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北地胡騎數千隨賊攻郡,皆夙懷燮恩,共于城外叩頭,求送燮歸鄉里。子幹年十三,從在官舍。知燮性剛,有高義,恐不能屈志以免,進諫曰:“國家昏亂,遂令大人不容于朝。今天下已叛,而兵不足自守,鄉里羌胡先被恩德,欲令棄郡而歸,愿必許之。徐至鄉里,率厲義徒,見有道而輔之,以濟天下。”言未終,燮慨然而嘆,呼幹小子曰:“別成,汝知吾必死邪?蓋‘圣達節,次守節’。且殷紂之暴,伯夷不食周粟而死,仲尼稱其賢。今朝廷不甚殷紂,吾德亦豈絕伯夷?世亂不能養浩然之志,食祿又欲避其難乎?吾行何之,必死如此。汝有才智,勉之勉之。主簿楊會,吾之程嬰也。”幹哽咽不能復言,左右皆泣下。王國使故酒泉太守黃衍說燮曰:“成敗之事,已可知矣。先起,上有霸王之業,下成伊、呂之勛。天下非復漢有,府君寧有意為吾屬師乎?”燮案劍叱衍曰:“若剖符之臣,反為賊說邪!”遂麾左右進兵,臨陣戰歿。謚曰壯節侯。
幹知名,位至扶風太守。
蓋勛字元固,敦煌廣至人也。家世二千石。初舉孝廉,為漢陽長史。時,武威太守倚恃權勢,恣行貪橫,從事武都蘇正和案致其罪。涼州刺史梁鵠畏懼貴戚,欲殺正和以免其負,乃訪之于勛。勛素與正和有仇,或勸勛可因此報隙。勛曰:“不可。謀事殺良,非忠也;乘人之危,非仁也。”乃諫鵠曰:“夫紲食鷹鳶欲其鷙,鷙而亨之,將何用哉?”鵠從其言。正和喜于得免,而詣勛求謝。勛不見,曰:“吾為梁使君謀,不為蘇正和也。”怨之如初。
中平元年,北地羌胡與邊章等寇亂隴右,刺史左昌因軍興新盜數千萬。勛固諫,昌怒,乃使勛別屯阿陽以拒賊鋒,欲因軍事罪之,而勛數有戰功。邊章等遂攻金城,殺郡守陳懿,勛勸昌救之,不從。邊章等進圍昌于冀,昌懼而召勛。勛初與從事辛曾、孔常俱屯阿陽,及昌檄到,曾等疑不肯赴。勛怒曰:“昔莊賈后期,穰苴奮劍。今之從事,豈重于古之監軍哉!”曾等懼而從之。勛即率兵救昌。到,乃誚讓章等,責以背叛之罪。皆曰:“左使君若早從君言,以兵臨我,庶可自改。今罪已重,不得降也。”乃解圍而去。昌坐斷盜征,以扶風宋梟代之。梟患多寇叛,謂勛曰:“涼州寡于學術,故屢致反暴。今欲多寫《孝經》,令家家習之,庶或使人知義。”勛諫曰:“昔太公封齊,崔杼殺君;伯禽侯魯,慶父篡位。此二國豈乏學者?今不急靜難之術,遽為非常之事,既足結怨一州,又當取笑朝廷,勛不知其可也。”梟不從,遂奏行之。果被詔書詰責,坐以虛慢征。
時,叛羌圍護羌校尉夏育于畜官,勛與州郡合兵救育,至狐槃,為羌所破。勛收余眾百余人,為魚麗之陳。羌精騎夾攻之急,士卒多死。勛被三創,堅不動,乃指木表曰:“必尸我于此。”句就種羌滇吾素為勛所厚,乃以兵抜眾曰:“蓋長史賢人,汝曹殺之者為負天。”勛仰罵曰:“死反虜,汝何知,促來殺我!”眾相視而驚。滇吾下馬與勛,勛不肯上,遂為賊所執。羌戎服其義勇,不敢加害,送還漢陽。后刺史楊雍即表勛領漢陽太守。時人饑,相漁食,勛調谷稟之,先出家糧以率眾,存活者千余人。
后去官,征拜討虜校尉。靈帝召見,問:“天下何苦而反亂如此?”勛曰:“幸臣子弟擾之。”時宦者上軍校尉蹇碩在坐,帝顧問碩,碩懼,不知所對,而以此恨勛。帝又謂勛曰:“吾已陳師于平樂觀,多出中藏財物以餌士,何如?”勛曰:“臣聞‘先王燿德不觀兵’。今寇在遠而設近陳,不足昭果毅,秪黷武耳。”帝曰:“善。恨見君晚,群臣初無是言也。”
勛時與宗正劉虞、佐軍校尉袁紹同典禁兵。勛謂虞、紹曰:“吾仍見上,上甚聰明,但擁蔽于左右耳。若共并力誅嬖幸,然后征拔英俊,以興漢室,功遂身退,豈不快乎!”虞、紹亦素有謀,因相連結,未及發,而司隸校尉張溫舉勛為京兆尹。帝方欲延接勛,而蹇碩等心憚之,并勸從溫奏,遂拜京兆尹。
時,長安令楊黨,父為中常侍,恃勢貪放,勛案得其臧千余萬。貴戚咸為之請,勛不聽,具以事聞,并連黨父,有詔窮案,威震京師。時小黃門京兆高望為尚藥監,幸于皇太子,太子因蹇碩屬望子進為孝廉,勛不肯用。或曰:“皇太子副主,望其所愛,碩帝之寵臣,而子違之,所謂三怨成府者也。”勛曰:“選賢所以報國也,非賢不舉,死亦何悔!”勛雖在外,每軍國密事,帝常手詔問之。數加賞賜,甚見親信,在朝臣右。
及帝崩,董卓廢少帝,殺何太后,勛與書曰:“昔伊尹、霍光權以立功,猶可寒心,足下小丑,何以終此?賀者在門,吊者在廬,可不慎哉!”卓得書,意甚憚之。征為議郎。時,左將軍皇甫嵩精兵三萬屯扶風,勛密相要結,將以討卓。會嵩亦被征,勛以眾弱不能獨立,遂并還京師。自公卿以下,莫不卑下于卓,唯勛長揖爭禮,見者皆為失色。卓問司徒王允曰:“欲得快司隸校尉。誰可作者?”允曰:“唯有蓋京兆耳。”卓曰:“此人明智有余,然不可假以雄職。”乃以為越騎校尉。卓又不欲令久典禁兵,復出為潁川太守。未及至郡,征還京師。時,河南尹朱俊為卓陳軍事。卓折俊曰:“我百戰百勝,決之于心,卿勿妄說,且污我刀。”勛曰:“昔武丁之明,猶求箴諫,況如卿者,而欲杜人之口乎?”卓曰:“戲之耳。”勛曰:“不聞怒言可以為戲?”卓乃謝俊。勛雖強直不屈,而內厭于卓,不得意,疽發背卒,時年五十一。遺令勿受卓賻贈,卓欲外示寬容,表賜東園秘器帽襚,送之如禮。葬于安陵。
子順,官至永陽太守。
臧洪字子源,廣陵射陽人也。父昮,有干事才。熹平元年,會稽妖賊許昭起兵句章,自稱“大將軍”,立其父生為越王,攻破城邑,眾以萬數。拜昮揚州刺史。昮率丹陽太守陳夤擊昭,破之。昭遂復更屯結,大為人患。昮等進兵。連戰三年,破平之,獲昭父子,斬首數千級。遷昮為使匈奴中郎將。
洪年十五,以父功拜童子郎,知名太學。洪體貌魁梧,有異姿。舉孝廉,補即丘長。
中平末,棄官還家,太守張超請為功曹。時,董卓弒帝,圖危社稷。洪說超曰:“明府歷世受恩,兄弟并據大郡。今王室將危,賊臣虎視,此誠義士效命之秋也。今郡境尚全,吏人殷富,若動桴鼓,可得二萬人。以此誅除國賊,為天下唱義,不亦宜乎!”超然其言,與洪西至陳留,見兄邈計事。邈先謂超曰:“聞弟為郡,委政臧洪,洪者何如人?”超曰:“臧洪海內奇士,才略智數不比于超矣。”邈即引洪與語,大異之。乃使詣兗州刺史劉岱、豫州刺史孔亻由,遂皆相善。邈既先有謀約,會超至,定議,乃與諸牧守大會酸棗。設壇場,將盟,既而更相辭讓,莫敢先登,咸共推洪。洪乃攝衣升壇,操血而盟曰:“漢室不幸,皇綱失統,賊臣董卓,乘釁縱害,禍加至尊,毒流百姓。大懼淪喪社稷,剪覆四海。兗州刺史岱、豫州刺史亻由、陳留太守邈、東郡太守瑁、廣陵太守超等,糾合義兵,并赴國難。凡我同盟,齊心一力,以致臣節,隕首喪元,必無二志。有渝此盟,俾墜其命,無克遺育。皇天后土,祖宗明靈,實皆鑒之。”洪辭氣慷慨,聞其言者,無不激揚。自是之后,諸軍各懷遲疑,莫適先進,遂使糧儲單竭,兵眾乖散。
時,討虜校尉公孫瓚與大司馬劉虞有隙,超乃遣洪詣虞,共謀其難。行至河間而值幽、冀交兵,行涂阻絕,因寓于袁紹。紹見洪,甚奇之,與結友好,以洪領青州刺史。前刺史焦和好立虛譽,能清談。時黃巾群賊處處飆起,而青部殷實,軍革尚眾。和欲與諸同盟西赴京師,未及得行。而賊已屠城邑。和不理戎警,但坐列巫史,葃禱群神。又恐賊乘凍而過,命多作陷冰丸,以投于河。眾遂潰散,和亦病卒。洪收撫離叛,百姓復安。
在事二年,袁紹憚其能,徙為東郡太守,都東武陽。時曹操圍張超于雍丘,甚危急。超謂軍吏曰:“今日之事,唯有臧洪必來救我。”或曰:“袁、曹方穆,而洪為紹所用,恐不能敗好遠來,違福取禍。”超曰:“子源天下義士,終非背本者也,或見制強力,不相及耳。”洪始聞超圍,乃徒跣號泣,并勒所領,將赴其難。自以眾弱,以紹請兵,而紹竟不聽之,超城遂陷,張氏族滅。洪由是怨紹,絕不與通。紹興兵圍之,歷年不下,使洪邑人陳琳以書譬洪,示其禍福,責以恩義。洪答曰:
隔闊相思,發于寤寐。相去步武,而趨舍異規,其為愴恨,胡可勝言!前日不遺,比辱雅況,述敘禍福,公私切至。以子之才,窮該典籍,豈將暗于大道,不達余趣哉?是以損棄翰墨,一無所酬,亦冀遙忖褊心,粗識鄙性。重獲來命,援引紛紜,雖欲無對,而義篤其言。
仆小人也,本乏志用,中因行役,特蒙傾蓋,恩深分厚,遂竊大州,寧樂今日自還接刃乎?每登城臨兵,觀主人之旗鼓,瞻望帳幄,感故友人周旋,撫弦搦矢,不覺涕流之覆面也。何者?自以輔佐主人,無以為悔;主人相接,過絕等倫。受任之初,志同大事,埽清寇逆,共尊王室。豈悟本州被侵,郡將遘厄,請師見拒,辭行被拘,使洪故君,遂至淪滅。區區微節,無所獲申,豈得復全交友之道,重虧忠孝之名乎?所以忍悲揮戈,收淚告絕。若使主人少垂古人忠恕之情,來者側席,去者克己,則仆抗季札之志,不為今日之戰矣。
昔張景明登壇喢血,奉辭奔走,卒使韓牧讓印,主人得地。后但以拜章朝主,賜爵獲傳之故,不蒙觀過之貸,而受夷滅之禍。呂奉先討卓來奔,請兵不獲,告去何罪,復見斫刺。劉子璜奉使逾時,辭不獲命,畏君懷親,以詐求歸,可謂有志忠孝,無損霸道,亦復僵尸麾下,不蒙虧除。慕進者蒙榮,違意者被戮,此乃主人之利,非游士之愿也。是以鑒戒前人,守死窮城,亦以君子之違,不適敵國故也。
足下當見久圍不解,救兵未至,感婚姻之義,推平生之好,以為屈節而茍生,勝守義而傾覆也。昔晏嬰不降志于白刃,南史不曲筆以求存,故身傳圖象,名垂后世。況仆據金城之固,驅士人之力,散三年之畜以為一年之資,匡困補乏,以悅天下,何圖筑室反耕哉?但懼秋風揚塵,伯珪馬首南向,張揚、飛燕旅力作難,北鄙將告倒懸之急,股肱奏乞歸之記耳。主人當鑒戒曹輩,反旌退師,何宜久辱盛怒,暴威于吾城之下哉!
足下譏吾恃黑山以為救,獨不念黃巾之合從邪?昔高祖取彭越于巨野,光武創基兆于綠林,卒能龍飛受命,中興帝業。茍可輔主興化,夫何嫌哉!況仆親奉璽書,與之從事!
行矣孔璋!足下徼利于境外,臧洪投命于君親;吾子托身于盟主,臧洪策名于長安。子謂余身死而名滅,仆亦笑子生死而無聞焉。本同末離,怒力努力,夫復何言!
紹見洪書,知無降意,增兵急攻。城中糧盡,外無援救,洪自度不免,呼吏士謂曰:“袁紹無道,所圖不軌,且不救洪郡將,洪于大義,不得不死。念諸君無事,空與此禍,可先城未破,將妻子出。”將吏皆垂泣曰:“明府之于袁氏,本無怨隙,今為郡將之故,自致危困,吏人何忍當舍明府去也?”初尚掘鼠,煮筋角,后無所復食,主簿啟內廚米三斗,請稍為饘粥,洪曰:“何能獨甘此邪?”使為薄糜,遍班士眾。又殺其愛妾,以食兵將。兵將咸流涕,無能仰視。男女七八十人相枕而死,莫有離叛。
城陷,生執洪。紹盛帷慢,大會諸將見洪。謂曰:“臧洪何相負若是!今日服未?”洪據地瞋目曰“諸袁事漢,四世五公,可謂受恩。今王室衰弱,無扶翼之意,而欲因際會,觖望非冀,多殺忠良,以立奸威。洪親見將軍呼張陳留為兄,則洪府君亦宜為弟,而不能同心戮力,為國除害,坐擁兵眾,觀人屠滅。惜洪力劣,不能推刃為天下報仇,何謂服乎?”紹本愛洪,意欲屈服赦之,見其辭切,知終不為用,乃命殺焉。
洪邑人陳容,少為諸生,親慕于洪,隨為東郡丞。先城未敗,洪使歸紹。時,容在坐,見洪當死,起謂紹曰:“將軍舉大事,欲為天下除暴,而專先誅忠義,豈合天意?臧洪發舉為郡將,奈何殺之!”紹慚,使人牽出,謂曰:“汝非臧洪疇,空復爾為?”容顧曰:“夫仁義豈有常所,蹈之則君子,背之則小人。今日寧與臧洪同日死,不與將軍同日生也。”遂復見殺。在紹坐者,無不嘆息,竊相謂曰:“如何一日戮二烈士!”
先是,洪遣司馬二人出,求救于呂布。比還,城已陷,皆赴敵死。
論曰:雍丘之圍,臧洪之感憤壯矣!想其行跣且號,束甲請舉,誠足憐也。夫豪雄之所趣舍,其與守義之心異乎?若乃締謀連衡,懷詐算以相尚者,蓋惟利勢所在而已。況偏城既危,曹、袁方穆,洪徒指外敵之衡,以紓倒縣之會。忿悁之師,兵家所忌。可謂懷哭秦之節,存荊則未聞也。
贊曰:先零擾疆,鄧、崔棄涼。詡、燮令圖,再全金方。蓋勛抗董,終然允剛。洪懷偏節,力屈志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