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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書牘之屬二(1)

韓愈-與孟尚書書

愈白:行官自南回,過吉州,得吾兄二十四日手書,數番,忻悚兼至,未審入秋來眠食何似,伏維萬福!

來示云:有人傳愈近少信奉釋氏,此傳之者妄也。潮州時,有一老僧號大顛,頗聰明,識道理,遠地無可與語者,故自山召至州郭,留十數日,實能外形骸,以理自勝,不為事物侵亂。與之語,雖不盡解,要自胸中無滯礙;以為難得,因與來往。及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廬,及來袁州,留衣服為別,乃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鬃釉疲骸扒鹬\久矣?!狈簿有屑毫⑸?,自有法度,圣賢事業,具在方冊,可效可師;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內不愧心,積善積惡,殃慶自各以其類至。何有去圣人之道,舍先王之法,而從夷狄之教,以求福利也?《詩》不云乎:“愷悌君子,求福不回?!薄秱鳌酚衷唬骸安粸橥?,不為利疚?!奔偃玑屖夏芘c人為禍祟,非守道君子之所懼也。況萬萬無此理。且彼佛者,果何人哉?其行事類君子邪?小人邪?若君子也,必不妄加禍于守道之人;如小人也,其身已死,其鬼不靈。天地神祗,昭布森列,非可誣也。又肯令其鬼行胸臆,作威福于其間哉?進退無所據,而信奉之,亦且惑矣。

且愈不助釋氏而排之者,其亦有說。孟子云:今天下不之楊,則之墨。楊墨交亂,而圣賢之道不明,則三綱淪而九法斁,禮樂崩而夷狄橫,幾何其不為禽獸也!故曰:“能言拒楊墨者,皆圣人之徒也。”揚子云云:“古者楊墨塞路,孟子辭而辟之,廓如也。”夫楊墨行,正道廢,且將數百年,以至于秦,卒滅先王之法,燒除其經,坑殺學士,天下遂大亂。及秦滅,漢興且百年,尚未知修明先王之道。其后始除《挾書之律》,稍求亡書,招學士,經雖少得,尚皆殘缺,十亡二三。故學士多老死,新者不見全經,不能盡知先王之事,各以所見為守,分離乖隔,不合不公,二帝三王群圣人之道,于是大壞。后之學者無所尋逐,以至于今,泯泯也。其禍出于楊墨肆行而莫之禁故也。孟子雖賢圣,不得位,空言無施,雖切何補?然賴其言,而今學者尚知宗孔氏,崇仁義,貴王賤霸而已。其大經大法,皆亡滅而不救,壞爛而不收,所謂存十一于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然向無孟氏。則皆服左衽而言侏離矣。故愈嘗推尊孟氏,以為功不在禹下者,為此也。群儒區區修補,百孔千瘡,隨亂隨失,其危如一發引千鈞,綿綿延延,浸以微滅,于是時也,而唱釋老于其間,鼓天下之眾而從之。嗚呼,其亦不仁甚矣!釋老之害,過于楊墨;韓愈之賢,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亡之前,而韓愈乃欲全之于已壞之后,嗚呼,其亦不量其力,且見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雖然,使其道由愈而粗傳,雖滅死萬萬無恨!天地鬼神,臨之在上,質之在傍,又安得因一摧折,自毀其道,以從于邪也?

籍、湜輩雖屢指教,不知果能不叛去否?辱吾兄眷厚,而不獲承命,唯增慚懼,死罪死罪!愈再拜。

韓愈-與鄂州柳中丞書

淮右殘孽,尚守巢窟,環寇之師,殆且十萬,目語難。自以為武人不肯循法度,頡頏作氣勢,竊爵位,自尊大者,肩相磨,地相屬也;不聞有一人援桴鼓,誓眾而前者,但日令走馬來求賞給,助寇為聲勢而已!

閣下書生也,《詩》、《書》、《禮》、《樂》是習,仁義是修,法度是束。一旦去文就武,鼓三軍而進之,陳師鞠旅,親與為辛苦,慷慨感激,同食下卒,將二州之牧,以壯士氣,斬所乘馬,以祭是死之士。雖古名將,何以加茲!此由天資忠孝,郁于中而大作于外,動皆中于機會,以取勝于當世。而為戎臣師,豈常習于威暴之事,而樂其斗戰之危也哉?

愈誠怯弱,不適于用,聽于下風,竊自增氣,夸于中朝稠人廣眾會集之中,所以羞武夫之顏,令議者知將國兵而為人之司命者,不在彼而在此也。

臨敵重慎,誡輕出入,良食自愛,以副見慕之徒之心。而果為國立大功也。幸甚,幸甚!不宣。愈再拜。

韓愈-再與鄂州柳中丞書

愈愚不能量事勢可否。比常念淮右以靡弊困頓三州之地,蚊蚋蟻蟲之聚,感兇豎煦濡飲食之惠,提童子之手,坐之堂上,奉以為帥,出死力以抗逆明詔,戰天下之兵。乘機逐利,四出侵暴,屠燒縣邑,賊殺不辜,環其地數千里,莫不被其毒,洛汝襄荊許潁淮江為之騷然。丞相公卿士大夫勞于圖議,握兵之將,熊羆ァ虎之士,畏懦蹙宿,莫肯杖戈,為士卒前行者。獨閣下奮然率先,揚兵界上,將二州之守,親出入行間,與士卒均辛苦,生其氣勢。見將軍之鋒穎,凜然有向敵之意;用儒雅文字章句之業,取先天下,武夫關其口而奪之氣。愚初聞時,方食,不覺棄匕箸起立。豈以為閣下真能引孤軍單進,與死寇角逐,爭一旦僥幸之利哉?就令如是,亦不足貴;其所以服人心,在行事適機宜,而風采可畏愛故也。是以前狀輒述鄙誠,眷惠手翰還答,益增欣悚。

夫一眾人心力耳目,使所至如時雨,三代用師,不出是道。閣下果能充其言,繼之以無倦,得形便之地,甲兵足用,雖國家故所失地,旬歲可坐而得。況此小寇,安足置齒牙間?勉而卒之,以俟其至,幸甚。夫遠征軍士,行者有羈旅離別之思,居者有怨曠騷動之憂,本軍有饋餉煩費之難,地主多姑息形跡之患;急之則怨,緩之則不用命;改孤懸,形勢銷弱,又與賊不相諳委,臨敵恐駭,難以有功。若召募士人,必得豪勇,與賊相熟,知其氣力所極,無望風之驚,愛護鄉里,勇于自戰。征兵滿萬,不如召募數千。閣下以為何如?倘可上聞行之否?

計已與裴中丞相見,行營事宜,不惜時賜示及。幸甚!不宣。愈再拜。

韓愈-與崔群書

自足下離東都,凡兩度枉問,尋承已達宣州,主人仁賢,同列皆君子,雖抱羈旅之念,亦且可以度日,無入而不自得。樂天知命者,固前修之所以御外物者也,況足下度越此等百千輩,豈以出處近遠累其靈臺邪!宣州雖稱清涼高爽,然皆大江之南,風土不并以北,將息之道,當先理其心,心閑無事,然后外患不入。風氣所宜,可以審備,小小者亦當自不至矣。足下之賢,雖在窮約,猶能不改其樂,況地至近,官榮祿厚,親愛盡在左右者邪!所以如此云云者,以為足下賢者,宜在上位,托于幕府,則不為得其所,是以及之,乃相親重之道耳,非所以待足下者也。

仆自少至今,從事于往還朋友間,一十七年矣。日月不為不久,所與交往相識者千百人,非不多,其相與如骨肉兄弟者,亦且不少?;蛞允峦?,或以藝取,或慕其一善,或以其久故,或初不甚知,而與之已密,其后無大惡,因不復決舍,或其人雖不皆入于善,而于己已厚,雖欲悔之不可。凡諸淺者,固不足道,深者止如此。至于心所仰服,考之言行,而無瑕尤;窺之閫奧,而不見畛域;明白淳粹,輝光日新者,惟吾崔君一人。仆愚陋無所知曉,然圣人之書,無所不讀,其精粗巨細,出入明晦,雖不盡識,抑不可謂不涉其流者也。以此而推之,以此而度之,誠知足下出群拔萃,無謂仆何從而得之也。與足下情義,寧須言而后自明邪?所以言者,懼足下以為吾所與深者,多不置白黑于胸中耳。既謂能粗知足下,而復懼足下之不我知,亦過也。

比亦有人說足下誠盡善盡美,抑猶有可疑者。仆謂之曰:“何疑?”疑者曰:“君子當有所好惡,好惡不可不明。如清河者,人無賢愚,無不說其善,伏其為人,以是而疑之耳?!逼蛻唬骸傍P皇芝草,賢愚皆以為美瑞;青天白日,奴隸亦知其清明。譬之食物,至于遐方異味,則有嗜者,有不嗜者;至于稻也,粱也,膾也,炙也,豈聞有不嗜者哉?”疑者乃解。解不解,于吾崔君無所損益也。

自古賢者少,不肖者多。自省事已來,又見賢才恒不遇,不賢者比肩青紫;賢者恒無以自存,不賢者志滿氣得;賢者雖得卑位,則旋而死,不賢者或至眉壽。不知造物者意竟如何,無乃所好惡與人異心哉?又不知無乃都不省記,任其死生壽夭邪?未可知也。人固有薄卿相之官,千乘之位,而甘陋巷菜羹者。同是人也,猶有好惡如此之異者,況天之與人,當必異其所好惡無疑也。合于天而乖于人何害?況又時有兼得者邪?崔君,崔君,無怠,無??!

仆無以自全活者,從一官于此,轉困窮甚,思自放于伊潁之上,當亦終得之。近者尤衰憊,左車第二牙,無故動搖脫去;目視昏花,尋常間便不分人顏色;兩鬢半白,頭發五分亦白其一,須亦有一莖兩莖白者。仆家不幸,諸父諸兄皆康強早世,如仆者又可以圖于久長哉?以此忽忽,思與足下相見,一道其懷。小兒女滿前,能不顧念?足下何由得歸北來?仆不樂江南,官滿便終老嵩下,足下可相就,仆不可去矣。珍重自愛,慎飲食,少思慮,惟此之望。愈再拜。

韓愈-答崔立之書

斯立足下:仆見險不能止,動不得時,顛頓狼狽,失其所操持,困不知變,以至辱于再三。君子小人之所憫笑,天下之所背而馳者也。足下猶復以為可教,貶損道德,乃至手筆以問之,扳援古昔,辭義高遠,且進且勸,足下之于故舊之道得矣。雖仆亦固望于吾子,不敢望于他人者耳。然尚有似不相曉者,非故欲發余乎?不然,何子之不以丈夫期我也。不能默默,聊復自明。

仆始年十六七時,未知人事,讀圣人之書,以為人之仕者,皆為人耳,非有利乎己也。及年二十時,苦家貧,衣食不足,謀于所親,然后知仕之不唯為人耳。及來京師,見有舉進士者,人多貴之;仆誠樂之,就求其術,或出禮部所試賦、詩、策等以相示,仆以為可無學而能,因詣州縣求舉。有司者好惡出于其心,四舉而后有成,亦未即得仕。聞吏部有以博學宏辭選者,人尤謂之才,且得美仕;就求其術,或出所試文章,亦禮部之類,私怪其故,然猶樂其名,因又詣州府求舉,凡二試于吏部,一既得之,而又黜于中書,雖不得仕,人或謂之能焉。退自取所試讀之,乃類于俳優者之辭,顏忸怩而心不寧者數月。既已為之,則欲有所成就。《書》所謂“恥過作非”者也,因復求舉,亦無幸焉。乃復自疑,以為所試與得之者,不同其程度;及得觀之,余亦無甚愧焉。夫所謂博學者,豈今之所謂者乎?夫所謂“宏辭”者,豈今之所謂者乎?誠使古之豪杰之士,若屈原、孟軻、司馬遷、相如、揚雄之徒,進于是選,必知其懷慚,乃不自進而已耳。設使與夫今之善進取者,競于蒙昧之中,仆必知其辱焉。然彼五子者,且使生于今之世,其道雖不顯于天下,其自負何如哉?肯與夫斗筲者決得失于一夫之目,而為之憂樂哉?故凡仆之汲汲于進者,其小得,蓋欲以具裘葛,養窮孤;其大得,蓋欲以同吾之所樂于人耳。其他可否,自計已熟,誠不待人而后知。今足下乃復比之獻玉者,以為必俟工人之剖,然后見知于天下,雖兩刖足不為病,且無使者再克。誠足下相勉之意厚也,然仕進者豈舍此而無門哉?足下謂我必待是而后進者,尤非相悉之辭也。仆之玉固未嘗獻,而足固未嘗刖,足下無為為我戚戚也。主上不得怡,而宰相以為憂。仆雖不賢,亦且潛究其得失,致之乎吾相,薦之乎吾君,上希卿大夫之位,下猶取一障而乘之。若都不可得,猶將耕于寬閑之野,釣于寂寞之濱,求國家之遺事,考賢人哲士之終始;作唐之一經,垂之于無窮,誅奸諛于既死,發潛德之幽光。二者將必有一可。足下以為仆之玉凡幾獻,而足凡幾刖也,又所謂者,果誰哉?再克之刑信如何也?士固信于知己,微足下無以發吾之狂言。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生之書辭甚高,而其問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誰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歸也有日矣,況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謂望孔子之門墻而不入于其宮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雖然,不可不為生言之。

生所謂立言者是也,生所為者與所期者甚似而幾矣。抑不知生之志,蘄勝于人而取于人邪?將蘄至于古之立言者邪?蘄勝于人而取于人,則固勝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將蘄至于古之立言者,則無望其速成,無誘于勢利,養其根而俟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

抑又有難者,愈之所為,不自知其至猶未也,雖然,學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圣人之志不敢存。處若忘,行若遺,儼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當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陳言之務去,戛戛乎其難哉。其觀于人,不知其非笑之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猶不改,然后識古書之正偽,與雖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務去之,乃徐有得也。當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來矣。其觀于人也,笑之則以為喜,譽之則以為憂,以其猶有人之說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懼其雜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雖然,不可以不養也。行之乎仁義之途,游之乎《詩》、《書》之源,無迷其途,無絕其源,終吾身而已矣。

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雖如是,其敢自謂幾于成乎?雖幾于成,其用于人也奚取焉?雖然,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邪?用與舍屬諸人。君子則不然,處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則施諸人,舍則傳諸其徒,垂諸文,而為后世法。如是者,其亦足樂乎?其無足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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