃遣三子歸鄉里。時,燮年十三,姊文姬為司郡趙伯英妻,賢而有智,見二兄歸,具知事本,默然獨悲曰:“李氏滅矣!自太公已來,積德累仁,何以遇此?”密與二兄謀豫藏匿燮,托言還京師,人咸信之。有頃難作,下郡收固三子。二兄受害,文姬乃告父門生王成曰:“君執義先公,有古人之節。今委君以六尺之孤,李氏存滅,其在君矣。”成感其義,乃將燮乘江東入下,入徐州界內,令變名姓為酒家傭,而成賣卜于市。各為異人,陰相往來。

燮從受學,酒家異之,意非恒人,以女妻燮。燮專精經學。十余年間,梁冀既誅而災眚屢見。明年,史官上言宜有赦令,又當存錄大臣冤死者子孫,于是大赦天下,并求固后嗣。燮乃以本末告酒家,酒家具車重厚遣之,皆不受,遂還鄉里,追服。姊弟相見,悲感傍人。既而戒燮曰:“先公正直,為漢忠臣,而遇朝廷傾亂,梁冀肆虐,令吾宗祀血食將絕。今弟幸而得濟,豈非天邪!宜杜絕眾人,勿妄往來,慎無一言加于梁氏。加梁氏則連主上,禍重至矣。唯引咎而已。”燮謹從其誨。后王成卒,燮以禮葬之,感傷舊恩,每四節為設上賓之位而祠焉。

州郡禮命,四府并辟,皆無所就,后征拜議郎。及其在位,廉方自守,所交皆舍短取長,好成人之美。時,潁川荀爽、賈彪,雖俱知名而不相能,燮并交二子,情無適莫,世稱其平正。

靈帝時拜安平相。先是安平王續為張角賊所略,國家贖王得還,朝廷議復其國。燮上奏曰:“續在國無政,為妖賊所虜,守藩不稱,損辱圣朝,不宜復國。”時議者不同,而續竟歸藩。燮以謗毀宗室,輸作左校。未滿歲,王果坐不道被誅,乃拜燮為議郎。京師語曰:“父不肯立帝,子不肯立王。”

擢遷河南尹。時既以貨賂為官,詔書復橫發錢三億,以實西園。燮上書陳諫,辭議深切,帝乃止。先是,潁川甄邵謅附梁冀,為鄴令。有同歲生得罪于冀,亡奔邵,邵偽納而陰以告冀,冀即捕殺之。邵當遷為郡守,會母亡,邵且埋尸于馬屋,先受封,然后發喪,邵還至洛陽,燮行涂遇之,使卒投車于溝中,笞捶亂下,大署帛于其背曰“諂貴賣友,貪官埋母”。乃具表其狀。邵遂廢錮終身。燮在職二年卒,時人感其世忠正,咸傷惜焉。

杜喬字叔榮,河內林慮人也。少為諸生,舉孝廉,辟司徒楊震府。稍遷為南郡太守,轉東海相,入拜侍中。

漢安元年,以喬守光祿大夫,使徇察兗州。表奏太山太守李固政為天下第一;陳留太守梁讓、濟陰太守汜宮、濟北相崔瑗等臧罪千萬以上。讓即大將軍梁冀季父,宮、瑗皆冀所善。還,拜太子太傅,遷大司農。

時,梁冀子弟五人及中常侍等以無功并封,喬上書諫曰:“陛下越從藩臣,龍飛即位,天人矚心,萬邦攸賴。不急忠賢之禮,而先左右之封,傷善害德,興長佞諛。臣聞古之明君,褒罰必以功過;末世暗主,誅賞各緣其私。今梁氏一門,宦者微孽,并帶無功之紱,裂勞臣之土,其為乖濫,胡可勝言!夫有功不賞,為善失其望;奸回不詰,為惡肆其兇。故陳資斧而人靡畏,班爵位而物無勸。茍遂斯道,豈伊傷政,為亂而已,喪身亡國,可不慎哉!”書奏不省。

益州刺史種暠舉劾永昌太守劉君世以金蛇遺梁冀,事發覺,以蛇輸司農。冀從喬借觀之,喬不肯與,冀始為恨。累遷大鴻臚。時,冀小女死,令公卿會喪,喬獨不往,冀又銜之。

遷光祿勛。建和元年,代胡廣為太尉。桓帝將納梁冀未,冀欲令以厚禮迎之,喬據執舊典,不聽。又冀屬喬舉汜宮為尚書,喬以宮臧罪明著,遂不肯用,因此日懺于冀。先是李固見廢,內外喪氣,群臣側足而立,唯喬正色無所回橈。由是海內嘆息,朝野瞻望焉。在位數月,以地震免。宦者唐衡、左悺等因共譖于帝曰:“陛下前當即位,喬與李固抗議言上不堪奉漢宗祀。”帝亦怨之。及清河王蒜事起,梁冀遂諷有司劾喬及李固與劉鮪等交通,請逮案罪。而梁太后素知喬忠,但策免而已。冀愈怒,使人脅喬曰:“早從宜,妻子可得全。”喬不肯。明日冀遣騎至其門,不聞哭者,遂白執系之,死獄中。妻、子歸故郡。與李固俱暴尸于城北,家屬故人莫敢視者。

喬故掾陳留楊匡聞之,號泣星行到洛陽,乃著故赤幘,托為夏門亭吏,守衛尸喪,驅護蠅蟲,積十二日,都官從事執之以聞。梁太后義而不罪。匡于是帶鈇锧詣闕上書,并乞李、杜二公骸骨。太后許之。成禮殯殮,送喬喪還家,葬送行服,隱匿不仕。匡初好學,常在外黃大澤教授門徒。補蘄長,政有異績,遷平原令。時國相徐曾,中常侍璜之兄也,匡恥與接事,托疾牧豕云。

論曰:夫稱仁人者,其道弘矣!立言踐行,豈徒徇名安己而已哉,將以定去就之概,正天下之風,使生以理全,死與義合也。夫專為義則傷生,專為生則騫義,專為物則害智,專為己則損仁。若義重于生,舍生可也。生重于義,全生可也。上以殘暗失君道,下以篤固盡臣節。臣節盡而死之,則為殺身以成仁,去之不為求生以害仁也。順、桓之間,國統三絕,太后稱制,賊臣虎視。李固據位持重,以爭大義,確乎而不可奪。豈不知守節之觸禍,恥夫覆折之傷任也。觀其發正辭,及所遺梁冀書,雖機失謀乖,猶戀戀而不能已。至矣哉,社稷之心乎!其顧視胡廣、趙戒,猶糞土也。

贊曰:李、杜司職,朋心合力。致主文、宣,抗情伊、稷。道亡時晦,終離罔極。燮同趙孤,世載弦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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