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矛盾律(15)
- 阿特拉斯聳聳肩(套裝共2冊)
- (美)安·蘭德
- 4894字
- 2015-12-18 18:29:02
她不知道為什么想要飛跑,覺得應該奔跑,不,不是在這條街,是在熾熱陽光里的綠色山邊,在塔格特山莊的腳下,緊靠著哈德遜河的路上。每當艾迪喊著:“那是弗蘭西斯科·德安孔尼亞!”她就會那樣地飛跑著,兩人一起向著山下的路上開來的汽車沖下去。
在他們的童年時代,他是唯一一個每次到來都會引起轟動的客人,那是最轟動的。跑著去迎接他已經成為他們三個人互相比賽的一部分。在通向那條路一半距離的山邊,有一棵樺樹,達格妮和艾迪總是想趕在弗蘭西斯科開足馬力上山同他們會合之前,拼命跑到那棵樹旁。在每一個夏天他到來的日子里,他們從沒能趕在他前面跑到那棵樺樹,每次都是弗蘭西斯科搶先一步趕到,超過它很遠以后,他們才到。弗蘭西斯科總是贏,就像他總是能贏得所有的東西一樣。他的父母是塔格特家的老朋友。他是家中唯一的兒子,從小就在周游世界的旅行中長大,據說,他父親希望他把整個世界視為他今后的地盤。達格妮和艾迪從不清楚他是在哪里度過冬天,但每年的夏天,他都會在一位嚴厲的南美家庭教師的帶領下來塔格特山莊住上一個月。
弗蘭西斯科覺得選擇塔格特家的孩子做他的伙伴再自然不過了:他們是塔格特泛陸運輸公司王冠的繼承人,正如他是德安孔尼亞銅業的繼承者一樣。“我們是這個世界僅存的貴族——金錢的貴族,”他十四歲的時候,曾這樣對達格妮說過,“假如人們能夠明白的話,這才是真正的貴族,可是他們不明白。”
他有他自己的等級制度:對他來說,塔格特的孩子并不是吉姆和達格妮,而是達格妮和艾迪。他很少主動去留意吉姆的存在。艾迪曾問過他:“弗蘭西斯科,你是那種很高層的貴族,對不對?”他回答說:“還不是。我的家族所以能延續這么久,是因為我們當中沒人可以把自己當成是天生的德安孔尼亞,我們是要努力成為一個德安孔尼亞。”他說出自己名字的時候,好像是希望那聲音能夠穿透聽者的臉,能夠讓聽者恍若加冕。
他的祖先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亞在幾百年前就離開了西班牙,那時西班牙還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而他是當時西班牙最顯赫的人物之一。他之所以離開,是因為宗教裁判所的大人不同意他的思想,并在法庭宴會上要求他改變。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亞用酒杯里的葡萄酒潑了那個大人一臉,然后在被抓住前逃掉了。他拋下了他的財富、他的財產、他的大理石宮殿,還有他心愛的姑娘——漂洋過海,去了一個新的世界。
他在阿根廷的第一處房產是坐落在安第斯山腳下的一間簡陋的木屋。火熱的太陽明晃晃地照耀著釘在木屋門板上的德安孔尼亞家族的銀色族徽,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亞則在他的第一個礦里挖銅。他手持錘子,每天從日出到天黑,成年累月地敲打著巖石,幫忙的只有幾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從他們祖國的軍隊中跑出來的流亡者、監獄的逃犯,以及饑餓的印第安人。
離開西班牙十五年后,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亞派人去接他心愛的姑娘,她也一直在等待著他。她到來的時候,看見了那個銀色的族徽高懸在一個大理石宮殿的入口處,看見了宏偉山莊里的花園,還有遠方山上一處處滿是紅色礦石的礦坑。他抱著她進了家門,看上去,他比她上次見到時還要年輕。
“我的祖輩和你的祖輩們,”弗蘭西斯科告訴達格妮,“他們一定會很喜歡對方的。”
達格妮的童年一直是生活在未來之中——在那個她渴望發現的世界,她不必再有輕蔑或厭煩的感覺。不過,她每年都會有自由自在的一個月,在這一個月當中,她可以生活在現在。當她飛跑著沖下山迎接弗蘭西斯科·德安孔尼亞時,便是從監獄中的釋放。
“嗨,鼻涕蟲!”“嗨,費斯科!”
起初,他們都恨極了自己的綽號。她曾經生氣地問他:“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回答說:“如果你不知道的話,’鼻涕蟲‘的意思是火車頭爐膛里的大火。”“你從哪里知道的?”“從站在塔格特熨斗旁邊的那位先生那兒。”他講五種語言,英文說得不帶一點口音,是那種準確、有教養,又故意夾雜著俚語的英文。作為報復,她叫他費斯科。他大笑著,既開心又有點惱火,“如果你們這些野人非得糟蹋你們這座偉大城市的名字,至少別糟踐到我頭上來呀。”不過,他們慢慢地都喜歡上了他們的綽號。
那是從他們在一起的第二個夏季開始的,當時他十二歲,她十歲。那個夏天,費斯科每天清晨都會失蹤,沒人能發現其中的緣故。他天還不亮的時候就騎車跑掉,然后按時回到露臺,坐在午餐用的白色水晶制成的餐具面前。他很有禮貌,非常準時,還有一點兒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達格妮和艾迪問他的時候,他大笑著,拒絕回答。在一個涼意襲人、天剛蒙蒙亮的清晨,他們曾想跟蹤他,但最后只得放棄,如果他不想被人跟蹤的話,沒人可以盯得住他。
過了一陣子,塔格特夫人開始擔心起來,決定搞清楚。她一直沒弄明白他是怎么繞過了童工法去工作的——他與調度員私下談好——負責替他在距此十英里外、塔格特泛陸運輸公司的一個分點跑腿。那個調度被塔格特夫人的親自登門拜訪驚呆了,他做夢也沒想到替他跑腿的居然是塔格特家的客人。當地鐵路的員工們都管這孩子叫弗蘭克,而塔格特夫人也不愿意把他的全名告訴他們,只是說他的工作沒有被父母許可,必須立即停止。那個調度員很不愿意他走,說弗蘭克是他們用過的最好的一個跑腿的。“我絕對想留下他,也許我們可以同他的父母做個交易?”他請求說。“恐怕不行。”塔格特夫人含糊地搪塞過去。
“弗蘭西斯科,”她在回家的路上問,“如果你父親知道的話,他會怎么說?”
“我父親會問我活兒干得好不好?他就想知道這個。”“行了,我可是認真的。”弗蘭西斯科非常得體地看著她,他的彬彬有禮是出自幾個世紀積淀下來的教養和禮儀熏陶,但他眼里的某種東西令她對他的禮貌仍有所懷疑。“去年冬天,”他回答說,“我在一條運送德安孔尼亞銅礦產品的貨輪上當服務生,跟船一起走了。我父親找了我三個月,但我回來后,他就是那樣問的。”
“這么說,你的冬天就都是這么過來的了?”吉姆·塔格特插嘴道。吉姆的笑里有種勝利的味道,是找到了讓他感到輕蔑的理由的勝利。
“那是去年冬天,”弗蘭西斯科愉快地說,語調還是一樣的天真和隨意,“前年的冬天我是在馬德里過的,在阿爾巴公爵的家里。”
“你為什么想在鐵路工作?”達格妮問道。他們站住,互相看著對方:她的眼睛里有一絲欽慕,他的則是捉弄,但那不是惡意的捉弄——而是含笑的致意。“去嘗嘗那是什么滋味,鼻涕蟲,”他回答說,“還有就是讓你知道,我在你之前就已經在塔格特泛陸運輸公司工作過了。”達格妮和艾迪利用冬天去學一些新的花樣,希望能讓弗蘭西斯科吃驚,并且能贏他一次,卻從來沒成功過。他們給他一種他沒玩過的游戲,告訴他如何用球棒去擊球,他盯著他們看了幾分鐘,然后說:“我覺得我明白了,讓我試試。”他用球棒把球打得越過整個球場,從另一端的橡樹梢上高高地飛了出去。
在吉姆得到一艘汽艇作為生日禮物時,他們全都站在碼頭上看教練教吉姆駕駛。他們以前誰都沒開過汽艇。外形像子彈一樣的汽艇,閃著白色的亮光,在水面上笨拙地搖來晃去,留下一長串顫抖的波紋,發動機突突地哽咽著,坐在吉姆身邊的教練得不斷地從他的手中搶過方向盤。吉姆突然莫名其妙地仰頭沖著弗蘭西斯科大喊:“你覺得能比我開得好嗎?”“我能。”“你試試!”
船靠岸后,兩人從船上走下來,弗蘭西斯科溜到方向盤后面。“等等,”他對站在岸上的教練說,“讓我瞧瞧。”然后,教練還沒來得及動,汽艇便像從槍里發射出去一樣,躥向了河中央,他們還沒看清楚怎么回事,船已經閃電般地遠去。在它漸漸消失在遠處陽光里的時候,留在達格妮畫面當中的是三條直線:船的尾跡,發動機的轟鳴,以及方向盤后面駕駛者的目標。
她注意到了父親在看著快艇遠去時臉上奇怪的神情。他一言不發,站在那里看著。她想起,曾經有一回也見到過他這個樣子。那一次,是他在檢查弗蘭西斯科制作的一個復雜的滑輪系統。弗蘭西斯科那時十二歲,自告奮勇去做一個可以到達巖頂的升降機。父親在教達格妮和艾迪在哈德遜河邊的巖石上跳水。弗蘭西斯科計算用的紙片還扔在地上。父親把它們拾了起來,看了看,問道:“弗蘭西斯科,你學了幾年代數?”“兩年。”“誰教你做的這個?”“哦,那是我琢磨出來的。”她不知道,在她父親手里那幾張皺巴巴的紙上面,是粗略的偏微分方程式。
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亞的繼承者們是清一色的、可以接承衣缽的長子。在家族的傳統里,如果哪個繼承人死了,他就是家族的恥辱,因為他所繼承的德安孔尼亞的財富無法再繼續增加。隨著家族的世代相傳,這種辱沒門庭的事還從來沒有出現過。一位阿根廷的傳奇人物曾經說,德安孔尼亞的一只手具有和圣人一樣的魔力——只不過這力量不是用來療傷,而是用來繁衍。
德安孔尼亞的繼承人們有著異于常人的能力,但弗蘭西斯科·德安孔尼亞卻發誓要超過他們所有人。時間的手仿佛已經用細網將家族的各種品質一一篩選,把那些不重要、不連貫、羸弱無力的東西摒棄在外,只留下了純粹的才智。機會終于有一次,成就了一個并非偶然的存在。
弗蘭西斯科可以做到任何他想做的事,比任何人都做得更出色,而且是輕而易舉的。他的舉止和意識中沒有自詡,從不想和誰攀比。他的態度并不是:“我能比你做得更好,”而只是,“我能做。”他所指的做是做到極致。
無論父親為他制定的嚴格教育計劃對他的要求多么苛刻,無論他被要求去學哪一門功課,弗蘭西斯科都可以像消遣一般,輕松地把它精通掌握。他的父親對他愛得簡直近乎崇拜,但卻小心地隱藏起來,正如他知道自己是在培養這個才華橫溢的家族中的一個曠世奇才,卻要隱藏起他的這份驕傲。
人們說,弗蘭西斯科會是德安孔尼亞家族的巔峰。
“我不知道德安孔尼亞家族奉行的是什么樣的座右銘,”塔格特夫人曾經說過,“不過我可以肯定,弗蘭西斯科會把它變成’為了什么?‘。”這是他對別人建議他去做的任何事要問的第一個問題。他像火箭一樣,不停地在夏季的日子里飛行,但是如果有人在任何時候攔住他,他都能說出他在那個時刻的目的。有兩件事情對他是絕不可能的:靜下來不動,或者毫無目的地瞎跑一氣。
“我們找找看”,或者,“我們做做看”,無論干什么,這就是他給達格妮和艾迪的動力,是他唯一的享受方式。
“我能做到。”他在裝自己做的升降機時說道。他攀在巖壁上,手臂在熟練的節奏中揮動著,把金屬楔釘砸進石縫當中,血滴從他手腕的繃帶處滲落,他全然不覺。“不行,我們不能輪換,艾迪,你還太小,用不了錘子。你只管把野草弄走,替我把道路清出來,其余的我來做……什么血?哦,沒事,就是昨天割的口子。達格妮,去房子里給我拿一塊干凈紗布來。”
吉姆在望著他們。他們從不帶上他,卻常常看到他站在遠處,用一種特別強烈的目光注視著弗蘭西斯科。
他很少當著弗蘭西斯科的面說話,卻會嘲弄地笑著擠兌達格妮,“瞧瞧你一直拿出的那副樣子,裝成一個多有主見的鐵女人!你什么都不是,就是個沒骨氣的破布頭兒。你就聽那個自以為了不起的廢物的吆喝,簡直是惡心。他能隨意擺布你,你連一點自尊都沒有。看看你一聽到他車喇叭響就跑過去等他的德性!你干嗎不替他擦皮鞋?”“因為他還沒叫我去擦。”她回答說。
在當地,弗蘭西斯科能贏得任何一場比賽的任何項目,但卻從不參加比賽。他完全可以在少年山地俱樂部稱霸,他們則迫切希望把這個世界上最有名的繼承人招收進去,他卻對此一直不理睬,總是離他們遠遠的。達格妮和艾迪是他僅有的朋友,他們彼此之間分不清是誰擁有了誰,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不論怎么樣,他們都覺得很開心。
他們三人每天早晨出發,進行他們自己的探險。一次,塔格特夫人的朋友、一位年邁的文學教授看到他們在舊車場的廢品堆上拆報廢的汽車,他停下來,搖著頭對弗蘭西斯科說:“你這種地位的年輕人應該把時間用在圖書館里,吸取全世界的文化精髓。”“那你覺得我正在干嗎?”弗蘭西斯科問道。
周圍沒有工廠,但弗蘭西斯科教會了達格妮和艾迪偷乘塔格特的列車到遠處的鎮子里去,他們翻過那里的圍欄進到廠院里,或者趴在玻璃門上,像其他小孩看電影那樣,看著那些機器。“等我去管德安孔尼亞銅業的時候……”弗蘭西斯科會說。他們從來不必對后面的話再多解釋,他們都明白彼此的目標和動力。
鐵路收票員時不時能抓住他們,接著,遠在百里以外的鐵路站長就會把電話打給塔格特夫人:“我這里有三個小流浪兒,說他們是——”“是的,”塔格特夫人就會嘆息一聲,“他們是,請把他們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