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序跋之屬二(3)
- 經史百家雜鈔
- 曾國藩
- 4963字
- 2015-12-20 14:21:53
嗚呼,盛衰之理,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原莊宗之所以得天下,與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世言晉王之將終也,以三矢賜莊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與吾約為兄弟,而皆背晉以歸梁。此三者,吾遺恨也。與爾三矢,爾其無忘乃父之志!”莊宗受而藏之于廟。其后用兵,則遣從事以一少牢告廟,請其矢,盛以錦囊,負而前驅,及凱旋而納之。方其系燕父子以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廟,還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氣之盛,可謂壯哉!及仇讎已滅,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亂者四應,蒼皇東出,未及見賊而士卒離散,君臣相顧,不知所歸,至于誓天斷發,泣下沾襟,何其衰也!豈得之難而失之易歟?抑本其成敗之跡而皆自于人歟?《書》曰:“滿招損,謙得益。”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舉天下之豪杰莫能與之爭;及其衰也,數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國滅,為天下笑。夫禍患常積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豈獨伶人也哉!
歐陽修-五代史一行傳序
嗚呼,五代之亂極矣,《傳》所謂“天地閉,賢人隱”之時歟!當此之時,臣弒其君,子弒其父,而搢紳之士安其祿而立其朝,充然無復廉恥之色者皆是也。吾以謂自古忠臣義士多出于亂世,而怪當時可道者何少也,豈果無其人哉?雖曰干戈興,學校廢,而禮義衰,風俗隳壞,至于如此,然自古天下未嘗無人也,吾意必有潔身自負之士,嫉世遠去而不可見者。自古材賢有韞于中而不見于外,或窮居陋巷,委身草莽,雖顏子之行,不遇仲尼而名不彰,況世變多故,而君子道消之時乎!吾又以謂必有負材能,修節義,而沉淪于下,泯沒而無聞者。求之傳記,而亂世崩離,文字殘缺,不可復得,然僅得者四五人而已。
處乎山林而群麋鹿,雖不足以為中道,然與其食人之祿,俯首而包羞,孰若無愧于心,放身而自得,吾得二人焉,曰鄭遨、張薦明。勢利不屈其心,去就不違其義,吾得一人焉,曰石昂。茍利于君,以忠獲罪,而何必自明,有至死而不言者,此古之義士也,吾得一人焉,曰程福赟。五代之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至于兄弟、夫婦人倫之際,無不大壞,而天理幾乎其滅矣。于此之時,能以孝悌自修于一鄉,而風行于天下者,猶或有之,然其事跡不著,而無可紀次,獨其名氏或因見于書者,吾亦不敢沒,而其略可錄者,吾得一人焉,曰李自倫。作《一行傳》。
歐陽修-五代史宦者傳序
五代文章陋矣,而史官之職廢于喪亂,傳記小說多失其傳,故其事跡,終始不完,而雜以訛繆。至于英豪奮起,戰爭勝敗,國家興廢之際,豈無謀臣之略,辯士之談?而文字不足以發之,遂使泯然無傳于后世。然獨張承業事卓卓在人耳目,至今故老猶能道之。其論議可謂杰然歟!殆非宦者之言也。
自古宦者亂人之國,其源深于女禍。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蓋其用事也近而習,其為心也專而忍。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親之。待其已信,然后懼以禍福而把持之。雖有忠臣碩士列于朝廷,而人主以為去己疏遠,不若起居飲食、前后左右之親為可恃也。故前后左右者日益親,則忠臣碩士日益疏,而人主之勢日益孤。勢孤,則懼禍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安危出其喜怒,禍患伏于帷闥,則向之所謂可恃者,乃所以為患也。患已深而覺之,欲與疏遠之臣圖左右之親近,緩之則養禍而益深,急之則挾人主以為質,雖有圣智不能與謀,謀之而不可為,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則俱傷而兩敗。故其大者亡國,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借以為資而起,至抉其種類,盡殺以快天下之心而后已。此前史所載宦者之禍常如此者,非一世也。夫為人主者,非欲養禍于內而疏忠臣碩士于外,蓋其漸積而勢使之然也。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則禍斯及矣,使其一悟,捽而去之可也。宦者之為禍,雖欲悔悟,而勢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故曰深于女禍者,謂此也。可不戒哉!昭宗信狎宦者,由是有東宮之幽。既出而與崔胤圖之,胤為宰相,顧力不足為,乃召兵于梁。梁兵且至,而宦者挾天子走之岐。梁兵圍之三年,昭宗既出,而唐亡矣。
初,昭宗之出也,梁王悉誅唐宦者第五可范等七百馀人,其在外者,悉詔天下捕殺之,而宦者多為諸鎮所藏匿而不殺。是時,方鎮僣擬,悉以宦官給事,而吳越最多。及莊宗立,詔天下訪求故唐時宦者悉送京師,得數百人,宦者遂復用事,以至于亡。此何異求已覆之車,躬駕而履其轍也?可為悲夫!
歐陽修-蘇氏文集序
予友蘇子美之亡后四年,始得其平生文章遺稿于太子太傅杜公之家,而集錄之以為十卷。子美,杜氏婿也,遂以其集歸之,而告于公曰:“斯文,金玉也,棄擲埋沒糞土,不能銷蝕。其見遺于一時,必有收而寶之于后世者。雖其埋沒而未出,其精氣光怪已能常自發見,而物亦不能掩也。故方其擯斥摧挫、流離窮厄之時,文章已自行于天下,雖其怨家仇人及嘗能出力而擠之死者,至其文章,則不能少毀而掩蔽之也。凡人之情忽近而貴遠,子美屈于今世猶若此,其申于后世宜如何也!公其可無恨。”
予嘗考前世文章政理之盛衰,而怪唐太宗致治幾乎三王之盛,而文章不能革五代之余習。后百有余年,韓、李之徒出,然后元和之文始得于古。唐衰兵亂,又百余年而圣宋興,天下一定,晏然無事。又幾百年,而古文始盛于今。自古治時少而亂時多,幸時治矣,文章或不能純粹,或遲久而不相及,何其難之若是歟?豈非難得其人歟?茍一有其人,又幸而及出于治世,世其可不為之貴重而愛惜之歟?嗟吾子美,以一酒食之過,至廢為民而流落以死。此其可以嘆息流涕,而為當世仁人君子之職位宜與國家樂育賢材者惜也。
子美之齒少于予,而予學古文反在其后。天圣之間,予舉進士于有司,見時學者務以言語聲偶擿裂,號為時文,以相夸尚。而子美獨與其兄才翁及穆參軍伯長,作為古歌詩雜文,時人頗共非笑之,而子美不顧也。其后天子患時文之弊,下詔書諷勉學者以近古,由是其風漸息,而學者稍趨于古焉。獨子美為于舉世不為之時,其始終自守,不牽世俗趨舍,可謂特立之士也。
子美官至大理評事、集賢校理而廢,后為湖州長史以卒,享年四十有一。其狀貌奇偉,望之昂然,而即之溫溫,久而愈可愛慕。其材雖高,而人亦不甚嫉忌,其擊而去之者,意不在子美也。賴天子聰明仁圣,凡當時所指名而排斥,二三大臣而下,欲以子美為根而累之者,皆蒙保全,今并列于榮寵。雖與子美同時飲酒得罪之人,多一時之豪俊,亦被收采,進顯于朝廷。而子美獨不幸死矣,豈非其命也?悲夫!
歐陽修-釋惟儼文集序
惟儼姓魏氏,杭州人。少游京師三十余年,雖學于佛而通儒術,喜為辭章,與吾亡友曼卿交最善。曼卿遇人無所擇,必皆盡其欣歡。惟儼非賢士不交,有不可其意,無貴賤,一切閉拒,絕去不少顧。曼卿之兼愛,惟儼之介,所趣雖異,而交合無所間。曼卿嘗曰:“君子泛愛而親仁。”惟儼曰:“不然。吾所以不交妄人,故能得天下士。若賢不肖混,則賢者安肯顧我哉?”以此一時賢士多從其游。
居相國浮圖,不出其戶十五年。士嘗游其室者,禮之惟恐不至,及去為公卿貴人,未始一往干之。然嘗竅怪平生所交皆當世賢杰,未見卓卓著功業如古人可記者。因謂世所稱賢材,若不笞兵走萬里,立功海外,則當佐天子號令賞罰于明堂。茍皆不用,則絕寵辱,遺世俗,自高而不屈,尚安能酣豢于富貴而無為哉?醉則以此誚其坐人。人亦復之:以謂遺世自守,古人之所易,若奮身逢世,欲必就功業,此雖圣賢難之,周、孔所以窮達異也。今子老于浮圖,不見用于世,而幸不踐窮亨之涂,乃以古事之已然,而責今人之必然邪?雖然,惟儼傲乎退偃于一室。天下之務,當世之利病,聽其言終日不厭,惜其將老也已!
曼卿死,惟儼亦買地京城之東以謀其終。乃斂平生所為文數百篇,示予曰:“曼卿之死,既已表其墓。愿為我序其文,然及我之見也。”嗟夫!惟儼既不用于世,其材莫見于時。若考其筆墨馳騁文章贍逸之能,可以見其志矣。廬陵歐陽永叔序。
歐陽修-釋祕演詩集序
予少以進士游京師,因得盡交當世之賢豪。然猶以謂國家臣一四海,休兵革,養息天下,以無事者四十年,而智謀雄偉非常之士無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山林屠販必有老死而世莫見者,欲從而求之不可得。其后得吾亡友石曼卿。曼卿為人,廓然有大志,時人不能用其材,曼卿亦不屈以求合。無所放其意,則往往從布衣野老,酣嬉淋漓,顛倒而不厭。予疑所謂伏而不見者,庶幾狎而得之,故嘗喜從曼卿游,欲因以陰求天下奇士。
浮屠秘演者,與曼卿交最久,亦能遺外世俗,以氣節相高。二人歡然無所間。曼卿隱于酒,秘演隱于浮屠,皆奇男子也。然喜為歌詩以自娛。當其極飲大醉,歌吟笑呼,以適天下之樂,何其壯也!一時賢士皆愿從其游,予亦時至其室。十年之間,秘演北渡河,東之濟、鄆,無所合,困而歸。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嗟夫!二人者,予乃見其盛衰,則余亦將老矣。
夫曼卿詩辭清絕,尤稱秘演之作,以為雅健有詩人之意。秘演狀貌雄杰,其胸中浩然,既習于佛,無所用,獨其詩可行于世,而懶不自惜。已老,胠其橐,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曼卿死,秘演漠然無所向,聞東南多山水,其巔崖崛峍,江濤洶涌,甚可壯也,遂欲往游焉。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于其將行,為敘其詩,因道其盛時以悲其衰。
歐陽修-集古錄跋尾十首
【后漢公昉碑】
右漢《公昉碑》者,乃漢中太守南陽郭芝為公昉修廟記也。漢碑今在者類多摩滅,而此記文字僅存,可讀。所謂公昉者,初不載其姓名,但云“君字公昉”爾。又云“耆老相傳,以為王莽居攝二年,君為郡吏,啖瓜。旁有真人,左右莫察。君獨進美瓜,又從而敬禮之。真人者遂與期谷口山上,乃與君神藥曰:‘服藥以后,當移意萬里,知鳥獸言語。’是時府君去家七百余里,休謁往來,轉景即至。闔郡驚焉,白之府君,徙為御史。鼠嚙被具,君乃畫地為獄,召鼠誅之,視其腹中果有被具。府君欲從學道,頃無所進,府君怒,敕尉部吏收公昉妻子。公昉呼其師告以厄,其師以藥飲公昉妻子,曰:‘可去矣。’妻子戀家不忍去。于是乃以藥涂屋柱,飲牛馬六畜。須臾,有大風云來迎公昉妻子,屋宅、六畜翛然與之俱去”。其說如此,可以為怪妄矣。
嗚呼!自圣人歿而異端起,戰國、秦、漢以來奇辭怪說紛然爭出,不可勝數。久而佛之徒來自西夷,老之徒起于中國,而二患交攻,為吾儒者往往牽而從之。其卓然不惑者,僅能自守而已,欲排其說而黜之,常患乎力不足也。如公昉之事,以語愚人豎子,皆知其妄矣,不待有力而后能破其惑也。然彼漢人乃刻之金石,以傳后世,其意惟恐后世之不信,然后世之人未必不從而惑也。治平元年四月二十三日,以旱開宮寺祈雨五日,中一日休務假書。
【后漢太尉劉寬碑陰題名〈中平二年〉】
右漢《太尉劉寬碑陰題名》。寬碑有二,其故吏門生各立其一也。此題名在故吏所立之碑陰,其別列于后者,在寬子松之碑陰也。寬以漢中平二年卒,至唐咸亨元年,其裔孫湖城公爽以碑歲久皆仆于野,為再立之,并記其世序。嗚呼!前世士大夫世家著之譜牒,故自中平至咸亨四百余年,而爽能知其世次如此之詳也。蓋自黃帝以來,子孫分國受姓,歷堯、舜、三代數千歲間,詩書所紀,皆有次序,豈非譜系源流,傳之百世而不絕歟!此古人所以為重也。不然,則士生于世,皆莫自知其所出,而昧其世德遠近,其所以異于禽獸者,僅能識其父祖爾,其可忽哉!唐世譜牒尤備,士大夫務以世家相高。至其弊也,或陷輕薄,婚姻附托,邀求貨賂,君子患之。然而士子修飭,喜自樹立,兢兢惟恐墜其世業,亦以有譜牒而能知其世也。今之譜學亡矣,雖名臣巨族,未嘗有家譜者。然而俗習茍簡,廢失者非一,豈止家譜而已哉!治平元年六月十四日書。
【晉王獻之法帖一】
右王獻之法帖。余嘗喜覽魏、晉以來筆墨遺跡,而想前人之高致也。所謂法帖者,其事率皆吊哀、候病、敘睽離、通訊問,施于家人朋友之間,不過數行而已。蓋其初非用意,而逸筆余興,淋漓揮灑,或妍或丑,百態橫生。披卷發函,爛然在目,使人驟見驚絕。徐而視之,其意態愈無窮盡,故使后世得之以為奇玩,而想見其人也。至于高文大冊,何嘗用此!而今人不然,至或棄百事,敝精疲力,以學書為事業,用此終老而窮年者,是真可笑也。治平甲辰秋社日書。
【唐豳州昭仁寺碑〈貞觀二年〉】
右《昭仁寺碑》,在豳州唐太宗與薛舉戰處也。唐自起義,與群雄戰處,后皆建佛寺,云為陣亡士薦福。湯、武之敗桀、紂,殺人固亦多矣,而商、周享國各數百年,其荷天之祐者,以其心存大公,為民除害也。唐之建寺,外雖托為戰亡之士,其實自贖殺人之咎爾。其撥亂開基,有足壯者,及區區于此,不亦陋哉!碑文朱子奢撰,而不著書人名氏,字畫甚工,此余所錄也。治平甲辰秋分后一日書。
【唐放生池碑〈天寶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