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遺乎今,吾誠樂而悲之。亟稱其人,所以勸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貶其可貶也。問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為言之。愈白。
愈白:李生:生之自道其志可也,其所疑于我者非也。人之來者,雖其心異于生,其于我也皆有意焉。君子之于人,無不欲其入于善,寧有不可告而告之,孰有可進而不進也?言辭之不酬,禮貌之不答,雖孔子不得行于互鄉,宜乎余之不為也。茍來者,吾斯進之而已矣,烏待其禮逾而情過乎?
雖然,生之志求知于我邪?求益于我邪?其思廣圣人之道邪?其欲善其身而使人不可及邪?其何汲汲于知而求待之殊也。賢不肖固有分矣,生其急乎其所自立,而無患乎人不己知,未嘗聞有響大而聲微者也,況愈之于生懇懇邪?
屬有腹疾,無聊,不果自書。愈白。
韓愈-答呂毉山人書
愈白:惠書責以不能如信陵執轡者。夫信陵,戰國公子,欲以取士聲勢傾天下而然耳。如仆者,自度若世無孔子,不當在弟子之列。以吾子始自山出,有樸茂之美,意恐未礱磨以世事。又自周后文弊,百子為書,各自名家,亂圣人之宗,后生習傳,雜而不貫。故設問以觀吾子,其已成熟乎,將以為友也;其未成熟乎,將以講去其非而趨是耳。不如六國公子有市于道者也。
方今天下入仕,惟以進士、明經及卿大夫之世耳。其人率皆習熟時俗,工于語言,識形勢,善候人主意。故天下靡靡,日入于衰壞,恐不復振起,務欲進足下趨死不顧利害去就之人于朝,以爭救之耳。非謂當今公卿間,無足下輩文學知識也。不得以信陵比。
然足下衣破衣,系麻鞋,率然叩吾門。吾待足下,雖未盡賓主之道,不可謂無意者。足下行天下,得此于人蓋寡,乃遂能責不足于我,此真仆所汲汲求者。議雖未中節,其不肯阿曲以事人者,灼灼明矣。方將坐足下三浴而三熏之,聽仆之所為,少安無躁。愈頓首。
韓愈-答李翊書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生之書辭甚高,而其問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誰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歸也有日矣,況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謂望孔子之門墻而不入于其宮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雖然,不可不為生言之。
生所謂立言者是也,生所為者與所期者甚似而幾矣。抑不知生之志,蘄勝于人而取于人邪?將蘄至于古之立言者邪?蘄勝于人而取于人,則固勝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將蘄至于古之立言者,則無望其速成,無誘于勢利,養其根而俟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
抑又有難者,愈之所為,不自知其至猶未也,雖然,學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圣人之志不敢存。處若忘,行若遺,儼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當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陳言之務去,戛戛乎其難哉。其觀于人,不知其非笑之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猶不改,然后識古書之正偽,與雖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務去之,乃徐有得也。當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來矣。其觀于人也,笑之則以為喜,譽之則以為憂,以其猶有人之說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懼其雜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雖然,不可以不養也。行之乎仁義之途,游之乎《詩》、《書》之源,無迷其途,無絕其源,終吾身而已矣。
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雖如是,其敢自謂幾于成乎?雖幾于成,其用于人也奚取焉?雖然,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邪?用與舍屬諸人。君子則不然,處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則施諸人,舍則傳諸其徒,垂諸文,而為后世法。如是者,其亦足樂乎?其無足樂也?
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遺乎今,吾誠樂而悲之。亟稱其人,所以勸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貶其可貶也。問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為言之。愈白。
韓愈-答劉正夫書
愈白:進士劉君足下:辱箋教以所不及,既荷厚賜,且愧其誠然。幸甚,幸甚!
凡舉進士者,于先進之門,何所不往;先進之于后輩,茍見其至,寧可以不答其意邪?來者則接之,舉城士大夫,莫不皆然,而愈不幸獨有接后輩名。名之所存,謗之所歸也。
有來問者,不敢不以誠答。或問:“為文宜何師?”必謹對曰:“宜師古圣賢人。”曰:“古圣賢人所為書具存,辭皆不同,宜何師?”必謹對曰:“師其意,不師其辭。”又問曰:“文宜易宜難?”必謹對曰:“無難易,惟其是爾。”如是而已。非固開其為此,而禁其為彼也。
夫百物朝夕所見者,人皆不注視也;及睹其異者,則共觀而言之。夫文豈異于是乎?漢朝人莫不能為文,獨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雄為之最。然則用功深者,其收名也遠;若皆與世沈浮,不自樹立,雖不為當時所怪,亦必無后世之傳也。足下家中百物皆賴而用也,然其所珍愛者,必非常物。夫君子之于文,豈異于是乎?今后進之為文,能深探而力取之,以古圣賢人為法者,雖未必皆是;要若有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雄之徒出,必自于此,不自于循常之徒也。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則己,用則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樹立,不因循者是也。有文字來,誰不為文,然其存于今者,必其能者也。顧常以此為說耳。
愈于足下忝同道而先進者,又常從游于賢尊給事,既辱厚賜,又安得不進其所有以為答也。足下以為何如?愈白。
韓愈-答尉遲生書
愈白:遲尉生足下:夫所謂文者,必有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實;實之美惡,其發也不掩。本深而末茂,形大而聲宏,行峻而言厲,心醇而氣和;昭晰者無疑,優游者有余;體不備不可以為成人,辭不足不可以為成文。愈之所聞者如是,有問于愈者,亦以是對。
今吾子所為皆善矣,謙謙然若不足,而以征于愈,愈又敢有愛于言乎?抑所能言者,皆古之道;古之道不足以取于今。吾子何其愛之異也?
賢公卿大夫在上比肩,始進之賢士在下比肩,彼其得之必有以取之也。子欲仕乎?其往問焉,皆可學也。若獨有愛于是,而非仕之謂,則愈也嘗學之矣,請繼今以言。
韓愈-與馮宿論文書
辱示《初筮賦》,實有意思。但力為之,古人不難到;但不知直似古人,亦何得于今人也?仆為文久,每自測意中以為好,則人必為惡矣。小稱意,人亦小怪之;大稱意,即人必大怪之也。時時應事作俗下文字,下筆令人慚。及示人,則人以為好矣。小慚者亦蒙謂之小好,大慚者即必以為大好矣,不知古文,直何用于今世也,然以俟知者知耳。
昔揚子云著《太玄》,人皆笑之,子云之言曰:“世不我知,無害也;后世復有揚子云,必好之矣。”子云死近千載,竟未有揚子云,可嘆也!其時桓譚亦以為雄書勝老子。老子未足道也,子云豈止與老子爭強而已乎?此未為知雄者。其弟子侯芭頗知之,以為其師之書勝《周易》。然侯之他文,不見于世,不知其人果如何耳。以此而言,作者不祈人之知也明矣。直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質諸鬼神而不疑耳。足下豈不謂然乎?
近李翱從仆學文,頗有所得,然其人家貧多事,未能卒其業。有張籍者,年長于翱,而亦學于仆,其文與翱相上下,一二年業之,庶幾乎至也。然閔其棄俗尚而從于寂寞之道,以之爭名于時也。愈再拜。
韓愈-答竇秀才書
愈白:愈少駑怯,于他藝能,自度無可努力;又不通時事,而與世多齟齬。念終無以樹立,遂發憤篤專于文學。學不得其術,凡所辛苦而僅有之者,皆符于空言,而不適于實用,又重以自廢,是故學成而道益窮,年老而智愈困。今又以罪黜于朝廷,遠宰蠻縣,愁憂無聊,瘴癘侵加,惴惴焉無以冀朝夕。
足下年少才俊,辭雅而氣銳。當朝廷求賢如不及之時,當道者又皆良有司,操數寸之管,書盈尺之紙,高可以釣爵位,循次而進,亦不失萬一于甲科。今乃乘不測之舟,入無人之地,以相從問文章為事。身勤而事左,辭重而請約,非計之得也。雖使古之君子,積道藏德,遁其光而不曜,膠其口而不傳者,遇足下之請懇懇,猶將倒廩傾,羅列而進也;若愈之愚不肖,又安敢有愛于左右哉!
顧足下之能,足以自奮。愈之所有如前所陳,是以臨事愧恥,而不敢答也。錢財不足以賄左右之匱急,文章不足以發足下之事業。載而往,垂橐而歸。足下亮之而已。愈白。
韓愈-與衛中行書
大受足下:辱書,為賜甚大,然所稱道過盛,豈所謂誘之而欲其至于是歟?不敢當,不敢當!其中擇其一二近似者而竊取之,則于交友忠而不反于背面者,少似近焉。亦其心之所好耳。行之不倦,則未敢自謂能爾也。不敢當,不敢當!
至于汲汲于富貴,以救世為事者,皆圣賢之事業,知其智能謀力能任者也。如愈者,又焉能之?始相識時,方甚貧,衣食于人。其后相見于汴、徐二州,仆皆為之從事,日月有所入,比之前時,豐約百倍,足下視吾飲食衣服,亦有異乎?然則仆之心或不為此汲汲也,其所不忘于仕進者,亦將小行乎其志耳。此未易遽言也。
凡禍福吉兇之來,似不在我。惟君子得禍為不幸,而小人得禍為恒;君子得福為恒,而小人得福為幸。以其所為似有以取之也。必曰“君子則吉,小人則兇”者不可也。賢、不肖存乎己,貴與賤、禍與福存乎天,名聲之善惡存乎人。存乎己者,吾將勉之;存乎天,存乎人者,吾將任彼而不用吾力焉。其所守者,豈不約而易行哉!足下曰:“命之窮通,自我為之”,吾恐未合于道。足下征前世而言之,則知矣。若曰以道德為己任,窮通之來,不接吾心,則可也。
窮居荒涼,草樹茂密,出無驢馬,因與人絕,一室之內,有以自娛。足下喜吾復脫禍亂,不當安安而居,遲遲而來也。
韓愈-與孟東野書
與足下別久矣,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懸懸于吾也。各以事牽,不可合并,其于人人,非足下之為見,而日與之處,足下知吾心樂否也。吾言之而聽者誰歟,吾唱之而和者誰歟!言無聽也,唱無和也,獨行而無徒也,是非無所與同也,足下知吾心樂否也?
足下才高氣清,行古道,處今世,無田而衣食,事親左右無違,足下之用心勤矣,足下之處身勞且苦矣!混混與世相濁,獨其心追古人而從之。足下之道,其使吾悲也。
去年春,脫汴州之亂,幸不死,無所于歸,遂來于此。主人與吾有故,哀其窮,居吾于符離睢上。及秋,將辭去,因被留以職事,默默在此,行一年矣。到今年秋,聊復辭去。江湖余樂也,與足下終,幸矣!
李習之娶吾亡兄之女,期在后月,朝夕當來此。張籍在和州居喪,家甚貧,恐足下不知,故具此白,冀足下一來相視也。自彼至此雖遠,要皆舟行可至,速圖之,吾之望也。春且盡,時氣向熱,惟侍奉吉慶。愈眼疾比劇,甚無聊,不復一一。愈再拜。
韓愈-答劉秀才論史書
六月九日,韓愈白秀才。辱問見愛,教勉以所宜務,敢不拜賜。愚以為凡史褒貶大法,《春秋》已備之矣。后之作者,在據事跡實錄,則善惡自見。然此尚非淺陋偷惰者所能就,況褒貶邪?
孔子圣人作《春秋》,辱于魯、衛、陳、宋、齊、楚,卒不遇而死;齊太史氏兄弟幾盡;左丘明紀春秋時事以失明;司馬遷作《史記》,刑誅;班固瘐死;陳壽起又廢,卒亦無所至;王隱謗退,死家;習鑿齒無一足;崔浩、范曄赤誅;魏收夭絕;宋孝王誅死。足下所稱吳兢,亦不聞身貴,而今其后有聞也。夫為史者,不有人禍,則有天刑,豈可不畏懼而輕為之哉!
唐有天下二百年矣,圣君賢相相踵,其余文武之士,立功名跨越前后者,不可勝數,豈一人卒卒能紀而傳之邪?仆年志已就,衰退不可自敦率。宰相知其無他才能,不足用,哀其老窮,齟齬無所合,不欲令四海內有戚戚者,猥言之上,茍加一職榮之耳,非必督責迫蹙令就功役也。賤不敢逆盛指,行且謀引去。且傳聞不同,善惡隨人所見。甚者,附黨憎愛不同,巧造語言,鑿空構立善惡事跡,于今何所承受取信,而可草草作傳記,令傳萬世乎?若無鬼神,豈可不自心慚愧;若有鬼神,將不福人。仆雖騃,亦粗知自愛,實不敢率爾為也。
夫圣唐鉅跡,及賢士大夫事,皆磊磊軒天地,決不沉沒。今館中非無人,將必有作者勤而纂之。后生可畏,安知不在足下?亦宜勉之!愈再拜。
韓愈-上兵部李侍郎書
十二月九日,將仕郎守江陵府法曹參軍韓愈,謹上書侍郎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