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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拗相公飲恨半山堂(1)

  • 警世通言
  • (明)馮夢龍
  • 3717字
  • 2015-12-20 13:52:13

得歲月,延歲月;得歡悅,且歡悅。萬事乘除總在天,何必愁腸千萬結。放心寬,莫量窄,古今興廢言不徹。金谷繁華眼底塵,淮陰事業鋒頭血。臨潼會上膽氣消,丹陽縣里簫聲絕。時來弱草勝春花,運去精金遜頑鐵。逍遙快樂是便宜,到老方知滋味別。粗衣淡飯足家常,養得浮生一世拙。

開話已畢,未入正文,且說唐詩四句:“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假使當年身便死,一生真偽有誰知?”此詩大抵說人品有真有偽,須要惡而知其美,好而知其惡。第一句說周公。那周公,姓姬,名旦,是周文王少子,有圣德,輔其兄武王伐商,定了周家八百年天下。武王病,周公為冊文告天,愿以身代,藏其冊于金匱,無人知之。以后武王崩,太子成王年幼,周公抱成王于膝,以朝諸侯。有庶兄管叔、蔡叔將謀不軌,心忌周公,反布散流言,說周公欺侮幼主,不久篡位,成王疑之。周公辭了相位,避居東國,心懷恐懼。一日,天降大風疾雷,擊開金匱,成王見了冊文,方知周公之忠,迎歸相位,誅了管叔、蔡叔,周室危而復安。假如管叔、蔡叔流言方起,說周公有反叛之心,周公一病而亡,金匱之文未開,成王之疑未釋,誰人與他分辨?后世卻不把好人當做惡人?第二句說王莽。王莽字巨君,乃西漢平帝之舅,為人奸詐。自恃椒房寵勢,相國威權,陰有篡漢之意。恐人心不服,乃折節謙恭,尊禮賢士,假行公道,虛張功業,天下郡縣稱莽功德者,共四十八萬七千五百七十二人。莽知人心歸己,乃鴆平帝,遷太后,自立為君,改國號曰新,一十八年。直至南陽劉文叔起兵復漢,被誅。假如王莽早死了十八年,卻不是完名全節一個賢宰相,垂之史冊?不把惡人當做好人么?所以古人說:日久見人心。又道:蓋棺論始定。不可以一時之譽,斷其為君子;不可以一時之謗,斷其為小人。有詩為證:毀譽從來不可聽,是非終久自分明。一時輕信人言語,自有明人話不平。

如今說先朝一個宰相,他在下位之時,也著實有名有譽的。后來大權到手,任性胡為,做錯了事,惹得萬口唾罵,飲恨而終。假若有名譽的時節,一個瞌睡死去了不醒,人還千惜萬惜,道國家沒福,恁般一個好人,未能大用,不盡其才,卻到也留名于后世。及至萬口唾罵時,就死也遲了。這到是多活了幾年的不是!那位宰相是誰?在那一個朝代?這朝代不近不遠,是北宋神宗皇帝年間,一個首相,姓王,名安石,臨川人也。此人目下十行,書窮萬卷,名臣文彥博、歐陽修、曾鞏、韓維等,無不奇其才而稱之。方及二旬,一舉成名。初任浙江慶元府鄞縣知縣,興利除害,大有能聲。轉任揚州僉判,每讀書達旦不寐。日已高,聞太守坐堂,多不及盥漱而往。時揚州太守,乃韓魏公,名琦者,見安石頭面垢污,知未盥漱,疑其夜飲,勸以勤學。安石謝教,絕不分辨。后韓魏公察聽他徹夜讀書,心甚異之,更夸其美。升江寧府知府,賢聲愈著,直達帝聰。正是:只因前段好,誤了后來人。

神宗天子勵精圖治,聞王安石之賢,特召為翰林學士。天子問為治何法,安石以堯舜之道為對,天子大悅。不二年,拜為首相,封荊國公,舉朝以為皋夔復出,伊周再生,同聲相慶。惟李承之見安石雙眼多白,謂是奸邪之相,他日必亂天下。蘇老泉見安石衣服垢敝,經月不洗面,以為不近人情,作《辨奸論》以刺之。此兩個人是獨得之見,誰人肯信?不在話下。

安石既為首相,與神宗天子相知,言聽計從,立起一套新法來。那幾件新法?農田法、水利法、青苗法、均輸法、保甲法、免役法、市易法、保馬法、方田法、免行法。專聽一個小人,姓呂名惠卿,及伊子王雱,朝夕商議,斥逐忠良,拒絕直諫。民間怨聲載道,天變迭興。荊公自以為是,復倡為三不足之說:“天變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因他性子執拗,主意一定,佛菩薩也勸他不轉,人皆呼為拗相公。文彥博、韓琦許多名臣,先夸佳說好的,到此也自悔失言,一個個上表爭論,不聽,辭官而去。自此持新法益堅,祖制紛更,萬民失業。

一日,愛子王雱病疽而死,荊公痛思之甚。招天下高僧,設七七四十九日齋醮,薦度亡靈,荊公親自行香拜表。其日,第四十九日齋醮已完,漏下四鼓,荊公焚香送佛,忽然昏倒于拜氈之上,左右呼喚不醒。到五更,如夢初覺,口中道:“詫異!詫異!”左右扶進中門。吳國夫人命丫鬟接入內寢,問其緣故。荊公眼中垂淚道:“適才昏憒之時,恍恍忽忽到一個去處,如大官府之狀,府門尚閉。見吾兒王雱荷巨枷約重百斤,力殊不勝,蓬首垢面,流血滿體,立于門外,對我哭訴其苦,道:‘陰司以兒父久居高位,不思行善,專一任性執拗,行青苗等新法,蠹國害民,怨氣騰天。兒不幸陽祿先盡,受罪極重,非齋醮可解。父親宜及蚤回頭,休得貪戀富貴,……’說猶未畢,府中開門吆喝,驚醒回來。”夫人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妾亦聞外面人言籍籍,歸怨相公。相公何不急流勇退?早去一日,也省了一日的咒詈。”荊公從夫人之言,一連十來道表章,告病辭職。天子風聞外邊公論,亦有厭倦之意,遂從其請,以使相判江寧府。

故宋時,凡宰相解位,都要帶個外任的職銜,到那地方資祿養老,不必管事。荊公想江寧乃金陵古跡之地,六朝帝王之都,江山秀麗,人物繁華,足可安居,甚是得意。夫人臨行,盡出房中釵釧衣飾之類,及所藏寶玩,約數千金,布施各庵院寺觀打醮焚香,以資亡兒王雱冥福。擇日辭朝起身,百官設餞送行,荊公托病,都不相見。府中有一親吏,姓江名居,甚會答應,荊公只帶此一人,與僮仆隨家眷同行。

東京至金陵都有水路,荊公不用官船,微服而行,駕一小艇,由黃河溯流而下。將次開船,荊公喚江居及眾僮仆分付:“我雖宰相,今已掛冠而歸。凡一路馬頭歇船之處,有問我何姓何名何官何職,汝等但言過往游客,切莫對他說實話,恐驚動所在官府,前來迎送,或起夫防護,騷擾居民不便。若或泄漏風聲,必是汝等需索地方常例,詐害民財,吾若知之,必皆重責。”眾人都道:“謹領鈞旨。”江居稟道:“相公白龍魚服,隱姓潛名,倘或途中小輩不識高低,有毀謗相公者,何以處之?”荊公道:“常言:宰相腹中撐得船過,從來人言不足恤。言吾善者,不足為喜;道吾惡者,不足為怒,只當耳邊風過去便了,切莫攬事。”江居領命,并曉諭水手知悉。自此水路無話。

不覺二十馀日,已到鍾離地方。荊公原有痰火癥,住在小舟多日,情懷抑郁,火癥復發。思欲舍舟登陸,觀看市井風景,少舒愁緒,分付管家道:“此去金陵不遠,你可小心伏侍夫人家眷,從水路,由瓜步淮揚過江。我從陸路而來,約到金陵江口相會。”安石打發家眷開船,自己只帶兩個僮仆,并親吏江居,主仆共是四人登岸。

只因水陸舟車擾,斷送南來北往人。江居稟道:“相公陸行,必用腳力。還是拿鈞帖到縣驛取討,還是自家用錢雇賃?”荊公道:“我分付在前,不許驚動官府,只自家雇賃便了。”江居道:“若自家雇賃,須要投個主家。”當下僮仆攜了包裹,江居引荊公到一個經紀人家來。主人迎接上坐,問道:“客官要往那里去?”荊公道:“要往江寧,欲覓肩輿一乘,或騾或馬三匹,即刻便行。”主人道:“如今不比當初,忙不得哩!”荊公道:“為何?”主人道:“一言難盡!

自從拗相公當權,創立新法,傷財害民,戶口逃散,雖留下幾戶窮民,只好奔走官差,那有空役等雇?況且民窮財盡,百姓饔餐不飽,沒閑錢去養馬騾,就有幾頭,也不勾差使。客官坐穩,我替你抓尋去。尋得下莫喜,尋不來莫怪。只是比往常一倍錢要兩倍哩!”江居問道:“你說那拗相公是誰?”主人道:“叫做王安石。聞說一雙白眼睛,惡人自有惡相。”荊公垂下眼皮,叫江居莫管別人家閑事。主人去了多時,來回復道:“轎夫只許你兩個,要三個也不能勾,沒有替換,卻要把四個人的夫錢雇他。馬是沒有,止尋得一頭騾,一個叫驢。明日五鼓到我店里。客官將就去得時,可付些銀子與他。”荊公聽了前番許多惡話,不耐煩,巴不得走路,想道:“就是兩個夫子,緩緩而行也罷。只是少一個頭口,沒奈何,把一匹與江居坐,那一匹,教他兩個輪流坐罷。”分付江居,但憑主人定價,不要與他計較。江居把銀子稱付主人。

日光尚早,荊公在主人家悶不過,喚童兒跟隨,走出街市閑行。果然市井蕭條,店房稀少,荊公暗暗傷感。步到一個茶坊,到也潔凈。荊公走進茶坊,正欲喚茶,只見壁間題一絕句云:“祖宗制度至詳明,百載余黎樂太平。白眼無端偏固執,紛紛變亂拂人情。”后款云:“無名子慨世之作。”荊公默然無語,連茶也沒興吃了,慌忙出門。又走了數百步,見一所道院。荊公道:“且去隨喜一回,消遣則個。”走進大門,就是三間廟宇。荊公正欲瞻禮,尚未跨進殿楹,只見朱壁外面粘著一幅黃紙,紙上有詩句:“五葉明良致太平,相君何事苦紛更?既言堯舜宜為法,當效伊周輔圣明。排盡舊臣居散地,盡為新法誤蒼生。翻思安樂窩中老,先識天津杜宇聲。”先前英宗皇帝時,有一高士,姓邵名雍,別號堯夫,精于數學,通天徹地,自名其居為安樂窩。常與客游洛陽天津橋上,聞杜宇之聲,嘆道:“天下從此亂矣!”客問其故,堯夫答道:“天下將治,地氣自北而南;

天下將亂,地氣自南而北。洛陽舊無杜宇,今忽有之,乃地氣自南而北之征。不久天子必用南人為相,變亂祖宗法度,終宋世不得太平。”這個兆,正應在王安石身上。荊公默誦此詩一遍,問香火道人:“此詩何人所作?沒有落款?”道人道:“數日前,有一道侶到此索紙題詩,粘于壁上,說是罵什么拗相公的。”荊公將詩紙揭下,藏于袖中,默然而出。回到主人家,悶悶的過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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