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得歸,上喜,賜予良厚。康王素有膽氣、膂力,善射,居金人軍中幾月,姚平仲劫寨之夕,恬然無所驚怖。及歸,國人皆喜,爭出觀之。金人自平仲劫寨及封邱門接戰之后,頗有懼意,既得三鎮之詔及肅王為質,即不俟金幣足數,遣使告辭。上賜燕于軍中。
初十日,遂退師。
十二日,肆赦天下。
十三日,宰執對延和殿。
余奏上曰:澶淵之役,雖與大遼盟約而退,猶遣重兵護送之,蓋恐其無所忌憚,肆行擄掠故也。金人退師,今三日矣,初謂其以船筏渡河,探聞乃系橋濟師,一日而畢。盍遣大兵用澶淵故事,護送之。宰執皆以為太早,余固請之,上以余言為然,可其請。是日,分遣將士,以兵十余萬數道并進,且戒諸將:度便利可擊,即擊之,金人厚載而歸,輜重既眾,驅虜婦女不可勝計,氣驕甚,擊之決有可勝之理。將士踴躍以行。
十四日,以吳敏為少宰,余知樞密院事,徐處仁中書侍郎,耿南仲左丞,李棁右丞。初,李邦彥、蔡楙、王孝迪、趙野既為國人所斥逐,皆藏匿不敢復出,上章乞罷,上初未許。至是,邦彥罷相,除觀文殿學士、中太一宮使;楙罷右丞,除資政殿學士、提舉亳州明道宮,故有是命。
十五日,簽書樞密院事唐恪供職。初,恪以延康殿學士知杭州,李邦彥薦用之,至是始到闕也。
十七日,澤州奏:大金國相粘罕兵次高平縣。初,粘罕既破忻、代,觀察使折可求以麟府兵、承宣使劉光世以鄜延兵援河東,皆為所敗。遂圍太原。頃之月余,不能下。而平陽府義軍叛。義軍者,童貫、張孝純所招云中人也,分布河東諸郡,平日養贍,蓄積為之一空。及金人入寇,孝純以義軍五萬人守石嶺關。既叛以從金人矣。至是,諸郡往往殺戮,或逐出之,而平陽府者破城叛去,攻陷威勝軍。遂引金人入南北關,陷隆德府,遂次高平。
朝廷震懼,恐其復渡河而南。宰執咎余盡遣城下兵以追斡離不之師,將無以支吾。余曰:斡離不之師既退,自當遣大兵護送,初不虞粘罕之來也。粘罕之師雖來,聞既和,亦當自退,必無復渡河之理。又太行瑯車之險,已遣統制官郝懷將兵三萬屯河陽,控扼險道,決無他慮。而執政中有密啟上者。于是,御前以金字牌悉追還諸將之兵。諸將之兵及斡離不之師于邢趙間,相去二十余里,金人聞大兵且至,莫測多寡,懼甚,其行甚速。而諸將得詔,即還。余聞,之上前力爭,得旨復遣,而諸將之還已五程矣。雖復再遣,猶與金人相及于滹沲河,然將士知朝廷之論二三,悉解體,不復有邀擊之意,第遙護之而已。于是,金人復旁出抄掠,及深、祁、恩、冀間,其去殊緩。而粘罕之兵聞已和,果退,如余言。乃命種師道為河北、河東宣撫使,駐滑州。而以姚古為制置使,總兵以援太原。以種師中為制置副使,總兵以援中山、河間諸郡。時朝廷僉議以三鎮為果不可割,有如兵民為國家堅守不下,即遣使再議,以租賦歸之,求保祖宗之地故也。有旨宇文虛中罷簽書樞密院事,除資政殿大學士、知青州。李稅罷左丞,除資政殿學士、予宮觀。以翰林學士何為右丞,許翰為同知樞密院事,中書侍郎徐處仁供職。
初,處仁以觀文殿大學士知大名府,上聞其老成有士望,方倚以為相,故以中書侍郎召之。至是,到闕供職未旬日,遂拜太宰,時三月初間也。詔以道君太上皇帝回鑾,議所以奉迎者。以門下侍郎趙野為奉迎使。初,道君正月三日夜出通津門乘舟以行,獨蔡攸及內侍數人扈從。猶以舟行為緩,則乘肩輿;又以為緩,則于岸側得搬運磚瓦船乘載。饑甚,于舟人處得炊餅一枚,分食之。是夜,行數百里。抵南都,始館于州宅,得衣被之屬,市駿騾乘之。至符離,始登官舟。及泗上,少憩,宇文粹中、童貫、高俅之徒始至。童貫以勝捷兵三千扈從渡河,以如維揚。高俅以禁衛三千留泗上,控扼淮津。既抵淮揚,父老邀車駕,不可渡江,而道君決意南幸,遂如鎮江。道君太上皇后居維揚,皇子、帝姬皆流寓沿路州縣,聞賊退,多先歸者。
初,恭謝行宮所以都城圍閉,止絕東南遞角,又止東南勤王之師,又令綱運于所在卸納。泗州官吏以聞,朝廷不以為然。道路藉藉,且言有他。故而太學生陳東上書,乞誅“六賊”,謂蔡京、蔡攸、童貫、朱勔、高俅、盧宗原。于是,議遣聶山為發運使,密圖之。山請詔書及開封府使臣數十人以行。余因奏事福寧殿,留身奏上曰:“此數人者,罪惡固不可恕,然聶山之行,恐朝廷不當如此措置。昔肅宗欲發李林甫墓,李泌諫,謂其如明皇何肅宗抱泌頸泣曰:思不及此。使山之所圖果成,驚動道君,此憂在陛下;所圖不成,為數人所覺,萬一挾道君于東南,求劍南一道,陛下何以處之”上感悟,曰:“奈何”余對曰:“不若罷聶山之行,顯謫童貫等,乞道君去此數人者,早回鑾輿,可以不勞而事定。”上以為然。山乃不果行,而童貫等皆相繼去。道君還次南都,徘徊不進,欲詣亳州上清宮燒香,及取便道如西都,上以為憂。又每月書至,必及朝廷改革政事。又批:道君太上皇后當居禁中,出入正陽門。于是,喧傳有垂簾之事。又批:吳敏、李綱,令一人來。莫曉圣意,皆言事且不測。余奏上曰:“所以欲臣及吳敏來者,無他,欲知朝廷事耳。吳敏不可去陛下左右,臣愿去奉迎,如蒙道君賜對,臣且條陳自圍城以來事宜,以解釋兩宮之疑,決無他慮。”上初不許,余力請之,乃聽。上令余赍御前書達道君,且賜行宮官屬茶、藥、銀合有差,以十七日離國門。
十八日,早次陳留縣,遇道君太上皇后船。余具榜子,拜謁道左。道君太上皇后艤舟,令內侍楊修傳教旨勞問。余附奏曰:“陛辭日有所得圣旨,令具奏知,乞依趙野例,幄前奏事。”復傳教旨允。余遂登舟,入幄中簾前拜。訖,具道皇上圣孝思慕,且敘方艱危中蒙上擢任感激之意。道君太上皇后親加獎諭,余再拜謝,訖,道君太上皇后曰:“朝廷欲令于何處居止”余對曰:“朝廷見以擷景園為寧德官,奉道君太上皇后,蓋遵稟道君太上皇帝十二月二十三日圣旨指揮。”道君太上皇后曰:“已得令旨居禁中。”余對曰:“以皇帝圣孝,殿下圣慈,母子之情豈復有間但稽之三從之義,道君太上皇帝居龍德宮,而殿下居禁中,于典禮有所未安。朝廷討論,但欲合于典禮,以慰天下之望。兩宮安,則天下安矣。”道君太上皇后曰:“朝廷須是合宜方得。”因泛及他事。余拜辭登岸,因呼內侍楊修、李俅等三人,坐幄次,與再道前語。三人者,巨珰也,以余言為然,入白之。復傳教旨曰:“相公所論甚有理,但既居寧德宮,后欲一到龍德宮神御前燒香,可乎”余對曰:“道君太上皇后既居寧德宮,皇帝自當時詣省問,萬一欲暫到禁中,豈有不可之理。”因遣賜香茶、酒食等錢五百貫,給散隨行使臣、從人。余以前語具劄子奏知,且云:“道君太上皇后已有許居寧德宮意,愿一切不須示以疑阻,以昭圣孝。”而道君太上皇后入國門日,聶山請以禁衛護宣德門,道路喧然,識者笑之。二十日,抵南都,得旨二十一日引對。
是日,道君御幄殿,余起居訖,升殿奏事。具道上圣孝思慕,欲以天下養之意。道君泣數行下,曰:“皇帝仁孝,天下所知。”且獎諭曰:“都城守御,宗社再安,相公之力為多。”余再拜謝訖,因出劄子二紙進呈。其一,乞道君早回鑾,不須詣亳社、西都,以慰天下之望。其一,自敘素蒙道君教育,擢用于國家艱危之中,得效犬馬之力,欲乞身歸田廬之意。道君慰勞再四,因曰:“相公頃為史官,緣何事去”余對曰:“臣昨任左史,得侍清光者幾一年,以狂妄論列都城水災,復蒙恩寬斧鉞之誅,迄今感戴。”道君曰:“當時宰執中有不喜公者。”余愧謝,因奏曰:“臣昨論水災,實偶有所見,自古雖無道之國,水猶不冒其城郭。天地之變,各以類應,正為今日兵革攻國之兆。大抵災異變故,譬猶一人之身,病在五臟則發于聲色,形于脈息,善醫者能知之,非有物使之然,氣之先至者爾。所以圣人觀變于天地,而修其在我者,故能制治保邦,而無危亂之憂也。”道君以為然。因詢虜騎攻圍都城守御次第。余以實對。復曰:“賊既退師,方渡河時,何不邀擊”余曰:“朝廷以肅邸在金人軍中,故不許。”道君曰:“為宗社計,豈可復論此。”余于是竊嘆道君天度之不可及也。語既浹洽,道君因詢諭行宮止遞角等三事,只緣都城已受圍,恐為人得知行宮所在,非有他也。余對曰:“方艱危中兩宮隔絕,彼此不相知,雖朝廷應副行宮事,亦不容無不至者,在圣度照之而已。”道君因詢朝廷近事,如追贈司馬光及毀拆夾城等,凡三十余事。余逐一解釋,謂追贈司馬光正欲得民心,毀拆夾城止欲防奸細之類。因奏曰:“皇上仁孝小心,惟恐一有不當道君意者,每得御批詰問,輒憂懼不進膳。臣竊譬之人家,尊長出而以家事付之子弟,偶遇強盜劫掠,須當隨宜措置。及尊長將歸,子弟不得不恐。為尊長者,正當以其能保田園大計慰勞之,不當問其細故。今皇帝傳位之初,陛下巡幸,適當大敵入寇,為宗社計,政事不得不小有變革。今宗社無虞、四方以寧、陛下回鑾,臣以謂宜有以大慰皇帝之心者,其他細故,一切勿問可也。”道君感悟,曰:“公言極是。朕只緣性快問,后即便無事。”因內出玉帶、金魚袋、古象簡賜余。曰:“行宮人得公來,皆喜。以此慰其意,便可佩服。”余固辭,不允,因服之,以謝而退。二十二日,扈從道君詣鴻慶宮燒香。初,余次拱州,見奉迎道君禁衛、寶輦、儀物等留不進,因以便宜作奉圣旨令趨南都。至是,道君燒香,禁衛、寶輦、儀物等適至南都,士庶夾道聳觀。得旨來早辭,訖,先還闕。賜酒食、香茶等。
二十三日,辭,再對于幄,道君出青詞稿一紙,俾宣示宰執、百官,乃道君初傳位,奏天所作者。道君宣諭曰:“本欲往亳州太清宮,以道路阻水不果。又欲居西洛,以皇帝懇請之勤,已更指揮,更不戒行。公先歸,達此意,慰安皇帝。”因袖出書付余,仍宣諭曰:“公輔助皇帝,捍城、守宗社有大功,若能調和父子間,使無疑阻,當書青史,垂名萬世。”余感泣,再拜受命。辭訖,即先具札子,以所得道君圣語奏知。上批答曰:“覽卿來奏,知奏對之語,忠義煥然,朕甚嘉之。”
二十五日,還抵闕下,對于垂拱殿。進呈道君御書,具道所以問答語。上嘉勞久之。以道君太上皇帝所賜玉帶、牙簡、銀、絹等具札子進納,有旨不允。
二十七日,宰執奏事延和殿,進呈車駕出郊詣資福寺迎奉道君儀注。耿南仲建議,欲盡屏道君左右內侍,出榜宮門,敢留者斬。先遣人搜索,然后車駕進見。余以為不若止依常法,不必如此,示之以疑。必欲過為之防,恐卻有不可防者。南仲曰:“或之者,疑之也。古人于疑有所不免。”余曰:“古人雖不免于疑,然貴于有所決斷,故《書》有稽疑,《易》曰:以斷天下之疑。倘疑情不解,如所謂竊斧者,則為患不細。”南仲紛紛不已。余奏曰:“天下之理,誠與疑,明與暗而已。誠則明,明則愈誠,自誠與明推之,可以至于堯舜。疑則暗,暗則愈疑,自疑與暗推之,其患至于有不可勝言者。耿南仲當以堯舜之道輔陛下,而其人暗而多疑,所言不足深采。”上笑之,而南仲怫然怒甚。既退,再召對于睿思殿。賜茶訖,南仲忽起奏曰:“臣適遇左司諫陳公輔于對班中,公輔乃二月五日為李綱結構士民伏闕者,豈可處諫職乞送御史臺根治。”上及宰相皆愕然。余奏曰:“臣適與南仲辨論于延和殿,實為國事,非有私意。而南仲銜臣之言,故有此奏。伏闕之事,陛下素所鑒察,臣不敢復有所辨,但臣以非材,冒處樞輔,仰荷特達之知,未能有所補報,區區素志,欲俟賊騎出疆,道君鑾輿還闕,然后求歸田廬,臣之愿也。今南仲之言若此,臣豈敢留。愿以公輔事送有司,臣得乞身待罪。”上笑曰:“士庶以億萬計,如何結構朕所洞知,卿不須如此。”南仲猶不已。余再拜辭上,而出居啟圣院,不復歸府。入劄子求去,章凡十余上。上皆批答:封還,不允。差御藥宣押造朝,及押赴樞密院治事。復即時上馬。
四月朔,車駕詣寧德宮,復遣御藥宣押扈從。道君太上皇帝以三月入國門,余以守御使職事,迎拜于新東門內。道君于輦上顧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