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 爝火錄
- 李天根
- 4763字
- 2015-12-19 14:57:49
良佐臨城諭降,應元罵曰:『我一典史耳、卑官耳,死何足惜!汝受朝廷封爵,不能以死報國;今有何面目,見此方父老』!良佐聞之,急掩耳走。應元結連靖江鄉兵,與良佐大小二十余戰,良佐軍折傷幾盡。
松江夏允彝自南都覆,彷徨山澤間,欲有所為;及聞友人徐石麒、侯峒曾、黃淳耀、徐汧等皆死,乃賦絕命詞,自投淵以死。兄貢生之旭欲與允彝俱死,允彝托以妻子,乃不果;自此不入城市。允彝與陳子龍齊名,晚節亦略相似;人謂「白首同所歸」云。
唐王遷熊開元太常寺卿。
十五日(甲午)
中秋夜,月明如晝。江陰閻應元令守城者輪流賞月,而自攜酒登城樓嘯歌;許用作「五更曲」,令善謳者高聲齊唱。城下聞之,悲怒相半。一將坐十方庵;城上忽發一炮中之,立斃。
常熟鄉兵復亂,土國寶發兵征剿。嚴栻與戰于華蕩,大敗墜水;一勇士拯之,獲免。
土國寶以洪一緯為常熟知縣、陳日升為縣丞。用黃布小旗書「順民」二小字,令百姓插于門首;并刊發告示,各鄉鎮不許兵丁擅入,民賴以全。
是時海上大軍自崇明至楊舍、狼山,舟師滿布;聲言義陽王集雄兵二十萬,援常熟、江陰,不許百姓剃發。凡沿江一帶居民,不剃發恐郡兵殺掠,欲剃發又恐海兵登岸;其苦更倍他處。
永寧訓導胡從治裒衣,卒與大清兵遇;投水死(從治,南昌人,貢生。其子大年,從總兵蓋某軍中;兵潰,被執死)。
靖江王亨嘉至梧劫瞿式耜,幽之桂林;遣人取其敕印。初,式耜議立桂恭王子安仁王;及唐王監國,式耜以為倫序不當立,不奉表勸進。至是,為亨嘉所幽;乃遣使賀王,因乞援。
亨嘉恐遲疑生變,即將藩衛并先至狼兵共萬余人立,諭藩府文武于靖江府臨朝稱賀,號桂林為西京。加孫金鼎為參機大學士,參贊;嚴天鳳、范友賢為將軍,總統左右前鋒。留楊國威為城守。即日誓眾興師,由水路出平樂;抵梧州,殺官劫庫。式耜堅坐梧城,靖江謁者促式耜朝;式耜曰:『王也而朝,禮也』。命易朝服;式耜曰:『王也,何用朝服;以常服朝,禮也』。亨嘉知式耜不可奪;一日,迓式耜語,式耜未及靖江舟,忽拽上一小艇,宦官劉應科羅之,曹升持刃加頸,逼巡撫敕印。式耜曰:『敕印可刃求耶』?顧奕遮式耜項,拽過數舟,數仆數起。式耜坐,神少定曰:『我朝廷重臣;若欲為帝,曾廬陵漁戶之不若矣』!亨嘉假式耜令,入署索敕印;式耜家人恐有變,與之。亨嘉用小艇挽式耜上桂,塞其艙竇,不令見人;至桂,閉于王邸。式耜日凝坐,不與諸靖人語;進食,亦不食。會先遣標官徐高幼子得入宮中,日進饘粥。夫人邵氏晝夜啼泣,遣家人周文賷疏至閩賀唐王即位,并乞師曰:『嶺表居楚、豫上游;嶺表失,則楚、豫無所憚。楚未可通,天下事益不可為矣!臣式耜朝以死,則粵中夕以亡;豈惟一省之憂』!因陳靖江形勢有必敗狀。
靖江返桂,時已深秋;式耜猶著單紗衣。靖江送飲食、衣服,俱不受。一日,促式耜撫軍乞調狼兵;式耜曰:『戴罪之臣,曷可蒞戎事』!瞑目不食,求自斃;諸靖人畏之,送居劉仙巖,距桂城五里。
大清兵逼吉安,湖西兵備僉事彭期生拒守,不支;城破,走贛州(期生,字觀我,海鹽人;萬歷四十四年進士)。
唐王以湯芬為御史。
芬從海道涉溫、臺抵閩朝見;帝昔在淮陰,芬(?)及召對,歡甚。贈芬父某太常寺卿,授芬四川道監察御史。芬以丁艱,不受官;而于利害大事,知無不言。
諸勛惡之,幾為所陷。
薛瑞泰以餉項不足,捐資五百金;賜翰林院五經博士。
建昌副使王養正,與布政使夏萬亨、知府王域、推官劉允培、南昌推官史夏隆起兵拒守。
養正字圣功,泗州人;崇禎戊辰進士。
舊撫標將白之裔、鄧武泰駐袁、吉,以兵扼峽江。
唐王拜王錫袞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不至(錫袞,祿豐人,天啟二年進士;崇禎時,歷官吏部侍郎掌部事)。
加鴻臚寺序班趙士超兵部職方司主事,赴黃督師軍前監紀。士超字玄卿,閩人;以諸生起家,夙有才干。黃道周謁見,深器重之;特疏薦拔。士超以兵餉寡少,與父防海參將璧傾家募壯丁百余人,偕至軍前。
大清提督吳勝兆甫蒞任,即統兵下陳湖。陸鑰見諸舉義者或投降、或流而為盜,知事不可為;竟棄妻子不顧,走湖州山中。戴之雋等皆降。
十七日(丙申)
唐王賜鄭芝龍子森國姓、名成功;命提督禁旅,以駙馬都尉體統行事。
森于弘光時入南都太學,聞錢謙益名,執贄為弟子;謙益字之曰「大木」。至是,年二十一矣。帝愛其材器,特寵任之。帝每有所向,成功輒先得以告芝龍;由此,廷臣無敢異同者,宰相半出其門。
大清兵至太湖,吳易敗走;父承緒、妻沈及女皆投水死。沈自炯、自炳、吳福之亦死。孫兆奎慮易妻女被辱,視其死而后行;被執,械至江寧死之。
自炯、自炳,俱吳江副使沈珫之子。自炳,字君晦,官中書舍人。福之,字公介,貢生;敗死于湖州之小湄。鍾巒聞福之死,曰:『可兒、可兒』!
大清兵攻江陰者日增,依鄧墓深林以避城中矢石。取門窗、屋木為浮橋,渡河逼城下;發一號炮,吶喊一聲,賷云梯三十余架至城墻。城中發炮擊之,皆退。縋士卒下城,收取其鉛彈、刀仗、衣甲;渡河盡伐鄧墓林木,拆取浮橋以供薪松江既破,大清兵取江陰者益眾,四圍發大炮;城中死者無算,固守自如。因執吳志葵、黃蜚至城下,令說城中人降;志葵說之,蜚不語。
李成棟率所部兵至江陰,縛吳志葵、黃蜚于十方庵,令作書招降;蜚曰:『吾與城無相識,何書為』?乃驅之臨城下,蜚無言;志葵勸眾降,閻應元叱曰:『汝不能斬將殺敵,為人所縛,自應速死;何用多言』!大清兵斷蜚左右手而后戮之,志葵亦被殺。時大清兵輦炮絡繹而至,發炮無虛刻。一人立城上,頭隨彈而去而僵立不仆;又一人背胸澈洞而直立如故。
李含初所部王拐子私款于大清,大清兵襲狼山。含初急檄拐子入援,拐子不應;含初死之。同死者:諸生李映陽、武生唐扉、鄧士鳳、熊九鼎、宗麻子。
南昌故汜水知縣胡定海(一作海定)走樂平,聯絡鄉勇應海州董德興(海定,字圣占;萬歷戊午舉人)。
大清兵破建昌,王養正、夏萬亨死之。建昌有客兵內應;城破,養正被執,械至武昌,萬亨等同死。其妻張氏聞之,絕粒九日死。萬亨,字符體,昆山人;起家舉人。
南昌失守,與史夏隆避難建昌。至是,死。其妻顧、子婦陸及一孫孖女,先赴井死;仆婢死者復十余人。王械分守南門,亦械至武昌,同日死。劉允浩,掖縣人;史夏隆,宜興人:皆崇禎十六年進士。同死者六人,一人失其姓名。建昌人哀其忠,褒而瘞之,表曰「六君子墓」。鄧思銘亦死之。
王體忠率軍趨建昌,時有保寧王者好談兵,自河南來;益王倚信之。保寧陰通于體忠,約為內應。云南總兵趙應選以象兵赴援南京,不及而返;路出建昌,益王留之助戰。戰初合,保寧從陣后以火箭傷象兵;師遂潰。益王奔旗塘佛舍;已歸福州。副將施煥然,番禺人;被執,死(保寧王,名紹〈火己〉,周宣王十二世孫)。
鄧思銘被執,自言首勸益藩舉事者;叢箭射死。
揭重熙戰敗被劫。重熙揭建昌,與王體忠戰于許灣,大敗;部將徐組綬、孫蜚俱戰死。吏部主事王兆熊劾之。
新城知縣譚夢開迎降,縣民潛導守關兵殺之。夢開黨與民互相殘殺,彌月不靖。唐王用兵部侍郎吳春枝薦,以邵武貢生李翔為新城知縣。翔至,擒殺;余黨遂散。
邑中奸民聞翔至,訛言曰:『是將屠我黎川也』!謀拒之。比翔入境,止一幞被蒼頭,神氣怡適;眾遂迎翔入邑。有黃東來者助令為虐,黨羽至數百人,魚肉鄉里。翔下車,東來入謁;即擒斬之于市。令曰:『罪止一人,余不問』。以兵刃置庫,示無復用。由是,黨羽日渙,新城以安。
新城人楊應和挺身當大清兵,語不遜;被殺。其從子居久在旁,復大罵;碎尸而死(應和字惠生、居久字若淡,皆諸生;與鄧思銘為較射之約者也)。
朱大定自泖湖航海至紹興朝魯王,備陳方略;授監軍副使,使還收舊部。會吳易戰敗,大定代領其眾。俄病痢,駐文怡墓堂;大清兵猝至,執送杭州,不屈死。
唐王授周定仍監察御史(定仍,南昌人;崇禎十六年進士)。
江西諸郡盡為大清所有,惟贛州孤懸上游,兵單力寡,人情洶懼。唐王手書加楊廷麟吏部右侍郎、劉同升國子監祭酒。同升自雩都至贛,協謀大舉;乃偕巡撫李永茂集士夫于明倫堂,勸諭兵餉。
帝命同升總理江西,而召廷麟入閣。廷麟以國破君亡,偷安海甸為非計;辭不拜,與永茂、同升舉義旗。會粵東有入衛兵三千過贛,即疏留之。立忠誠社于贛,招致四方之士;王其宖、其窿、劉民保、彭曰趣各率家丁自賷糧入社,立功者幾二萬人。
廬陵諸生蕭建侯從楊廷麟起義,屢戰立功;被土寇擊死拿山。
新建諸生楊不盈初聞北都陷,盡夜泣。南都陷,即狂走出門行。卜言吉則喜;言兇即哭,喚奈何!南昌陷,居民悉走匿;不盈筮得「明夷」之謙,嘆曰:『翼其垂矣!將安往乎』?與妻不食三日,對縊于母柩前。
南昌陳一湛因大清兵迫其莊,衣冠自縊死。
十九日(戊戌)
南贛巡撫李永茂命副將徐必達扼泰和,拒大清兵;必達戰敗。楊廷麟自督師,與劉同升乘虛復吉安、臨江。
廷麟大享士兵于城西,率兵收萬安、抵泰和,復吉安全郡。
路振飛赴召,道拜太子太保、吏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至是至,唐王大喜;與宴抵夜分,撤燭送歸,解玉帶賜之。官子職方員外郎;又錄守淮功,蔭錦衣衛千戶世職。,孫可久,立授都督府經歷。振飛第三子年十七,賜名太平;以蔭,歷官巡撫。
楊廷麟兵既破敵,追至樟木鎮不戒,反為所乘,大敗;遂棄臨江,退守吉安。
吉水鄒文鼎與從侄敬起兵從楊廷麟(文鼎,忠介公孫也)。
二十日(己亥)
大清兵攻金山,侯承祖與子世祿猶固守。城既破,巷戰;逾時,世祿中十四矢被獲,死之。承祖亦被獲,說之降;曰:『吾家食祿二百八十年(一作二百四十年),今日不當以一死報國耶』?遂被殺。
松江既破,李成棟以書招承祖;不應,厲志堅守。即妻子,亦不令出城避難。李延齡命張某攻之,北兵緣城而上,懷玉立刃之;如此數人,復以竹梯緣城而上。守城兵士用防牌避矢,隨登隨斫。既而西北備稍弛,乃以小舟壘城下,蟻附而登,城遂破;懷玉被戮。北帥稱為渡江以來忠臣第一,特宥其少子,令殮父尸歸葬。有廿八官者失其姓名,金山衛人;同承祖守城。城破,猶持大刀獨戰,殺數百人。有諸生楊繼垣從后呼降,誤之;大清兵乘間投以兩矛,遂不支,猶手刃三人而仆。魯王以沈履祥為御史,督餉臺州(履祥,慈溪人;原官知縣)。
督師張國維復于潛。
二十一日(庚子)
江陰破。大清兵從祥符寺后入城,眾猶巷戰;男婦投池井皆滿。陳明遇、詐用皆舉家自焚;閻應元赴水被曳出,死之。訓導馮厚敦冠帶縊于明倫堂;妹及妻王結纴投井死。戚勛令妻及子女婦先縊死,乃北面再拜,舉火自焚;從死者二十人。夏維新、王華、呂九韶俱自刎死(維新,舉人;華、九韶,諸生:俱武進人。武進降,避居江陰;至是殉難),惟黃毓祺、徐趨逸去。
豫王遣劉良佐統軍征江陰,號稱大兵十萬;相持六十余日,折傷過半。豫王大怒,提良佐捆打;調貝勒統大軍急攻之。先分兵抄斷各路援兵,然后圍城。二十一日自子至辰,百里外聞炮聲如萬雷齊發。巳、午后,城中火藥、長兵俱竭;祥符寺后城傾塌,北兵從煙雨中潛上,民猶巷戰。有韓姓者,手格殺三人,始自刎。闔城男婦盡死,無一降者。前后共計殺死北兵五、六萬,鄉兵死者亦不下數萬;城中街巷井廁中尸骸填滿,泮池及孫郎中池迭尸數重:誠唐世之睢陽再見也。嗚呼!慘哉。
應元率兵千人格斗,奪門西走,不得出;勒馬巷戰,殺傷無數,踴身投前湖烈女祠前池中。良佐自言與閻有舊,令必生致之;坐干明佛殿,騎從水底縛閻至,躍起拍閻肩而哭。閻曰:『何哭為?死耳』!擁〔見〕貝勒,不屈;殺之。棲霞禪院有僧唯心者,與閻共事;以閻所紀「和眾乘城略」授黃子新;子新按之作「閻公行狀」。
義兵陸先從應元死。
青陽黃云江(一作明江)善弩,弩長尺余、竹箭五寸,淬以毒藥,百步外命中,著人立死。尤善歌,獨攜一胡琴以出,莫有知其為弩師者。后為大清兵所獲,挈之北行;中道殺騎卒而逃,卒死牖下。
二十二日(辛丑)
城中猶巷戰不已,北兵用火攻,敗之。
江陰被圍,歷閏六月至八月始破。時人為之語曰:『八十日戴發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六萬人同心死義,存大明三百里江山』。隆武極獎勵忠義,聞江陰、涇縣以守城拒敵被屠;嘆曰:『吾家子孫遇此二縣三尺童子,亦當哀而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