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奏議之屬三(1)
書名: 經(jīng)史百家雜鈔作者名: 曾國藩本章字數(shù): 4270字更新時間: 2015-12-20 14:21:53
陸贄-奉天請罷瓊林大盈二庫狀
右。臣聞“作法於涼,其弊猶貪;作法於貪,弊將安救”?示人以義,其患猶私;示人以私,患必難弭。故圣人之立教也,賤貨而尊讓,遠利而尚廉。天子不問有無,諸侯不言多少,百乘之室,不畜聚斂之臣。夫豈皆能忘其欲賄之心哉?誠懼賄之生人心而開禍端,傷風(fēng)教而亂邦家耳。是以務(wù)鳩斂而厚其帑櫝之積者,匹夫之富也;務(wù)散發(fā)而收其兆庶之心者,天子之富也。天子所作,與天同方,生之長之,而不恃其為;成之收之,而不私其有。付物以道,混然忘情,取之不為貪,散之不為費,以言乎體則博大,以言乎術(shù)則精微。亦何必撓廢公方,崇聚私貨,降至尊而代有司之守,辱萬乘以效匹夫之藏。虧法失人,誘奸聚怨,以斯制事,豈不過哉!今之瓊林、大盈,自古悉無其制,傳諸耆舊之說,皆云創(chuàng)自開元。
貴臣貪權(quán),飾巧求媚,乃言“郡邑貢賦所用,盍各區(qū)分?稅賦當(dāng)委之有司,以給經(jīng)用,貢獻宜歸乎天子,以奉私求。”元宗悅之,新是二庫。蕩心侈欲,萌柢於茲。迨乎失邦,終以餌寇。《記》曰:“貨悖而入,必悖而出。”豈非其明效歟!陛下嗣位之初,務(wù)遵理道,敦行約儉,斥遠貪饕。雖內(nèi)庫舊藏,未歸太府,而諸方曲獻,不入禁闈,清風(fēng)肅然,海內(nèi)丕變。議者咸謂漢文卻馬,晉武焚裘之事,復(fù)見於當(dāng)今矣。近以寇逆亂常,鑾輿外幸,既屬憂危之運,宜增儆勵之誠。臣昨奉使軍營,出游行殿,忽睹右廊之下,榜列二庫之名,懼然若驚,不識所以。何則?天衢尚梗,師旅方殷,瘡?fù)瓷胍髦暎捱菸聪ⅲ遥ㄒ蛔餍粒┣趹?zhàn)守之效,賞賚未行,而諸道貢珍,遽私別庫,萬目所視,孰能忘懷。竊揣軍情,或生觖望,試詢候館之吏,兼采道路之言,果如所虞,積憾已甚。或忿形謗ゥ,或鬼肆謳謠,頗含思亂之情,亦有悔忠之意。是知俗昏鄙,譏昧高卑,不可以尊極臨,而可以誠義感。頃者六師初降,百物無儲,外捍兇徒,內(nèi)防危堞,晝夜不息,迨將五旬。凍餒交侵,死傷相枕,畢命同力,竟夷大艱。良以陛下不厚其身,不私其欲。絕甘以同卒伍,輟食以啖功勞。無猛制而人不攜,懷所感也;無厚賞而人不怨,悉所無也。今攻圍已解,衣食已豐,而謠ゥ方興,軍情稍阻。豈不以勇夫恒性,嗜貨矜功,其患難既與之同憂,而好樂不與之同利,茍異恬默,能無怨咨?此理之常,固不足怪。《記》曰:“財散則民聚,財聚則民散。”豈非其殷鑒歟!眾怒難任,蓄怨終泄,其患豈徒人散而已,亦將慮有構(gòu)奸鼓亂,干紀而強取者焉。
夫國家作事,以公共為心者,人必樂而從之,以私奉為心者,人必弗而叛之。故燕昭筑金臺,天下稱其賢;殷紂作玉杯,百代傳其惡。蓋為人與為已殊也。
周文之囿百里,時患其尚小;齊宣之囿四十里,時病其太大:蓋同利與專利異也。
為人上者,當(dāng)辨察茲理,灑濯其心,奉三無私,以壹有眾。人或不率,於是用刑,然則宣其利而禁其私,天子所恃以理天下之具也。舍此不務(wù),而壅利行私,欲人無貪不可得已。今茲二庫,珍幣所歸,不領(lǐng)度支,是行私也。不給經(jīng)費,非宣利也。物情離怨,不亦宜乎!智者因危而建安,明者矯失而成德。以陛下天姿英圣,儻加之見善必遷,是將化蓄怨為銜恩,反過差為至當(dāng),促殄遺孽,永垂鴻名,易如轉(zhuǎn)規(guī),指顧可致。然事有未可知者,但在陛下行與否耳。能則安,否則危;能則成德,否則失道。此乃必定之理也,愿陛下慎之惜之。陛下誠能近想重圍之殷憂,追戒平居之專欲,器用取給,不在過豐,衣食所安,必以分下,凡在二庫貨賄,盡令出賜有功,坦然布懷,與眾同欲。是後納貢,必歸有司,每獲珍華,先給軍賞。環(huán)異纖麗,一無上代,推赤心於其腹中,降殊恩於其望外。將卒慕陛下必信之賞,人思建功;兆庶悅陛下改過之誠,孰不歸德。如此則亂必靖,賊必平,徐駕六龍,旋復(fù)都邑,興行墜典,整緝棼綱,乘輿有舊儀,郡國有恒賦,天子之貴,豈當(dāng)憂貧?是乃散其小儲而成其大儲也,損其小寶而固其大寶也,舉一事而眾美具,行之又何疑焉?吝少失多,廉賈不處,溺近迷遠,中人所非。況乎大圣應(yīng)機,固當(dāng)不俟終日。不勝管窺愿效之至,謹陳冒以聞。謹奏。
韓愈-禘祫議
右今月十六日敕旨,宜令百僚議,限五日內(nèi)聞奏者。將仕郎守國子監(jiān)四門博士臣韓愈謹獻議曰:
伏以陛下追孝祖宗,肅敬祀事。凡在擬議,不敢自專,聿求厥中,延訪群下。然而禮文繁漫,所執(zhí)各殊,自建中之初,迄至今歲,屢經(jīng)禘祫,未合適從。臣生遭圣明,涵泳恩澤,雖賤不及議,而志切效忠。今輒先舉眾議之非,然后申明其說。
一曰“獻懿廟主,宜永藏之夾室”。臣以為不可。夫祫?wù)撸弦病R之主,皆當(dāng)合食于太祖、獻、懿二祖,即毀廟主也。今雖藏于夾室,至禘祫之時,豈得不食于太廟乎?名曰合祭,而二祖不得祭焉,不可謂之合矣。
二曰“獻、懿廟主,宜毀之瘞之”。臣又以為不可。謹按《禮記》,天子立七廟,一壇,一墠。其毀廟之主,皆藏于祧廟。雖百代不毀,祫則陳于太廟而饗焉。自魏晉已降,始有毀瘞之議,事非經(jīng)據(jù),竟不可施行。今國家德厚流光,創(chuàng)立九廟。以周制推之,獻、懿二祖,猶在壇墠之位,況于毀瘞而不禘祫乎?
三曰“獻、懿廟主,宜各遷于其陵所”。臣又以為不可。二祖之祭于京師,列于太廟也,二百年矣。今一朝遷之,豈惟人聽疑惑,抑恐二祖之靈,眷顧依遲,不即饗于下國也。
四曰“獻、懿廟主,宜附于興圣廟而不禘祫。”臣又以為不可。《傳》曰“祭如在”。景皇帝雖太祖,其于屬,乃獻、懿之子孫也。今欲正其子?xùn)|向之位,廢其父之大祭,固不可為典矣。
五曰“獻、懿二祖,宜別立廟于京師。”臣又以為不可。夫禮有所降,情有所殺。是故去廟為祧,去祧為壇,去壇為墠,去墠為鬼,漸而之遠,其祭益稀。昔者魯立煬宮,《春秋》非之,以為不當(dāng)取已毀之廟,既藏之主,而復(fù)筑宮以祭。今之所議,與此正同。又雖違禮立廟,至于禘祫也,合食則禘無其所,廢祭則于義不通。
此五說者,皆所不可。故臣博采前聞,求其折中。以為殷祖玄王,周祖后稷,太祖之上,皆自為帝;又其代數(shù)已遠,不復(fù)祭之,故太祖得正東向之位,子孫從昭穆之列。《禮》所稱者,蓋以紀一時之宜,非傳于后代之法也。《傳》曰:“子雖齊圣,不先父食。”蓋言子為父屈也。景皇帝雖太祖也,其于獻、懿,則子孫也。當(dāng)禘祫之時,獻祖宜居?xùn)|向之位,景皇帝宜從昭穆之列,祖以孫尊,孫以祖屈,求之神道,豈遠人情?又常祭甚眾,合祭甚寡,則是太祖所屈之祭至少,所伸之祭至多,比于伸孫之尊,廢祖之祭,不亦順乎?事異殷周,禮從而變,非所失禮也。
臣伏以制禮作樂者,天子之職也。陛下以臣議有可采,粗合天心,斷而行之,是則為禮。如以為猶或可疑,乞召臣對,面陳得失,庶有發(fā)明。謹議。
韓愈-論佛骨表
臣某言: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漢時流入中國,上古未嘗有也。昔者,黃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歲;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歲;顓頊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歲;帝嚳在位七十年,年百五歲;帝堯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歲;帝舜及禹,年皆百歲。此時天下太平,百姓安樂壽考,然而中國未有佛也。其后殷湯亦年百歲。湯孫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書史不言其年壽所極,推其年數(shù),蓋亦俱不減百歲。周文王年九十七歲,武王年九十三歲,穆王在位百年,此時佛法,亦未入中國。非因事佛而致然也。
漢明帝時,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亂亡相繼,運祚不長。宋、齊、梁、陳、元魏已下,事佛漸謹,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廟之祭,不用牲牢,晝?nèi)找皇常褂诓斯黄浜缶篂楹罹八疲I死臺城,國亦尋滅。事佛求福,乃更得禍。由此觀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高祖始受隋禪,則議除之。當(dāng)時群臣材識不遠,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闡圣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伏惟睿圣文武皇帝陛下,神圣英武,數(shù)千百年已來,未有倫比。即位之初,即不許度人為僧尼道士,又不許創(chuàng)立寺觀。臣常以為高祖之志,必行于陛下之手。今縱未能即行,豈可恣之轉(zhuǎn)令盛也?今聞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鳳翔,御樓以觀,舁入大內(nèi)。又令諸寺遞迎供養(yǎng)。臣雖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豐人樂,徇人之心,為京都士庶設(shè)詭異之觀,戲玩之具耳。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難曉,茍見陛下如此,將謂真心事佛,皆云:“天子大圣,猶一心敬信,百姓何人,豈合更惜身命!”焚頂燒指,百十為群,解衣散錢,自朝至暮,轉(zhuǎn)相仿效,惟恐后時,老少奔波,棄其業(yè)次。若不即加禁遏,更歷諸寺,必有斷臂臠身,以為供養(yǎng)者。傷風(fēng)敗俗,傳笑四方,非細事也。
夫佛本夷狄之人,與中國言語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義,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國命,來朝京師,陛下容而接之,不過宣政一見,禮賓一設(shè),賜衣一襲,衛(wèi)而出之于境,不令惑眾也。況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兇穢之余,豈宜令入宮禁?孔子曰:“敬鬼神而遠之。”古之諸侯,行吊于其國,尚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然后進吊。今無故取朽穢之物,親臨觀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舉其失,臣實恥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諸水火,永絕根本,斷天下之疑,絕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為,出于尋常萬萬也,豈不盛哉!豈不快哉!佛如有靈,能作禍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鑒臨,臣不怨悔。無任感激懇悃之至,謹奉表以聞。臣某誠惶誠恐。
歐陽修-論臺諫言事未蒙聽允書
月日,具官臣歐陽某,謹昧死再拜上書于體天法道欽文聰武圣神孝德皇帝闕下。臣聞自古有天下者,莫不欲為治君而常至于亂,莫不欲為明主而常至于昏者,其故何哉?患于好疑而自用也。夫疑心動于中,則視聽惑于外。視聽惑,則忠邪不分,而是非錯亂。忠邪不分而是非錯亂,則舉國之臣皆可疑。盡疑其臣,則必自用其所見。夫以疑惑錯亂之意而自用,則多失;多失,則其國之忠臣必以理而爭之。爭之不切,則人主之意難回;爭之切,則激其君之怒心而堅其自用之意,然后君臣爭勝。于是邪佞之臣得以因隙而入,希旨順意,以是為非,以非為是,惟人主之所欲者從而助之。夫為人主者,方與其臣爭勝,而得順意之人,樂其助己而忘其邪佞也,乃與之并力以拒忠臣。夫為人主者拒忠臣而信邪佞,天下無不亂,人主無不昏也。自古人主之用心,非惡忠臣而喜邪佞也,非惡治而好亂也,非惡明而欲昏也,以其好疑自用而與臣下爭勝也。使為人主者,豁然去其疑心,而回其自用之意,則邪佞遠而忠言入。忠言入,則聰明不惑,而萬事得其宜,使天下尊為明主,萬世仰為治君,豈不臣主俱榮而樂哉!與其區(qū)區(qū)自執(zhí)而與臣下爭勝,用心益勞而事益惑者,相去遠矣。臣聞《書》載仲虺稱湯之德曰“改過不吝”,又戒湯曰“自用則小”。成湯,古之圣人也,不能無過,而能改過,此其所以為圣也。以湯之聰明,其所為不至于繆戾矣,然仲虺猶戒其自用,則自古人主惟能改過而不敢自用,然于得為治君明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