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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奏議之屬三(2)

臣伏見宰臣陳執中,自執政以來,不協人望,累有過惡,招致人言。而執中遷延,尚玷宰府。陛下憂勤恭儉,仁愛寬慈,堯舜之用心也。推陛下之用心,天下宜至于治者久矣。而綱紀日壞,政令日乖,國日益貧,民日益困,流民滿野,濫官滿朝。其亦何為而致此?由陛下用相不得其人也。近年宰相多以過失因言者罷去,陛下不悟宰相非其人,反疑言事者好逐宰相。疑心一生,視聽既惑,遂成自用之意,以謂宰相當由人主自去,不可因言者而罷之。故宰相雖有大惡顯過,而屈意以容之;彼雖惶恐自欲求去,而屈意以留之;雖天災水旱,饑民流離,死亡道路,皆不暇顧,而屈意以用之。其故非他,直欲沮言事者爾。言事者何負于陛下哉?使陛下上不顧天災,下不恤人言,以天下之事委一不學無識、諂邪狠愎之執中而甘心焉。言事者本欲益于陛下,而反損圣德者多矣。然而言事者之用心,本不圖至于此也,由陛下好疑自用而自損也。今陛下用執中之意益堅,言事者攻之愈切,陛下方思有以取勝于言事者。而邪佞之臣得以因隙而入,必有希合陛下之意者,將曰執中宰相,不可以小事逐,不可使小臣動搖,甚者則誣言事者欲逐執中而引用他人。陛下方患言事者上忤圣聰,樂聞斯言之順意,不復察其邪佞而信之,所以拒言事者益峻,用執中益堅。夫以萬乘之尊,與三數言事小臣角必勝之力,萬一圣意必不可回,則言事者亦當知難而止矣。然天下之人與后世之議者,謂陛下拒忠言,庇愚相,以陛下為何如主也?前日御史論梁適罪惡,陛下赫怒,空臺而逐之。而今日御史又復敢論宰相,不避雷霆之威,不畏權臣之禍。此乃至忠之臣也,能忘其身而愛陛下者也,陛下嫉之惡之,拒之絕之。執中為相,使天下水旱流亡,公私困竭,而又不學無識,憎愛挾情,除改差繆,取笑中外,家私穢惡,流聞道路,阿意順旨,專事逢君。此乃諂上傲下愎戾之臣也,陛下愛之重之,不忍去之。陛下睿智聰明,群臣善惡無不照見,不應倒置如此,直由言事者太切,而激成陛下之疑惑爾。執中不知廉恥,復出視事,此不足論。陛下豈忍因執中上累圣德,而使忠臣直士卷舌于明時也?臣愿陛下廓然回心,釋去疑慮,察言事者之忠,知執中之過惡,悟用人之非,法成湯改過之圣,遵仲虺自用之戒,盡以御史前后章疏出付外廷,議正執中之過惡,罷其政事,別用賢材,以康時務,以拯斯民,以全圣德,則天下幸甚。臣以身叨恩遇,職在論思,意切言狂,罪當萬死。臣昧死再拜。

蘇軾-上皇帝書

臣近者不度愚賤,輒上封章言買燈事。自知瀆犯天威,罪在不赦,席藁私室,以待斧鉞之誅,而側聽逾旬,威命不至。問之府司,則買燈之事,尋已停罷。乃知陛下不惟赦之,又能聽之,驚喜過望,以至感泣。何者?改過不吝,從善如流,此堯舜禹湯之所勉強而力行,秦漢以來之所絕無而僅有。顧此買燈毫發之失,豈能上累日月之明?而陛下翻然改命,曾不移刻,則所謂智出天下,而聽于至愚;威加四海,而屈于匹夫。臣今知陛下可與為堯舜,可與為湯武,可與富民而措刑,可與強兵而伏戎虜矣。有君如此,其忍負之!惟當披露腹心,捐棄肝腦,盡力所至,不知其它。乃者,臣亦知天下之事,有大于買燈者矣,而獨區區以此為先者。蓋未信而諫,圣人不與;交淺言深,君子所戒。是以試論其小者,而其大者固將有待而后言。今陛下果赦而不誅,則是既已許之矣。許而不言,臣則有罪,是以愿終言之。

臣之所欲言者三,愿陛下結人心、厚風俗、存紀綱而已。

人莫不有所恃,人臣恃陛下之命,故能役使小民;恃陛下之法,故能勝服強暴。至于人主所恃者誰與?《書》曰:“予臨兆民,凜乎若朽索之馭六馬。”言天下莫危于人主也。聚則為君民,散則為仇讎,聚散人間,不容毫厘。故天下歸往謂之王,人各有心謂之獨夫。由此觀之,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人心之于人主也,如木之有根,如燈之有膏,如魚之有水,如農夫之有田,如商賈之有財。木無根則槁,燈無膏則滅,魚無水則死,農夫無田則饑,商賈無財則貧,人主失人心則亡。此必然之理,不可逭之災也。其為可畏,從古以然。茍非樂禍好亡,狂易喪志,則孰敢肆其胸臆,輕犯人心?昔子產焚《載書》以弭眾言,賂伯石以安巨室,以為眾怒難犯,專欲難成。而子夏亦曰:“信,而后勞其民;未信,則以為厲己也。”唯商鞅變法,不顧人言,雖能驟致富強,亦以召怨天下,使其民知利而不知義,見刑而不見德,雖得天下,旋踵而失也。至于其身,亦卒不免,負罪出走,而諸侯不納,車裂以徇,而秦人莫哀。君臣之間,豈愿如此?宋襄公雖行仁義,失眾而亡。田常雖不義,得眾而強。是以君子未論行事之是非,先觀眾心之向背。謝安之用諸桓未必是,而眾之所樂,則國以乂安。庾亮之召蘇峻未必非,而勢有不可,則反為危辱。自古及今,未有和易同眾而不安,剛果自用而不危者也。

今陛下亦知人心之不悅矣。中外之人,無賢不肖,皆言祖宗以來,治財用者不過三司使副判官,經今百年,未嘗闕事。今者無故又創一司,號曰制置三司條例。使六七少年日夜講求于內,使者四十余輩,分行營干于外,造端宏大,民實驚疑,創法新奇,吏皆惶惑。賢者則求其說而不可得,未免于憂;小人則以其意而度朝廷,遂以為謗。謂陛下以萬乘之主而言利,謂執政以天子之宰而治財,商賈不行,物價騰踴。近自淮甸,遠及川蜀,喧傳萬口,論說百端。或言京師正店,議置監官,夔路深山,當行酒禁,拘收僧尼常住,減刻兵吏廩祿,如此等類,不可勝言。而甚者至以為欲復肉刑。斯言一出,民且狼顧。陛下與二三大臣,亦聞其語矣。然而莫之顧者,徒曰我無其事,又無其意,何恤于人言。夫人言雖未必皆然,而疑似則有以致謗。人必貪財也,而后人疑其盜。人必好色也,而后人疑其淫。何者?未置此司,則無此謗,豈去歲之人皆忠厚,而今歲之人皆虛浮?孔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又曰:“必也正名乎。”今陛下操其器而諱其事,有其名而辭其意,雖家置一喙以自解,市列千金以購人,人必不信,謗亦不止。夫制置三司條例司,求利之名也。六七少年與使者四十余輩,求利之器也。驅鷹犬而赴林藪,語人曰,我非獵也。不如放鷹犬而獸自馴。操網罟而入江湖,語人曰,我非漁也,不如捐網罟而人自信。故臣以為消讒慝以召和氣,復人心而安國本,則莫若罷制置三司條例司。

夫陛下之所以創此司者,不過以興利除害也。使罷之而利不興,害不除,則勿罷。罷之而天下悅,人心安,興利除害,無所不可,則何苦而不罷?陛下欲去積弊而立法,必使宰相熟議而后行。事若不由中書,則是亂世之法,圣君賢相,夫豈其然?必若立法不免由中書,熟議不免使宰相,則此司之設,無乃冗長而無名。智者所圖,貴于無跡。漢之文、景,《紀》無可書之事;唐之房、杜,《傳》無可載之功,而天下之言治者與文、景,言賢者與房、杜。蓋事已立而跡不見,功已成而人不知。故曰:善用兵者,無赫赫之功。豈惟用兵,事莫不然。今所圖者,萬分未獲其一也,而跡之布于天下,已若泥中之斗獸,亦可謂拙謀矣。陛下誠欲富國,擇三司官屬與漕運使副,而陛下與二三大臣,孜孜講求,磨以歲月,則積弊自去而人不知。但恐立志不堅,中道而廢。孟子有言:“其進銳者其退速。”若有始有卒,自可徐徐,十年之后,何事不立?孔子曰:“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使孔子而非圣人,則此言亦不可用。《書》曰:“謀及卿士,至于庶人。翕然大同,乃底元吉。”若違多而從少,則靜吉而作兇。今上自宰相大臣,既已辭免不為,則外之議論,斷亦可知。宰相,人臣也,且不欲以此自污,而陛下獨安受其名而不辭,非臣愚之所識也。君臣宵旰,幾一年矣,而富國之效,茫如捕風,徒聞內帑出數百萬緡,祠部度五千余人耳。以此為術,其誰不能。

且遣使縱橫,本非令典。漢武遣繡衣直指,桓帝遣八使,皆以守宰狼籍,盜賊公行,出于無術,行此下策。宋文帝元嘉之政,比于文、景,當時責成郡縣,未嘗遣使。及至孝武,以為郡縣遲緩,始命臺使督之,以至蕭齊,此弊不革。故景陵王子良上疏,極言其事,以為此等朝辭禁門,情態即異,暮宿村縣,威福便行,驅追郵傳,折辱守宰,公私勞擾,民不聊生。唐開元中,宇文融奏置勸農判官使裴寬等二十九人,并攝御史,分行天下,招攜戶口,檢責漏田。時張說、楊玚、皇甫璟、楊相如皆以為不便,而相繼罷黜。雖得戶八十余萬,皆州縣希旨,以主為客,以少為多。及使百官集議都省,而公卿以下,懼融威勢,不敢異辭。陛下試取其《傳》而讀之,觀其所行,為是為否?近者均稅寬恤,冠蓋相望,朝廷亦旋覺其非,而天下至今以為謗。曾未數歲,是非較然。臣恐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且其所遣,尤不適宜。事少而員多,人輕而權重。夫人輕而權重,則人多不服,或致侮慢以興爭。事少而員多,則無以為功,必須生事以塞責。陛下雖嚴賜約束,不許邀功,然人臣事君之常情,不從其令而從其意。今朝廷之意,好動而惡靜,好同而惡異,指趣所在,誰敢不從?臣恐陛下赤子,自此無寧歲矣。

至于所行之事,行路皆知其難。何者?汴水濁流,自生民以來,不以種稻。秦人之歌曰:“涇水一石,其泥數斗。且溉且糞,長我禾黍。”何嘗言長我粳稻耶?今欲陂而清之,萬頃之稻,必用千頃之陂,一歲一淤,三歲而滿矣。陛下遽信其說,即使相視地形,萬一官吏茍且順從,真謂陛下有意興作,上糜帑廩,下奪農時,堤防一開,水失故道,雖食議者之肉,何補于民。天下久平,民物滋息,四方遺利,蓋略盡矣。今欲鑿空訪尋水利,所謂即鹿無虞,豈惟徒勞,必大煩擾。凡有擘畫利害,不問何人,小則隨事酬勞,大則量才錄用。若官私格沮,并重行黜降,不以赦原。若材力不辦興修,便許申奏替換,賞可謂重,罰可謂輕。然并終不言諸色人妄有申陳或官私誤興工役,當得何罪。如此,則妄庸輕剽,浮浪奸人,自此爭言水利矣。成功則有賞,敗事則無誅。官司雖知其疏,豈可便行抑退?所在追集老少,相視可否,吏卒所過,雞犬一空。若非灼然難行,必須且為興役。何則?格沮之罪重,而誤興之過輕。人多愛身,勢必如此。且古陂廢堰,多為側近冒耕,歲月既深,已同永業,茍欲興復,必盡追收,人心或搖,甚非善政。又有好訟之黨,多怨之人,妄言某處可作陂渠,規壞所怨田產,或指人舊業,以為官陂,冒佃之訟,必倍今日。臣不知朝廷本無一事,何苦而行此哉。

自古役人,必用鄉戶,猶食之必用五谷,衣之必用絲麻,濟川之必用舟楫,行地之必用牛馬,雖其間或有以他物充代,然終非天下所可常行。今者徒聞江浙之間,數郡雇役,而欲措之天下,是猶見燕晉之棗栗,岷蜀之蹲鴟,而欲以廢五谷,豈不難哉!又欲官賣所在坊場,以充衙前雇直,雖有長役,更無酬勞。長役所得既微,自此必漸衰散,則州郡事體,憔悴可知。士大夫捐親戚,棄墳墓,以從宦于四方者,宣力之余,亦欲取樂,此人之至情也。若凋弊太甚,廚傳蕭然,則似危邦之陋風,恐非太平之盛觀。陛下誠慮及此,必不肯為。且今法令莫嚴于御軍,軍法莫嚴于逃竄,禁軍三犯,廂軍五犯,大率處死。然逃軍常半天下,不知雇人為役,與廂軍何異?若有逃者,何以罪之?其勢必輕于逃軍,則其逃必甚于今日,為其官長,不亦難乎?近者雖使鄉戶頗得雇人,然而所雇逃亡,鄉戶猶任其責。今遂欲于兩稅之外,別立一科,謂之庸錢,以備官雇。則雇人之責,官所自任矣。自唐楊炎廢租庸調以為兩稅,取大歷十四年應干賦斂之數,以定兩稅之額,則是租調與庸,兩稅既兼之矣。今兩稅如故,奈何復欲取庸?圣人之立法,必慮后世,豈可于兩稅之外,別出科名哉!萬一不幸,后世有多欲之君,輔之以聚斂之臣,庸錢不除,差役仍舊,使天下怨讟,推所從來,則必有任其咎者矣。又欲使坊郭等第之民,與鄉戶均役,品官形勢之家,與齊民并事。其說曰:“《周禮》田不耕者出屋粟,宅不毛者有里布。而漢世宰相之子,不免戍邊。”此其所以藉口也。古者官養民,今者民養官。給之以田而不耕,勸之以農而不力,于是乎有里布屋粟夫家之征。今民無以為生,去為商賈,事勢當爾,何名役之?且一歲之戍,不過三日,三日之雇,其直三百。今世三大戶之役,自公卿以降,毋得免者,其費豈特三百而已。大抵事若可行,不必皆有故事。若民所不悅,俗所不安,縱有經典明文,無補于怨。若行此二者,必怨無疑。女戶單丁,蓋天民之窮者也。古之王者,首務恤此。而今陛下首欲役之,此等茍非戶將絕而未亡,則是家有丁而尚幼。若假之數歲,則必成丁而就役,老死而沒官。富有四海,忍不加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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