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潮才罷晚潮來,一月周流六十回。不獨光陰朝復暮,杭州老去被潮催。這四句詩,是唐朝白樂天杭州錢塘江看潮所作。話中說杭州府有一才子,姓李,名宏,字敬之。此人胸藏錦繡,腹隱珠璣,奈時運未通,三科不第。時值深秋,心懷抑郁,欲渡錢塘,往嚴州訪友,命童子收拾書囊行李,買舟而行。撶出江口,天已下午,李生推篷一看,果然秋江景致,更自非常。有宋朝蘇東坡《江神子》詞為證:“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一朵芙蓉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
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含情,遣誰聽。煙斂云收依約是湘靈。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峰青。”李生正看之間,只見江口有一座小亭,匾曰“秋江亭”。舟人道:“這亭子上每日有游人登覽,今日如何冷靜?”李生想道:“似我失意之人,正好乘著冷靜時去看一看。”叫:“家長,與我移到秋江亭去。”舟人依命,將船放到亭邊,停橈穩纜。李生上岸,步進亭子,將那四面窗槅推開,倚欄而望,見山水相銜,江天一色。李生心喜,叫童子將桌椅拂凈,焚起一爐好香,取瑤琴于卓上,操了一回。曲終音止,舉眼見墻壁上多有留題,字跡不一。獨有一處連真帶草,其字甚大。李生起而觀之,乃是一首詞,名《西江月》,是說酒、色、財、氣四件的短處:“酒是燒身硝焰,色為割肉鋼刀,財多招忌損人苗,氣是無煙火藥。
四件將來合就,相當不欠分毫。勸君莫戀最為高,才是修身正道。”李生看罷,笑道:“此詞未為確論,人生在世,酒色財氣四者脫離不得。若無酒,失了祭享宴會之禮;若無色,絕了夫妻子孫人事;若無財,天子庶人皆沒用度;若無氣,忠臣義士也盡委靡。我如今也作一詞與他解釋,有何不可。”當下磨墨濃,蘸得筆飽,就在《西江月》背后,也帶草連真,和他一首:“三杯能和萬事,一醉善解千愁,陰陽和順喜相求,孤寡須知絕后。財乃潤家之寶,氣為造命之由,助人情性反為仇,持論何多差謬!”
李生寫罷,擲筆于卓上。見香煙未燼,方欲就坐,再撫一曲,忽然畫檐前一陣風起。善聚庭前草,能開水上萍,惟聞千樹吼,不見半分形。李生此時,不覺神思昏迷,伏幾而臥。朦朧中,但聞環珮之聲,異香滿室,有美女四人,一穿黃,一穿紅,一穿白,一穿黑,自外而入,向李生深深萬福。李生此時似夢非夢,便問:“四女何人?為何至此?”四女乃含笑而言:“妾姊妹四人,乃古來神女,遍游人間。前日有詩人在此游玩,作《西江月》一首,將妾等辱罵,使妾等羞愧無地。今日蒙先生也作《西江月》一首,與妾身解釋前冤,特來拜謝。”李生心中開悟,知是酒色財氣四者之精,全不畏懼,便道:“四位賢姐,各請通名。”
四女各言詩一句,穿黃的道:“杜康造下萬家春。”穿紅的道:“一面紅妝愛殺人。”穿白的道:“生死窮通都屬我。”穿黑的道:“氤氳世界滿乾坤。”原來那黃衣女是酒,紅衣女是色,白衣女是財,黑衣女是氣。李生心下了然,用手輕招四女:“你四人聽我分剖。香甜美味酒為先,美貌芳年色更鮮,財積千箱稱富貴,善調五氣是真仙。”四女大喜,拜謝道:“既承解釋,復勞褒獎,乞先生于吾姊妹四人之中,選擇一名無過之女,奉陪枕席,少效恩環。”李生搖手,連聲道:“不可,不可!小生有志攀月中丹桂,無心戀野外閑花。請勿多言,恐虧行止。”四女笑道:“先生差矣。妾等乃巫山洛水之儔,非路柳墻花之比。漢司馬相如文章魁首,唐李衛公開國元勛,一納文君,一收紅拂,反作風流話柄,不聞取譏于后世。況佳期良會,錯過難逢,望先生三思!”
李生到底是少年才子,心猿意馬,拿把不定,不免轉口道:“既賢姐們見愛,但不知那一位是無過之女?小生情愿相留。”言之未已,只見那黃衣酒女急急移步上前道:“先生,妾乃無過之女。”李生道:“怎見賢姐無過?”酒女道:“妾亦有《西江月》一首:善助英雄壯膽,能添錦繡詩腸。神仙造下解愁方,雪月風花玩賞。──”又道:“還有一句要緊言語,先生聽著:──好色能生疾病,貪杯總是清狂。八仙醉倒紫云鄉,不羨公侯卿相。”李生大笑道:“好個‘八仙醉倒紫云鄉’,小生情愿相留。”
方留酒女,只見那紅衣色女向前,柳眉倒豎,星眼圓睜,道:“先生不要聽賤婢之言!賤人,我且問你:你只講酒的好處就罷了,何重己輕人,亂講好色的能生疾病?終不然三四歲孩兒害病,也從好色來?你只夸己的好處,卻不知己的不好處:平帝喪身因酒毒,江邊李白損其軀。勸君休飲無情水,醉后教人心意迷!”李生道:“有理。古人亡國喪身,皆酒之過,小生不敢相留。”只見紅衣女妖妖嬈嬈的走近前來,道:“妾身乃是無過之女,也有《西江月》為證:每羨鴛鴦交頸,又看連理花開。無知花鳥動情懷,豈可人無歡愛。君子好逑淑女,佳人貪戀多才。紅羅帳里兩和諧,一刻千金難買。”李生沉吟道:“真個‘一刻千金難買’!”
才欲留色女,那白衣女早已發怒罵道:“賤人,怎么說‘千金難買’?終不然我到不如你?說起你的過處盡多:尾生橋下水涓涓,吳國西施事可憐。貪戀花枝終有禍,好姻緣是惡姻緣。”李生道:“尾生喪身,夫差亡國,皆由于色,其過也不下于酒。請去!請去!”遂問白衣女:“你卻如何?”白衣女上前道:“收盡三才權柄,榮華富貴從生。縱教好善圣賢心,空手難施德行。有我人皆欽敬,無我到處相輕。休因閑氣斗和爭,問我須知有命。”
李生點頭道:“汝言有理,世間所敬者財也。我若有財,取科第如反掌耳。”才動喜留之意,又見黑衣女粉臉生嗔,星眸帶怒,罵道:“你為何說‘休爭閑氣’?為人在世,沒了氣還好?我想著你:有財有勢是英雄,命若無時枉用功。昔日石崇因富死,銅山不助鄧通窮。”李生搖首不語,心中暗想:“石崇因財取禍,鄧通空有錢山不救其餓,財有何益?”便問氣女:“卿言雖則如此,但不知卿于平昔間處世何如?”黑衣女道:“像妾處世呵:一自混元開辟,陰陽二字成功。含為元氣散為風,萬物得之萌動。
但看生身六尺,喉間三寸流通。財和酒色盡包籠,無氣誰人享用?”氣女說罷,李生還未及答,只酒色財三女齊聲來講:“先生休聽其言,我三人豈被賤婢包籠乎?且聽我數他過失:霸王自刎在烏江,有智周瑜命不長。多少陣前雄猛將,皆因爭氣一身亡。先生也不可相留!”李生躊躕思想:“呀!四女皆為有過之人。四位賢姐,小生褥薄衾寒,不敢相留,都請回去。”四女此時互相埋怨,這個說:“先生留我,為何要你短?”那個說:“先生愛我,為何要你爭先?”話不投機,一時間打罵起來。酒罵色,盜人骨髓;色罵酒,專惹非災;財罵氣,能傷肺腑;氣罵財,能損情懷。直打得酒女烏云亂,色女寶髻歪,財女捶胸叫,氣女倒塵埃。一個個蓬松鬢發遮粉臉,不整金蓮撒鳳鞋。四女打在一團,攪在一處。
李生暗想:“四女相爭,不過為我一人耳。”方欲向前勸解,被氣女用手一推,“先生閃開,待我打死這三個賤婢!”李生猛然一驚,衣袖拂著琴弦,當的一聲響,驚醒回來,擦磨睡眼,定睛看時,那見四女蹤跡!李生撫髀長嘆:“我因關心太切,遂形于夢寐之間。據適間夢中所言,四者皆為有過,我為何又作這一首詞贊揚其美?使后人觀吾此詞,恣意于酒色,沉迷于財氣,我即為禍之魁首。如今欲要說他不好,難以悔筆。也罷,如今再題四句,等人酌量而行。”就在粉墻《西江月》之后,又揮一首:“飲酒不醉最為高,好色不亂乃英豪,無義之財君莫取,忍氣饒人禍自消。”
這段評話,雖說酒色財氣一般有過,細看起來,酒也不會飲的,氣也有耐得的,無如財色二字害事。但是貪財好色的又免不得吃幾杯酒,免不得淘幾場氣,酒氣二者又總括在財色里面了。今日說一樁異聞,單為財色二字弄出天大的禍來。后來悲歡離合,做了錦片一場佳話,正是:說時驚破奸人膽,話出傷殘義士心。
卻說國初永樂年間,北直隸涿州,有個兄弟二人,姓蘇,其兄名云,其弟名雨。父親早喪,單有母親張氏在堂。那蘇云自小攻書,學業淹貫,二十四歲上,一舉登科,殿試二甲,除授浙江金華府蘭溪縣大尹。蘇云回家,住了數月,憑限已到,不免擇日起身赴任。蘇云對夫人鄭氏說道:“我早登科甲,初任牧民,立心愿為好官,此去止飲蘭溪一杯水。所有家財,盡數收拾,將十分之三留為母親供膳,其馀帶去任所使用。”當日拜別了老母,囑咐兄弟蘇雨:“好生侍養高堂,為兄的若不得罪于地方,到三年考滿,又得相見。”說罷,不覺慘然淚下。蘇雨道:“哥哥榮任是美事,家中自有兄弟支持,不必掛懷。前程萬里,須自保重!”
蘇雨又送了一程方別。蘇云同夫人鄭氏,帶了蘇勝夫妻二人,伏事登途,到張家灣地方,蘇勝稟道:“此去是水路,該用船只,偶有順便回頭的官座,老爺坐去穩便。”蘇知縣道:“甚好。”原來坐船有個規矩,但是順便回家,不論客貨私貨,都裝載得滿滿的,卻去攬一位官人乘坐,借其名號,免他一路稅課,不要那官人的船錢,反出幾十兩銀子送他,為孝順之禮,謂之坐艙錢。蘇知縣是個老實的人,何曾曉得恁樣規矩,聞說不要他船錢,已自勾了,還想甚么坐艙錢。那蘇勝私下得了他四五兩銀子酒錢,喜出望外,從旁攛掇。蘇知縣同家小下了官艙,一路都是下水,渡了黃河,過了揚州廣陵驛,將近儀真。因船是年遠的,又帶貨太重,發起漏來,滿船人都慌了。蘇知縣叫快快攏岸,一時間將家眷行李都搬上岸來。只因搬這一番,有分教蘇知縣全家受禍。正合著二句古語,道是:漫藏誨盜,冶容誨淫。
卻說儀真縣有人慣做私商的人,姓徐名能,在五壩上街居住。久攬山東王尚書府中一只大客船,裝載客人,南來北往,每年納還船租銀兩。他合著一班水手,叫做趙三、翁鼻涕、楊辣嘴、范剝皮、沈胡子,這一班都不是個良善之輩。又有一房家人,叫做姚大。時常攬了載,約莫有些油水看得入眼時,半夜三更悄地將船移動,到僻靜去處,把客人謀害,劫了財帛。如此十馀年,徐能也做了些家事。這些伙計,一個個羹香飯熟,飽食暖衣,正所謂“為富不仁,為仁不富”。你道徐能是儀真縣人,如何卻攬山東王尚書府中的船只?況且私商起家千金,自家難道打不起一只船?是有個緣故,王尚書初任南京為官,曾在揚州娶了一位小奶奶,后來小奶奶父母卻移家于儀真居住,王尚書時常周給。后因路遙不便,打這只船與他,教他賃租用度。船上豎的是山東王尚書府的水牌,下水時,就是徐能包攬去了。徐能因為做那私商的道路,到不好用自家的船,要借尚書府的名色,又有勢頭,人又不疑心他,所以一向不致敗露。
今日也是蘇知縣合當有事,恰好徐能的船空閑在家。徐能正在岸上尋主顧,聽說官船發漏,忙走來看,看見搬下許多箱籠囊篋,心中早有七分動火。結末又走個嬌嬌滴滴少年美貌的奶奶上來,徐能是個貪財好色的都頭,不覺心窩發癢,眼睛里迸出火來。又見蘇勝搬運行李,料是個仆人,在人叢中將蘇勝背后衣袂一扯。蘇勝回頭,徐能陪個笑臉問道:“是那里去的老爺,莫非要換船么?”蘇勝道:“家老爺是新科進士,選了蘭溪縣知縣,如今卻到任,因船發了漏,權時上岸,若就個好船換得,省得又落主人家。”徐能指著河里道:“這山東尚書府中水牌在上的,就是小人的船,新修整得好,又堅固又干凈,慣走浙直水路,水手又都是得力的。今晚若下船時,明早祭了神福,等一陣順風,不幾日就吹到了。”
蘇勝歡喜,便將這話稟知家主。蘇知縣叫蘇勝先去看了艙口,就議定了船錢。因家眷在上,不許搭載一人。徐能俱依允了。當下先秤了一半船錢,那一半直待到縣時找足。蘇知縣家眷行李重復移下了船。徐能慌忙去尋那一班不做好事的幫手,趙三等都齊了,只有翁、范二人不到。買了神福,正要開船,岸上又有一個漢子跳下船來道:“我也相幫你們去!”徐能看見,呆了半晌。原來徐能有一個兄弟,叫做徐用,班中都稱為徐大哥、徐二哥。真個是有性善有性不善,徐能慣做私商,徐用偏好善,但是徐用在船上,徐能要動手腳,往往被兄弟阻住,十遍到有八九遍做不成,所以今日徐能瞞了兄弟不去叫他。那徐用卻自有心,聽得說有個少年知縣換船到任,寫了哥子的船,又見哥哥去喚這一班如狼似虎的人,不對他說,心下有些疑惑,故意要來船上相幫。徐能卻怕兄弟阻擋他這番穩善的生意,心中嘿嘿不喜。正是:涇渭自分清共濁,薰蕕不混臭和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