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序跋之屬二(2)
- 經(jīng)史百家雜鈔
- 曾國藩
- 4842字
- 2015-12-20 14:21:53
張籍曰:有于嵩者,少依于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圍中。籍大歷中于和州烏江縣見嵩,嵩時年六十余矣。以巡初嘗得臨渙縣尉,好學無所不讀。籍時尚小,粗問巡、遠事,不能細也。云:巡長七尺余,須髯若神。嘗見嵩讀《漢書》,謂嵩曰:“何為久讀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于書讀不過三遍,終身不忘也。”因誦嵩所讀書,盡卷不錯一字。嵩驚,以為巡偶熟此卷,因亂抽他帙以試,無不盡然。嵩又溶上諸書,試以問巡,巡應(yīng)口誦無疑。嵩從巡久,亦不見巡常讀書也。為文章,操紙筆立書,未嘗起草。初守睢陽時,士卒僅萬人,城中居人戶亦且數(shù)萬,巡因一見問姓名,其后無不識者。巡怒,須髯輒張。及城陷,賊縛巡等數(shù)十人,坐,且將戮,巡起旋,其眾見巡起,或起或泣。巡曰:“汝勿怖!死,命也。”眾泣不能仰視。巡就戮時,顏色不亂,陽陽如平常。遠,寬厚長者,貌如其心,與巡同年生,月日后于巡,呼巡為兄,死時年四十九。嵩貞元初死于亳、宋間。或傳嵩有田在亳、宋間,武人奪而有之,嵩將詣州訟理,為所殺。嵩無子。張籍云。
韓愈-讀儀禮
余嘗苦《儀禮》難讀,又其行于今者蓋寡,沿襲不同,復之無由。考于今,誠無所用之。然文王、周公之法制,粗在于是。孔子曰:“吾從周。”謂其文章之盛也。古書之存者希矣,百氏雜家尚有可取,況圣人之制度邪!于是掇其大要,奇辭奧旨著于篇,學者可觀焉。惜乎!吾不及其時進退揖讓于其間,嗚呼盛哉!
韓愈-讀荀子
始吾讀孟軻書,然后知孔子之道尊,圣人之道易行,王易王,霸易霸也。以為孔子之徒?jīng)],尊圣人者,孟氏而已。晚得揚雄書,益尊信孟氏,因雄書而孟氏益尊,則雄者亦圣人之徒歟!圣人之道,不傳于世。周之衰,好事者各以其說干時君,紛紛藉藉相亂,六經(jīng)與百家之說錯雜,然老師大儒猶在。火于秦,黃老于漢,其存而醇者,孟軻氏而止耳,揚雄氏而止耳。及得荀氏書,于是又知有荀氏者也。考其辭時若不粹,要其歸與孔子異者鮮矣,抑猶在軻、雄之間乎!孔子刪《詩》、《書》,筆削《春秋》,合于道者著之,離于道者黜去之,故《詩》、《書》、《春秋》無疵。余欲削荀氏之不合者,附于圣人之籍,亦孔子之志歟!孟氏,醇乎醇者也;荀與揚,大醇而小疵。
韓愈-贈鄭尚書序
嶺之南,其州七十,其二十二隸嶺南節(jié)度府,其四十余分四府。府各置帥,然獨嶺南節(jié)度為大府。大府始至,四府必使其佐啟問起居,謝守地不得即賀以為禮。歲時必遣賀問,致水土物。大府帥,或道過其府,府帥必戎服,左握刀,右屬弓矢,帕首褲靴迎郊。及既至,大府帥先入據(jù)館,帥守屏,若將趨入拜庭之為者;大府與之為讓,至一再,乃敢改服以賓主見;適位執(zhí)爵,皆興拜,不許乃止,虔若小侯之事大國。有大事,諮而后行。隸府之州,離府遠者,至三千里,懸隔山海,使必數(shù)月而后能至。蠻夷悍輕,易怨以變,其南州皆岸,大海多洲島,颿風一日踔數(shù)千里,漫瀾不見蹤跡。控御失所,依險阻,結(jié)黨仇,機毒矢以待將吏;撞搪呼號,以相和應(yīng);蜂屯蟻雜,不可爬梳;好則人,怒則獸。故常薄其征入,簡節(jié)而疏目,時有所遺漏,不究切之,長養(yǎng)以兒子,至紛不可治,乃草薙而禽獼之,盡根株痛斷乃止。其海外雜國,若躭浮羅、流求、毛人、夷亶之州、林邑、扶南、真臘、于陀利之屬,東南際天地以萬數(shù),或時候風潮朝貢,蠻胡賈人,舶交海中。若嶺南帥得其人,則一邊盡治,不相寇盜賊殺,無風魚之災(zāi),水旱癘毒之患。外國之貨日至,珠香象犀玳瑁奇物,溢于中國,不可勝用。故選帥常重于他鎮(zhèn)。非有文武威風,知大體,可畏信者,則不幸往往有事。
長慶三年四月,以工部尚書鄭公,為刑部尚書,兼御史大夫,往踐其任。鄭公嘗以節(jié)鎮(zhèn)襄陽,又帥滄景德棣,歷河南尹、華州刺史,皆有功德可稱道。入朝為金吾將軍,散騎常侍。工部侍郎、尚書。家屬百人,無數(shù)畝之宅,僦屋以居,可謂貴而能貧,為仁者不富之效也。
韓愈-送李愿歸盤谷序
盤谷之間,泉甘而土肥,草木茂,居民鮮少。或曰:謂其環(huán)兩山之間,故曰盤。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勢阻,隱者之所盤旋。友人李愿居之。
愿之言曰:人之稱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澤施于人,名聲昭于時,坐于廟朝,進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則樹旗旄,羅弓矢,武夫前呵,從者塞途。供給之人,名執(zhí)其物,夾道而疾馳。喜有賞,怒有刑。才滿前,道古今而譽盛德,入耳而不煩。曲眉豐頰,清聲而便體,秀外而惠中,飄輕裾,翳長袖,粉白黛綠者,列屋而閑居,妒寵而負恃,爭妍而取憐。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當世者之所為也。吾非惡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窮居而野處,升高而望遠。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采于山,美可茹;釣于水,鮮可食。起居無時,惟適之安。與其有譽于前,孰若無毀于其后;與其樂于身,孰若無憂于其心。車服不維,刀鋸不加,理亂不知,黜陟不聞,大丈夫不遇于時者之所為也,我則行之。伺候于公卿之門,奔走于形勢之途,足將進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處穢污而不羞,觸刑辟而誅戮,僥幸于萬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為人賢不肖何如也?
昌黎韓愈,聞其言而壯之,與之酒而為之歌曰:
盤之中,維子之宮。盤之土,可以稼。盤之泉,可濯可沿。盤之阻,誰爭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繚而曲,如往而復。嗟盤之樂兮,樂且無殃。虎豹遠跡兮,蛟龍遁藏;鬼神守護兮,呵禁不祥。飲則食兮壽而康,無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車兮秣吾馬,從子于盤兮,終吾生以徜徉。
韓愈-送王秀才塤序
吾常以為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門弟子不能遍觀而盡識也。故學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其后離散分處諸侯之國,又各以所能授弟子,原遠而末益分。
蓋子夏之學,其后有田子方,子方之后,流而為莊周。故周之書,喜稱子方之為人。荀卿之書,語圣人必曰孔子、子弓,子弓之事業(yè)不傳,惟太史公書《弟子傳》有姓名字,曰干臂子弓,子弓受《易》于商瞿。孟軻師子思,子思之學,蓋出曾子。自孔子沒,群弟子莫不有書,獨孟軻氏之傳得其宗,故吾少而樂觀焉。
太原王塤示予所為文,好舉孟子之所道者。與之言,信悅孟子,而屢贊其文辭。夫沿河而下,茍不止,雖有遲疾,必至于海;如不得其道也,雖疾不止,終莫幸而至焉。故學者必慎其所道,道于楊墨老莊佛之學,而欲之圣人之道,猶航斷港絕潢以望至于海也。故求觀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今塤之所由,既幾于知道,如又得其船與楫,知沿而不止,嗚呼!其可量也哉。
柳宗元-論語辨二首
【上篇】
或問曰:儒者稱《論語》孔子弟子所記,信乎?曰:未然也。孔子弟子,曾參最少,少孔子四十六歲。曾子老而死。是書記曾子之死,則去孔子也遠矣。曾子之死,孔子弟子略無存者矣。吾意曾子弟子之為之也。何哉?且是書載弟子必以字,獨曾子、有子不然。由是言之,弟子之號之也。然則有子何以稱子?曰:孔子之歿也,諸弟子以有子為似夫子,立而師之。其后不能對諸子之問,乃叱避而退,則固嘗有師之號矣。今所記獨曾子最后死,余是以知之。蓋樂正子春、子思之徒與為之爾。或曰:孔子弟子嘗雜記其言,然而卒成其書者,曾氏之徒也。
【下篇】
堯曰:“咨,爾舜!天之歷數(shù)在爾躬,四海困窮,天祿永終。”舜亦以命禹,曰:“余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天后土,有罪不敢赦。萬方有罪,罪在朕躬。朕躬有罪,無以爾萬方。”或問之曰:《論語》書記問對之辭爾。今卒篇之首章然有是,何也?柳先生曰:《論語》之大,莫大乎是也。是乃孔子常常諷道之辭云爾。彼孔子者,覆生人之器者也。上之堯、舜之不遭,而禪不及己;下之無湯之勢,而己不得為天吏。生人無以澤其德,日視聞其勞死怨呼,而己之德涸然無所依而施,故于常常諷道云爾而止也。此圣人之大志也,無容問對于其間。弟子或知之,或疑之不能明,相與傳之。故于其為書也,卒篇之首,嚴而立之。
柳宗元-辨列子
劉向古稱博極群書,然其錄《列子》,獨曰鄭穆公時人。穆公在孔子前幾百歲,《列子》書言鄭國,皆云子產(chǎn)、鄧析,不知向何以言之如此?《史記》:鄭公二十四年,楚悼王四年,圍鄭,鄭殺其相駟子陽。子陽正與列子同時。是歲,周安王三年,秦惠王、韓烈侯、趙武侯二年,魏文侯二十七年,燕厘公五年,齊康公七年,宋悼公六年,魯穆公十年。不知向言魯穆公時遂誤為鄭耶?不然,何乖錯至如是?其后張湛徒知怪《列子》書言穆公后事,亦不能推知其時。然其書亦多增竄,非其實。要之,莊周為放依其辭。其稱夏棘、狙公、紀氵省子、季咸等,皆出《列子》,不可盡紀。雖不概于孔子道,然其虛泊寥闊,居亂世,遠于利,禍不得逮乎身,而其心不窮。《易》之“遁世無悶”者,其近是歟?余故取焉。其文辭類莊子,而尤質(zhì)厚,少為作,好文者可廢耶?其《楊朱》、《力命》,疑其楊子書。其言魏牟、孔穿皆出列子后,不可信。然觀其辭,亦足通知古之多異術(shù)也,讀焉者慎取之而已矣。
柳宗元-辨文子
《文子》書十二篇,其傳曰老子弟子。其辭時有若可取,其指意皆本老子。然考其書,蓋駁書也。其渾而類者少,竊取他書以合之者多。凡孟、管輩數(shù)家,皆見剽竊,峣然而出其類。其意緒文辭,叉牙相抵而不合。不知人之增益之歟?或者眾為聚斂以成其書歟?然觀其往往有可立者,又頗惜之,憫其為之也勞。今刊去謬惡亂雜者,取其似是者,又頗為發(fā)其意,藏于家。
柳宗元-辨鬼谷子
元冀好讀古書,然甚賢《鬼谷子》,為其《指要》幾千言。《鬼谷子》要為無取,漢時劉向、班固錄書無《鬼谷子》。《鬼谷子》后出,而險峭薄,恐其妄言亂世,難信,學者宜其不道。而世之言縱橫者,時葆其書。尤者,晚乃益出七術(shù)。怪謬異甚,不可考校,其言益奇,而道益ɑ,使人狙狂失守,而易于陷墜。幸矣,人之葆之者少。今元子又文之以《指要》,嗚呼,其為好術(shù)也過矣。
柳宗元-辨晏子春秋
司馬遷讀《晏子春秋》,高之,而莫知其所以為書。或曰晏子為之,而人接焉,或曰晏子之后為之,皆非也。吾疑其墨子之徒有齊人者為之。墨好儉,晏子以儉名于世,故墨子之徒尊著其事,以增高為己術(shù)者。且其旨多尚同、兼愛非樂、節(jié)用、非厚葬久喪者,是皆出墨子。又非孔子,好言鬼事,非儒、明鬼,又出墨子。其言問棗及古冶子等,尤怪誕。又往往言墨子聞其道而稱之,此甚顯白者。自劉向、歆、班彪、固父子,皆錄之儒家中。甚矣,數(shù)子之不詳也!蓋非齊人不能具其事,非墨子之徒,則其言不若是。后之錄諸子書者,宜列之墨家。非晏子為墨也,為是書者,墨之道也。
柳宗元-辨鹖冠子
余讀賈誼《鵩賦》,嘉其辭,而學者以為盡出《鹖冠子》,余往來京師,求《鹖冠子》,無所見;至長沙,始得其書,讀之,盡鄙淺言也,唯誼所引用為美,余無可者。吾意好事者偽為其書,反用《鵩賦》以文飾之,非誼有所取之,決也。太史公《伯夷列傳》稱賈子曰:“貪夫殉財,烈士殉名,夸者死權(quán)。”不稱《鹖冠子》。遷號為博極群書,假令當時有其書,遷豈不見耶?假令真有《鹖冠子》書,亦必不取《鵩賦》以充入之者。何以知其然耶?曰:不類。
歐陽修-唐書藝文志序
自《六經(jīng)》焚于秦而復出于漢,其師傅之道中絕,而簡編脫亂訛缺,學者莫得其本真,于是諸儒章句之學興焉。其后傳注、箋解、義疏之流,轉(zhuǎn)相講述,而圣道粗明,然其為說固已不勝其繁矣。至于上古三皇五帝以來世次,國家興滅終始,僣竊偽亂,史官備矣。而傳記、小說,外暨方言、地理、職官、氏族,皆出于史官之流也。自孔子在時,方脩明圣經(jīng)以絀繆異,而老子著書論道德。接乎周衰,戰(zhàn)國游談放蕩之士,田駢、慎到、列、莊之徒,各極其辯;而孟軻、荀卿始專脩孔氏,以折異端。然諸子之論,各成一家,自前世皆存而不絕也。夫王跡熄而《詩》亡,《離騷》作而文辭之士興。歷代盛衰,文章與時高下。然其變態(tài)百出,不可窮極,何其多也。自漢以來,史官列其名氏篇第,以為六藝、九種、七略;至唐始分為四類,曰經(jīng)、史、子、集。而藏書之盛,莫盛于開元,其著錄者,五萬三千九百一十五卷,而唐之學者自為之書者,又二萬八千四百六十九卷。嗚呼,可謂盛矣!
《六經(jīng)》之道,簡嚴易直而天人備,故其愈久而益明。其余作者眾矣,質(zhì)之圣人,或離或合。然其精深閎博,各盡其術(shù),而怪奇?zhèn)悾鸢l(fā)于其間,此所以使好奇博愛者不能忘也。然凋零磨滅,亦不可勝數(shù),豈其華文少實,不足以行遠歟?而俚言俗說,猥有存者,亦其有幸不幸者歟?今著于篇,有其名而亡其書者,十蓋五六也,可不惜哉。
歐陽修-五代史伶官傳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