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五日至八日,治防守之具粗畢,而賊馬已抵城下,寨于牟駝岡。牟駝岡者,京城外西北隅地也。岡勢隱轔如沙磧,然三面據水,前枕霧澤陂,即孳生馬監之所,芻豆山積。異時郭藥師來朝,道君命打球于其間,故知可以為寨地。金人兵至,徑趨其所,實藥師導之。人謂藥師忠于國家,與金人戰偶不利而從之,吾弗信也。是夕,金人攻西水門,以大船數十只順汴流相繼而下。余臨城捍御,募敢死士二千人,列布拐子弩城下。大船至,即以長鉤摘就岸,投石碎之。又于中流安排扠木,及運蔡京家山石疊門道間,就水中斬獲百余人。自初夜防守達旦,始保無虞。入對乘拱殿。方奏事間,傳報賊攻酸棗門、封邱門一帶甚急,上命余往督將士捍御。余慮城上士卒不足用,即告上,乞禁衛班直善射手千人以從,上遣御藥盧端同行,傳旨如所乞。自禁中如新城酸棗門,幾二十里。行夾道委巷中,惟恐賊之已登城也。抵門,賊方渡濠,以云梯攻城。余命班直乘城射之,皆應弦而倒。余時坐酸棗門下,有自門上擲人頭下者,至六七不已。詢之,云:斬獲奸細。俾認,即皆漢人首級也。蓋擾攘中兵卒妄行殺戮,捕獲數人,即斬以徇。因使號令:如獲奸細,捕人親執出頭,驗實推賞,輒殺者斬!自是乃止。余與官屬數人,登城督戰,激勵將士,人皆賈勇,近者以床子弩、座炮及之。而金賊有乘筏渡濠而溺者,有登梯而墜者,有中矢石而踣者,甚眾。又募壯士數百人,縋城而下,燒云梯數十座,斬獲首十余級,皆耳有金環。
是日,賊攻陳橋、封邱、衛州等門,而酸棗門尤急。虜箭集于城上如猬毛,士卒亦有中傷者,皆厚賞之。上遣中使勞問,降御筆褒諭,給內庫酒、銀碗、彩絹等以頒,將士人皆歡呼。自卯至未申間,殺賊數千。賊知守城有備,不可以攻,乃退師。因遣使隨李鄴請和,抵城下已昏黑矣,堅欲入城。余傳令:敢輒開門者斬!竟候乃入,實初十日也。上御崇政殿,宰執起居訖,升殿奏事。引使入對,出斡離不書進呈,道所以舉師中國之意。聞上內禪,愿復講和,乞遣大臣赴軍前,議所以和者。上顧宰執,未有對者。余因請行,上不許,曰:“卿方治兵,不可。”命李棁奉使,鄭望之、高世則副之。余留身問所以不遣之旨,上曰:“卿性剛,不可以往。”余對曰:“今虜勢方銳,吾大兵未集,不可以不和。然所以和者,得策則中國之勢遂安,不然禍患末已。宗社安危,在此一舉!臣懼李棁柔懦,恐誤國事也。”因為上反覆具道所以不可割地,及過許金帛之意。以謂金狄之性貪婪無厭,又有燕人狡獪,以為之謀,必且張大聲勢,過有邀求,以窺中國。如朝廷不為之動,措置合宜,彼當戢斂而退;如朝廷震懼,所求一切與之,彼知中國無人,益肆覬覦,憂未已也。先定然后能應,安危之機,愿陛下審定之。上頗以為然。余退,巡歷城中,因乞宰執分提舉四壁,上命蔡楙分提舉京城四壁守御使。而李棁是日至金人軍中,果辱命。斡離不者,南向坐。棁、望之等,北面再拜,膝行而前。斡離不遣燕人王汭,傳道語言,謂都城破在頃刻,所以斂兵不攻者,徒以上故,存趙氏宗廟,恩莫大焉。今議和,須犒師之物:金五百萬兩,銀五千萬兩,絹、彩各一百萬匹,馬、駝、驢、騾之屬各以萬計。尊其國主為伯父。凡燕云之人在漢者,悉歸之。割太原、中山、河間三鎮之地。又以親王、宰相為質,乃退師。出事目一紙,付棁等達朝廷。棁唯唯,不能措一詞。金人笑之,曰:“此乃一婦人女子爾。”自是有輕朝廷心。
十一日,棁至自金人軍前,宰執同對于崇政殿,進呈金人所須事目,且道其語。宰執震恐,欲如其數,悉許之。余引前議力爭,以謂尊稱及歸朝官如其所欲,固無害。犒師金幣,所索太多,雖竭天下不足以充其數,況都城乎當量與之。太原、河間、中山,國家屏蔽,號為三鎮,其實十余郡地,塘濼險阻皆在焉。割之,何以立國又保塞,翼、順、僖三祖陵寢所在,子孫奈何與人。至于遣質,即宰相當往,親王不當往。為今日計,莫若擇使,與之往返熟議,道所以可不可者。金幣之數,令有司會計所有,陸續具報。宿留數日,大兵四集,彼以孤軍入重地,勢不能久留,雖所得不滿意,必求速歸。然后與之盟,以重兵衛出之,彼且不敢輕視中國,其和可久也。宰執皆不以為然。方謂都城破在旦夕,肝腦且涂地,尚何三鎮之有而金幣之數,又不足較也。上為群議所惑,默然無所主。凡爭逾兩時,無一人助余言者。余自度力不能勝眾說,因再拜求去,曰:“陛下擢臣,自庶僚不數日與大政,臣亦受之而不辭者,徒以議論或有補萬分之一。今與宰執異議,不能有所補,愿還庶僚以安愚分。”慰諭曰:“不須如此,卿第出治兵,益固城守,恐金人款我,此徐議可也。”余被旨,不得不出,復前進曰:“金人所須,宰執欲一切許之,不過欲脫一時之禍,不知他日付之何人,能為陛下了此。愿更審處,后悔恐無所及。”因出,至城北壁復回,尚冀可以力爭。而誓書已行矣,所求悉皆與之。今上皇帝,方在康邸,俾同少宰張邦昌,為質于金人軍中,己無可奈何。則為留三鎮詔書,戒書吏以輒發者斬!庶幾俟四方勤王之師集,以為后圖。而宰執裒聚金銀,自乘輿服御、宗廟供具、六宮、官府器皿皆竭取之,復索之于臣庶之家,金僅及三十萬兩,銀僅及八百萬兩。翌日,對于福寧殿。宰執以金銀之數少,惶恐再拜謝罪。余獨不謝。于是,孝迪建議,欲盡括在京官吏、軍民金銀,以犒大金軍所遺,多揭長榜于通衢,立限俾悉輸之官。限滿不輸者,斬之。許奴婢及親屬人等及諸色人告,以半賞之。都城大擾。限既滿,得金二十余萬兩、銀四百余萬兩,而民間藏蓄為之一空。余因對于福寧殿,奏上曰:“搜括金銀限滿,民力已竭,復許告訐,恐生內變。外有大敵,而民心內變,不可不慮。”上曰:“卿可往收榜,毋得告訐。”余因巡城過榜所,令傳圣旨收榜,歸行營司,移牒孝迪照會。人情乃安。
自十五日,四方勤王之師,漸有至者數萬人。乃于四壁置統制之官招集之,給芻糧,授器械,踏寨地,團隊伍,皆行營主之。晝夜竭力,無少休息。
至十七八日間,統制官馬忠以京西募兵至,遇金人于鄭州南門外,乘勢擊之,殺獲甚眾。于是金人始懼,游騎不敢旁出,而自京師城以南,民始獲奠居矣。
二十日,靜難軍節度使種師道、承宣使姚平仲以涇原、秦鳳路兵至。余奏上曰:“勤王之師,集者漸眾。兵家忌分,節制歸一,乃克有濟。愿令師道、平仲等,聽臣節制。”上降御筆曰:“師道老而知兵,職位已高,與卿同官,替曹曚可也。”蓋上意欲以師道為親征行營副使。余竊嘆上裁處之當,而宰執間有密建白以為不可者,上入其言。于是別置宣撫司,以師道簽書樞密院事,充河北、河東、京畿宣撫使,以平仲為宣撫司都統制,應西兵及四方勤王之師,并隸宣撫司。又撥前、后軍之在城外者屬之。而行營司所統者,獨左、右、中軍而已。上屢申飭兩司,不得侵紊。節制既分,不相統一。宣撫所欲行者,托以機密不復關報。余竊憂之。自金人議和,誓書既行之后,朝廷日運金帛之屬輸其軍中,名果、珍膳、御醞之餉,冠蓋絡繹相望。上又出御府珠玉、玩好、寶帶、鞍勒以遺之,品數甚眾,其價不可勝計。余每爭,以謂此不足以為德,適所以啟戎心。雖上恭儉,視珠玉如糞土,然戎之生心,何厭之有。眾方稱美上德,不以余言為然。金人益肆,須索無所忌憚,至求妓樂、珍禽、馴象之類,靡不從之。及勤王之師既集,西兵將帥日至,上意方壯。又聞金人擄掠城北,屠戮如故,而城外后妃、王子、帝姬墳墓攢殯發掘殆盡,始赫然有用兵之意。
余贊上曰:“《易》于謙之上六,稱利用行師,征邑國。師之上六,稱開國承家,小人勿用。蓋謙之極,非利用行師,不足以濟功;師之成,非戒用小人,不足以保治。今陛下之于金人,屈已講好,其謙極矣。而金人貪婪無厭,兇悖愈甚,其勢非用師不可。然功成之后,愿陛下以用小人為戒而已,使金人有所懲創,不敢有窺中國之心,當數十年無夷狄之禍。不然,一日縱敵,數世之憂患未艾也。”
二十七日,余與李邦彥、吳敏、種師道、姚平仲、折彥質同對于福寧殿,議所以用兵者。余奏上曰:“金人之兵,張大其勢,然探得其實,不過六萬人,又大半皆契丹、渤海雜種,其精兵不過三萬人。吾勤王之師集城下者二十余萬,固已數倍之矣。彼以孤軍入重地,正猶虎豹自投于檻阱中,當以計取之,不可以角一旦之力。為今之計,莫若扼河津,絕糧道,禁抄掠,分兵以復畿北諸邑,俟彼游騎出則擊之,以重兵臨賊營,堅壁勿戰,如周亞夫所以困七國者。俟其芻糧乏,人馬疲,然后以將帥檄其誓書,復三鎮,縱其歸,半渡而后擊之,此必勝之計也。”上意深以為然,眾議亦允。期即分遣兵,以二月六日舉事,蓋陰陽家言是日利行師,而姚平仲之師亦將至故也。
約已定,而姚平仲者,古之子,屢立戰功,在道君朝為童貫所抑,未嘗朝見。至是,上以驍勇,屢召見內殿,賜予甚厚,許以功成有茅土、節鋮之賞。平仲武人,志得氣滿、勇而寡謀,謂大功可自有之。先期于二月一夜,親率步騎萬人以劫金人之寨,欲生擒所謂斡離不者,取今上皇帝以歸。種師道宿城中,弗知也。余時以疾給假,臥行營司。
夜半,上遣中使降親筆曰:“平仲已舉事,決成大功,卿可將行營司兵出封邱,為之應。”余具札子,辭以疾,且非素約,兵不預備。斯須之間,中使三至,責以軍令,不得已力疾會左、右、中軍將士。詰旦出封邱門,勒兵班荊館、天駟監,分使諸將解范瓊、王師古等圍。虜騎出沒,鏖戰于幕天坡,所獲甚眾。復犯中軍,余視率將士,以神臂弓射卻之。
是夜,宿于城外。而平仲者,前一夕劫寨為虜所覺,殺傷相當,所折不過千余人,既不得所欲,恐以違節制為種師道所誅,即遁去。而宰執、臺諫哄然,謂西兵勤王之師及親征行營司兵,為金人所殲,無復存者。上震恐,有詔不得進兵。而斡離不遣使,以謂特將帥所為,不出上意,請再和。宰相李邦彥于上前語使人曰:“用兵乃大臣李綱與姚平仲結構,非朝廷意。”僉議欲縛余以與之,而使人反以為不可。遂罷尚書右丞、親征行營使,以蔡楙代之。因廢行營使司。上以守御使總兵事,而種師道亦罷宣撫使。余是時得止兵詔,知事且變,即振旅以入城,詣崇政殿求對。既至殿門,聞罷命,乃不果退,浴室院待罪,時初三日也。
蔡楙會計行營司所失,才百余人,而西兵及勤王之師折傷千余人,外并如故,乃知朝廷前所聞之非。
是夕,上降親筆慰勞,錫赍白金、緡錢五百貫兩,且令吳敏宣諭且將復用之意。余感泣謝恩,歸田廬。而有初五日士民伏闕之事。初,太學生陳東與書生千余人,是日詣闕上書,明余及師道之無罪,不當罷。軍民聞之,不期而集者數千萬人,填塞馳道、街巷,呼聲震地,舁登聞鼓于東華門,擊破之。上遣吳敏、耿南仲慰諭諸生,俾之退。為軍民所擁,不得行,必欲見余及師道乃去。不得報,則殺傷內侍二十余人;又詬詈宰執李邦彥、蔡楙、王孝迪、趙野等,欲毆擊之,皆散走,藏匿。于是,上遣中使召余及師道入對。
余聞命,惶恐固辭,不敢行。而宣召者絡繹而至,中使迫促,不得已上馬出浴室院,由東門街抵馳道,趨東華門。軍民壅積,幾不可進,宣召中使朱拱之復為眾所殺,蓋怒其傳旨之緩也。入見上于福寧殿閣子中,余泣拜請死,上亦泣。有旨復尚書右丞,充京城四壁守御使。余固辭,上不允,俾出東華門至右掖門一帶,安撫軍民。余稟上旨宣諭,乃稍散去。再對于福寧殿,上命余復節制勤王之師,先放遣兵民,蓋不復有用兵意也。先是,所留三鎮詔書,余既罷,乃遣宇文虛中赍詣金人,軍中復差臧禹、秦檜為割地。
是夕,宿于咸豐門,以金人進兵門外,治攻具故。先是,蔡楙號令將士,金人近城不得輒施放,有引炮及發床子弩者,皆杖之,將士憤怒。余既登城,令施放,有引炮自便,能中賊者,厚賞。夜,發霹靂炮以擊,賊軍皆驚呼。
翌日,薄城,射卻之,乃退。有告梁方平欲為賊內應者,余召至帳中,執之以付御史臺推治。凡內侍之守城者,皆罷。京師浮浪不逞之徒,乘民殺傷內侍,擾攘中劫掠內侍十余家,取其金帛,而以所藏器甲、弓劍赴官司納,自以為功,凡千余人。都城懼再有變,余命悉集守御使司,以次納訖,推其倡者,將賞之。自言其姓名凡二十余人,審問得實,悉皆斬之,余者逐去。是日,并斬殺傷部將、隊將者,亦二十余人,然后民情安戢,奸宄不作。
初,賊馬既抵城下,余晝夜巡視,有盜衲襖一領者,有強取婦人絹一匹者,有妄以平民為奸細而斫傷者,皆即斬以徇。故外有強敵月余,日間雖竊盜無有也。都城素多火,亦無作者。至是,乃始紛擾,數日彈壓,然后定。
金人請以越王代康王為質。上以越王叔父,不可遣,乃遣肅王及駙馬都尉賈成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