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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矛盾律(13)

他坐在桌子后面,面前擺了一個大大的空白記事簿,已經有些褪色了,屋子的角落里有一點黯淡的燈光。達格妮直接奔到了鳳凰·杜蘭戈在城里的辦事處,康維就在那里,從她來時一直坐到現在。看到她進來,他笑著說:“有意思,我想過你會來的。”他的語調柔和而冰冷。他們彼此并不熟悉,但在科羅拉多見過幾次面。

“不,”他回答說,“沒有用。”“你這么說,是不是因為你簽了的那個聯盟協議?那不會算數的,這是赤裸裸的盤剝,不會得到法院的支持。如果吉姆想拿強盜慣用的’公共事業‘口號當幌子,我會在法庭上作證,塔格特泛陸運輸不足以應付科羅拉多的交通需求。如果法庭做出對你不利的裁決,你可以上訴,在今后的十年不斷地上訴。”

“是的,”他說,“我可以……我不敢肯定我會贏,但我可以那樣去做,然后在鐵路業多維持幾年,可是……不,無論會怎樣,我想的不是法律問題,不是這個問題。”

“那是什么?”“我不想斗下去了,達格妮。”

她不敢相信地看著他,她可以確定的是,他以前從沒說出過這樣一句話。人活了半輩子,是不可能再退回去的。

丹·康維年近五十,他的臉一點不像一個公司的總裁,卻像強悍的貨車司機那樣,方方正正、倔強而遲鈍,像一個斗士那樣,有著年輕的、褐色的皮膚,和花白的頭發。他接手了亞利桑那一家搖搖欲墜的小鐵路公司,當時的純收入甚至比不過一家經營良好的雜貨店。他把它造就成了西南最好的鐵路。他沉默寡言,看書不多,從沒上過大學,除了對一件事,他對人類所努力的一切都漠不關心。他對人們所說的文化沒有任何感覺。但是,他懂鐵路。

“你為什么不想斗爭下去?”“因為他們有權力那樣做。”“丹,”她問道,“你是不是昏頭了?”

“我這輩子,從沒食言過,”他悶聲說道,“我不在乎法庭怎么決定,我保證過要服從大多數人,必須說到做到。”

“你指望大多數人也會同樣對待你嗎?”

“不,”那張遲鈍的臉上有一絲不易覺察的抽動,他的身體仍然無法消化那絕望無援的震驚,他沒有看著她,輕聲地說,“不,我沒指望過。我聽到他們談論這事一年多了,可是我一直不相信,甚至在他們表決的時候,我都不相信。”

“你指望什么呢?”“我想……他們說所有人都要維護共同的利益,我覺得我在科羅拉多所做的一切都是好事,對大家都有益。”“哦,你這個傻瓜!你看不出來這就是你受懲罰的原因嗎——就因為那是好事!”

他搖搖頭,“我不明白,但是我看不到出路。”“你答應了他們要毀掉你自己嗎?”“對我們任何人來說,似乎都別無選擇。”“什么意思?”

“達格妮,現在整個世界的情況都很糟,我不清楚究竟哪里出了毛病,但是問題很嚴重。人們必須彼此依靠,去找到出路,但除了大多數人,誰來決定走哪條路呢?我覺得這是唯一公平的決定方式,也看不到其他的了。我想會有人被犧牲掉,如果那輪到我頭上,我沒權利抱怨。他們是對的,人必須要團結在一起。”

她氣得發抖,努力平靜地說:“如果這就是團結的代價,那我要是還想在這個地球上和人類一起生活,就一定是被詛咒了。如果他們當中剩下的人只是靠毀掉我們才能生存,我們憑什么愿意讓他們生存下去?自我奉獻式的犧牲永遠都說不通。他們沒有任何權力把人當成動物一樣的犧牲品,毀掉最優秀的人是不道德的,好人不能因此受到懲罰,有能力的人不能受到懲罰。如果那樣做是對的,我們最好現在就開始彼此屠殺吧,因為這世界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才是對的!”

他沒有回答,無望地看著她。“如果是這樣的一種世界,我們怎么能在其中生活?”她問道。“我不知道……”他喃喃自語著。“丹,你真覺得這是對的嗎?真的、從內心里覺得這是對的嗎?”他閉上了雙眼,說道,“不,”然后望著她,她頭一次看到一種被折磨的神情,“我就是因此才一直坐在這里想弄明白。我知道我應該覺得它是對的——可我不能,就好像我的舌頭說不出這句話來。我總是看到那里的每一塊枕木,每一盞信號燈,每座橋梁,每個夜晚,在我……”他的頭垂到了胳膊上,“噢,上帝呀,這太不公平了!”

“丹,”她的話從牙縫里擠出來,“和它斗。”

他抬起了頭,目光無神,說道:“不,那是錯誤的,我只是太自私了。”

“噢,這是什么老掉牙的廢話!你完全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他的聲音很是疲憊,“我一直坐在這里拼命去想這件事……我再也弄不清楚什么是對的了……”他又加了一句,“我覺得我無所謂了。”

她突然明白,再多說什么話都是沒用的,丹·康維不再是一個能行動起來的人了。她不知道是什么讓自己如此肯定。她茫然地說:“你以前從來沒有在需要搏斗的時候放棄過。”

“沒有,我從來沒有過……”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種安靜和淡漠的驚訝,“我抵抗過風暴、洪水、滑坡、軌道斷裂……我知道該怎么做,而且喜歡去做那些……但是這種斗爭——是我不能做的。”

“為什么?”“我不知道,誰知道這個世界為什么是這個樣子?哦,誰是約翰·高爾特?”

她讓步了,“那你打算怎么辦?”“我不知道……”“我是說——”她停住了話頭。

他明白她的意思,“哦,總是有事情可做的……”他并不堅決地說,“我猜想,他們只會宣布科羅拉多和新墨西哥州為限制地區,我還可以經營在亞利桑那的鐵路線,”他又補充說,“就像二十年前那樣……唉,這會讓我有事干的。我累了,達格妮,我都沒注意到,但我想我是累了。”

她無話可說。

“我不會在他們不景氣的地區修鐵路,”他依然是那副漠然的語氣,“那是他們想拿來安慰我的,不過我想,那也只是說說而已。不能把鐵路修在一個方圓幾百里沒人煙的地方,那兒只有幾家入不敷出的農戶。在那兒修路,是掙不到錢的。如果掙不到錢,誰會去?根本就說不通。他們純粹是胡說八道。”

“噢,去他們的不景氣地區吧!我是在想你的事,”她不得不挑明了,“你自己怎么辦?”

“我不知道……不過,有許多事我一直沒時間去做。比如釣魚,我一直喜歡釣魚;也許我會開始讀書,一直有這想法。也許我現在可以慢慢來了,也許我會去釣魚,亞利桑那有些好地方,平安、寧靜,幾百里都見不到人……”他抬眼看了看她,說,“忘了這事吧,你為我擔什么心?”

“不是你,是……丹,”她突然說,“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并不是看在你的分上才想幫你。”

他笑了,是微微的、朋友之間的笑容,“我明白。”他說。“這不是出于同情、慈善,或者類似這些丑陋的原因。你看,我是打算讓你在科羅拉多為你的生活去拼,我是打算在你的生意里插一腳,然后把你逼到墻邊,如果有必要,把你從那里逼走。”

他輕聲笑了一下,是感激的,“那你也得花很大的力氣。”他說。“只是我從沒覺得那有必要,我認為那里完全可以容得下我們兩家。”“是的,”他說,“有足夠大的地方。”“話說回來,如果我發現那里沒有空間了,就會對付你。如果我能把自己的鐵路修得比你好,我就會把你打得粉碎,而且不會在乎你怎么樣。可這……丹,現在我不想去看我們的里約諾特鐵路了,我……天啊,丹,我不想當一個強盜!”

他默默地端詳了她一會兒,他打量的樣子很怪,像是從很遠的地方。他輕聲地說:“孩子,你應該早一百年生出來,那樣你就有機會了。”

“去它的吧,我想要創造自己的機會。”“那就是我在你這么大時想做的。”“你成功了。”

“是么?”她呆坐在那里,突然僵住了。

他坐直了身體,像下命令一般嚴厲地說:“你還是看看你的里約諾特鐵路線吧,最好把它完成——要盡快。在我離開之前準備好,因為如果不這樣,艾利斯·威特和那里其他人的末日就要到了,他們可是這個國家還擁有的最優秀的一群。你必須阻止它發生,現在全看你的了。你和你哥哥去解釋什么沒有我在那里競爭你就會更艱難之類的話是毫無用處的。但是你和我明白這些,所以你就去吧。無論你做什么,你都不會是強盜,強盜不可能在那個地方經營鐵路而且堅持下來。你在那里無論能得到什么,都是你掙來的。你哥哥那樣的寄生蟲當然不算,現在要靠你了。”

她坐在那里看著他,實在搞不懂究竟是什么能把這樣一種人擊垮了,但她知道,那不是詹姆斯·塔格特。

她看到他望著自己,仿佛他也在他自己的疑惑中進行著掙扎。隨后,他笑了,而她竟然難以置信地看到,那笑容慢慢地凝固成悲哀和同情。

“你最好別替我難過,”他說道,“我想,在我們倆之間,你今后的日子更艱難,而且我覺得你會變得比我更糟。”

她給工廠打了電話,約好了那天下午去見漢克·里爾登。剛剛放下電話,伏到鋪在辦公桌上的里約諾特鐵路線地圖的前面,門就開了。達格妮抬起頭,嚇了一跳,沒想到她辦公室的門會在沒有預先通知的情況下打開。

進來的是個陌生人,他很年輕,高高的個子,似乎籠罩著一層殺氣。但她也說不清那是什么,因為他給人的第一印象是近乎高傲的自我控制力。他長著深色的眼睛,頭發零亂,他的衣服價格不菲,而穿起來卻像是他根本不在乎,或者沒注意。

“艾利斯·威特。”他自報了姓名。

她一下子跳了起來,同時明白了為什么她外面的辦公室沒有人阻攔他,或者說,能夠阻攔他。

“請坐,威特先生。”她微笑著說。“沒這個必要,”他說話的時候沒有半點笑容,“我從不開長會。”她慢慢定了定神,坐下來,身體向后靠在椅背上,看著他。“那么?”她問道。“我來見你,是因為我覺得你是這個腐爛機構里唯一一個還有點腦子的人。”

“有什么事嗎?”

“你可以把這個當做是最后通牒,”他用少有的清晰口齒,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希望塔格特泛陸運輸公司,從現在起九個月后,按我的業務要求來運營貨車。如果你們在鳳凰·杜蘭戈身上使出的卑鄙伎倆就是為了讓自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那我這就告訴你們,你們別想得逞。在你們提供不出我需要的服務時,我對你們沒提任何要求,而是找到了一家可以做到的公司,現在你們想迫使我同你們打交道,讓我除了聽從你們的條件別無選擇,讓我的生意降到你們那種不夠格的水平。我這就告訴你,你們打錯了算盤。”

她努力控制著自己,緩緩地說:“我能不能講一講我對我們在科羅拉多服務的打算?”

“不用,我對討論和打算沒興趣,我只想要運輸,要做什么和怎么做是你的事,不是我的。我只是在警告你,和我做生意的人,必須按照我的條件,否則沒商量,我從不和不夠格的人談條件。如果想運我生產的石油來掙錢,你就必須做得和我一樣好。我希望你明白這一點。”

她平靜地說:“我明白。”“我不想浪費時間來證明你為什么非得把我的警告當回事,如果你有管理這個腐敗機構的水平,你就能夠做出自己的判斷。我們兩個都清楚,如果塔格特泛陸運輸公司仍像五年前那樣經營科羅拉多的鐵路,就會毀了我,我知道這就是你們想干的。你們想榨干我的油水后,接著再去吃其他的,這就是現在大部分人的策略。所以,我的最后通牒是:你有毀掉我的力量,我或許會死;但我一旦要死的話,肯定會拉上你們所有的人和我一起完蛋。”

她感覺到身體里的某個地方,在支持著她一動不動地承受責罵的麻木后面,有一個痛點,像燙傷一樣灼痛。她想告訴他,她很多年來都在尋找像他那樣可以共事的人;她想告訴他,他的敵人,同樣也是她的,她在進行著的是一場同樣的斗爭;她想沖他大喊:我和他們是不一樣的!但是,她清楚她不能那樣做,她承擔著塔格特泛陸運輸公司以及它名下的一切責任。目前,她沒有權利去為自己申辯。她挺直了身子,帶著和對方一樣堅定而毫不掩飾的目光,不卑不亢地回答:“你會得到你需要的運輸,威特先生。”她覺察到他臉上的一絲驚愕,他沒料到會是這樣的態度和回答,或許,是她沒有說出來的東西才最令他吃驚:她沒有進行辯解,沒有提出借口。他默默地打量了她好一會兒才開口,口氣也緩和了一些:

“好吧,謝謝你。”她微微地點了點頭。他鞠了個躬,離開了。

“這就是經過,漢克。我制訂的十二個月內完成里約諾特鐵路線的計劃本來已經很難做到,可現在我必須得在九個月里趕完。你的軌道供貨時間本來是一年,能否在九個月內完成?盡最大可能去做。否則,我就得想其他辦法去完成它了。”

里爾登坐在桌子后面,那雙冰冷的藍眼睛在他瘦削的臉上切了兩個并列的口子,它們保持著水平的狀態,靜靜地半閉著。他平平淡淡地說道:

“我可以。”

達格妮向后靠在了椅子上。這短短的回答不僅是安慰,更是一種震撼:她突然有種意識,其他的任何保證都沒必要了,她不需要證明,不需要問題,不需要解釋,這個頭腦清楚而負責的人,用三個字就將一個難題安全地化解了。

“別那么如釋重負,”他帶著嘲弄的口氣,“別太明顯了。”他狹長的眼睛帶著察覺不出的笑意觀察著她。“我會認為塔格特泛陸運輸公司是攥在我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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