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 玉堂叢語
- 焦竑
- 4831字
- 2015-12-12 14:37:54
賞譽
曾公魯修元史時,景濂為總裁,極推曾博雅。嘗坐論至夜分,嘆末學之空虛,傷古道之寥落,輒相視囅然一笑。嚴陵徐尊生曰:‘南都有博學士兩人,曾以舌為筆,宋以筆為舌,實相儷也?!?
正統間,文貞為西楊,文敏為東楊,因居第別之。文定郡望,每書南郡,世遂稱南楊。西楊有相才,東楊有相業,南楊有相度。故論我朝賢相,必曰三楊。
邵二泉云:論名臣,于正統、景泰間,劉忠愍敦君臣大義,章恭毅明國家大紀,于肅愍建社稷大功。皆愿為執鞭而不可得者。
李南陽嘗曰:‘皋陶言九德,王翱有其五,亂而敬,擾而毅,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彭惠安公贊翱:‘淡然無欲,不識姜姬,而況苞苴,孰我敢施?古三不惑,于公見之?!私砸詾榇_論。
丘文莊不屑一世,每稱蔡介夫學醇行潔可方古人。
晦庵劉公語人曰:‘在仕途肯讀書究理,惟楊方震、蔡介夫耳?!?
世稱丘文莊不可及者三:自少至老,手不釋卷,好學一也;詩文滿天下,絕不為中官作,介慎二也;歷官四十載,僅得張淮一園,邸第始終不易,廉靜三也。
陳憲副伯獻稱林文安瀚曰:‘賤者即之,不知公貴,卑者即之,不知公尊,不肖者即之,不知公賢且智。非意相干者即之,始知公凜然不可犯也?!?
石文隱為諸生時,與兄戶部東滹公俱有文名,李文正每曰:‘諸后進可托以柄斯文者,其石氏季芳乎!’
鄒東廓為野亭序摘稿云:‘正德辛未,益試南省,受知于野亭劉公。逾月,公賜敕掃先塋,亟趨以別,公握手語曰:“吾歸不復來矣,子國器也,善自愛。寧直無媚,寧介無通,寧恬無競。”只此三言,可以觀野亭矣?!?
世宗在藩邸時,獻皇帝語之曰:‘吾楚有三杰,若知之乎?兵部尚書劉大夏、大學士李東陽、楊一清也。’(行略)
胡世寧薦詹事霍韜,云:‘薦賢如不及,論事常有余,孤忠勁節,近世鮮儷?!?
企羨
宋景濂四持文衡,得人為多,接引后學,惟恐弗及。色溫氣和,近之者如大寒之加重裘,盛暑之濯清風也。天下之能文者,多經先生指授,朝廷英俊,咸以先生為法。初奉敕教文華生數十輩,至是出參大政、為御史之列郡者相望,四方士得一見先生,夸于人以為幸,承一言之賜者,人輒改觀視之,不敢與齒。士大夫言當世有德者,必曰先生,而天下之人無賢若愚,咸推先生為大人長者。及先生歸,上面發后學無師之嘆。蓋先生之道,內誠外恕,一出于正,故上下信服若是云。(行狀)
吳公名祐,字伯宗,幼而穎悟。鄉先達葛元喆曰:‘此兒玉光劍氣,終不可掩?!槲淙赅l試,明年禮部廷對,皆第一。
廖道南曰:‘予游翰林,見有亭一區曰柯亭,有柏二株曰柯學士柏,何其流風遺澤令人永矢勿諼也?蓋其孤介之節,剛正之氣,所漸被者遠矣。’
薛文清為御史時,每至三楊門,止投刺而去,三楊慕其為人,恨不得一見。后訪于朝班中誰為薛御史,始識其面。其見重于人如此。
刑部尚書楊寧、都御史張純,初以才力相尚,及與瑄同事,嘆曰:‘如薛公,當于古人中求之。’
吳文定未遇時,受知于徐武功,有人來乞墓志,公曰:‘若欲名宦以榮親耶?欲傳世之文耶?’其人言:‘為親不死計,正欲傳世耳。’公曰:‘若是則吳寬秀才,其文足傳世者,盍往求之?’
劉東山邑舉人張某,會朝鮮使于鴻臚寺,使見其貫趾,因問公起居。某詰其故,曰:‘吾聞中國有李西涯、劉東山。’某復扣其優劣,使畫地,徐曰:‘是何待言?’鄉人令廣中,遇安南使者入貢。問曰:‘爾鄉劉司馬遠戍西鄙,今安否?’其為夷狄所重如此。
嶺南人游國學者,北士必問曰:‘游白沙先生門否?’以一字一墨為驗,而因以輕重其人焉。壬寅,先生別都御史朱英于蒼梧,英預約束參隨官,先生至,掖之從甬道出入。先生力辭,英嘆曰:‘古帝王尊賢之禮,有膝行式車者,況區區乎!’若中貴謁先生廬,至江滸卻肩輿,走數百步。庚申,朝廷遣官使交南,交南人購先生字,每一幅易絹數疋。入京師時,經南安,知府張弼仿曹參師蓋公禮以待先生。左布政使周孟中甫下車,即謁先生于白沙,欲請先生入省,南面坐,受拜咨問,以風一方,先生辭,不果。賀給事欽執弟子禮,懸先生像于內室,有大事必啟焉。進士姜麟以使事使貴州,特取道如白沙,以師禮見先生。出曰:‘吾閱人多矣,如先生者,耳目口鼻,人也,所以視聽言動者,殆非人也。’至京師,有問之者,對曰:‘活孟子,活孟子?!ㄐ袪睿?
崔銑跋何粹夫書:‘何子超卓之見,具此三書,可謂前無古人矣。何子守身之潔,一介不取,蹈道之堅,終日不俟,俗緣時態,掃除盡矣。吁,可仰哉!仆矢心竭力,企其一二,而愧未能焉。’
嘉靖初,朝鮮國奏:‘狀元呂楠、主事馬理為中國人材第一,朝廷宜從厚遇。仍乞頒賜其所為文,使本國傳誦為式?!?
廖道南曰:‘予為編修時,值楊邃庵柄國,見其獎拔善類,練達事幾。每奏報虜情,羽檄旁午,一夕十疏,口占指授,悉合神算?!?
恬適
永樂十八年,吾紳升行在禮部右侍郎,命初下,文皇帝顧謂尚書呂震曰:‘此朕昔所造就,今日得人用矣。’于是自六卿以下,皆走賀于其家。紳一室蕭然,了無供具,惟一再進茗而已。司寇金公曰:‘叔縉欲學向敏中耶?’眾皆笑而起。
正統五年,楊公士奇求歸未遂,與館閣同志者七人倡真率會,敘略曰:‘世以文學仕,而得入館閣者鮮,館閣而得其僚之德同志合又相與,壯老不相違離,尤鮮也。今學士七人,在館閣或二三十年,或四十年,皆歷事四朝,德同志合而以自幸,于是皆老矣。正統戊午,士奇年七十有四,建安楊公六十有八,南郡楊公六十有七,文江錢公六十有六,安成李公六十有五,臨川王公六十有三,泰和王公六十。遂仿唐、宋洛中諸老真率之會,約十日一就閣中小集,酒各隨量,肴止一二味,蔬品不拘取,為具簡而為歡數也。以是歲二月六日肇事序仍以官者,在館閣不改舊也。顧在坐者,文雅風流,道義相發,如群玉交映,可謂盛矣。而士奇最老,猶廁于列,能無愧乎?因賦近體四韻,且屬和章,以備他日館閣故事云?!ㄎ拿艄曜V)
吳文定被選宮僚,人動色相賀,公獨蹙然曰:‘我何以當此任?’及日講內殿,尤世所榮,而公辭之再三。及掌制久,眾望公柄用,當道忌之,邅回不進,意公亦不能少無望。公曰:‘吾初望不及此,今處此甚安之?!娮h為之冰釋。公未遇時,下第回,聞母病急奔,過關不待報。轄關主政拘留,公不為意,以詩上之,云:‘獻策金門苦未收,歸心日夜水東流。扁舟載得愁千斛,聞說君王不稅愁。’主關者慚而釋之。
吳文定好古力學,至老不倦。于權勢榮利,則退避如畏。在翰林時,于所居之東,治園亭,蒔花木,退朝執一卷,日哦其中。每良辰佳節,為具召客,分題聯句為樂,若不知有官者。
魯文恪以祭酒告歸,乃辟小園于夢野臺之東,鑿池筑亭,雜蒔花木,為游息之所,總名之曰己有園??椭?,則葛巾野服延坐,或泛舟呼酒,三數行,自歌古詩,有物外之趣。自作記曰:‘蓋吾材類樗,而今復病,是加之朽也,樗而朽,蓋無所用之。無用則無所屬,吾其屬吾矣,吾吾屬吾,園始為吾有也。茍藥物能吾扶,孰使吾不樂?’觀此,則公之風致可知矣。(己有園集)
劉野亭自制墓志,其略曰:‘歸之日,有先公敝屋數楹,城之南有別墅一區,田百畝,桑、棗、榆、柳百余株。繼又于居舍后鑿小池,放一舟其中,每當春暖秋晴,病起意適之時,或駕輿登墅,或張席命舟,徜徉自放于水云林月之際。其所獲賜,余則歲分十之三四,以頒諸流離貧餓者。間嘗進元嗣,諭之曰:“吾老且病,沒之日,勿請葬祭謚贈,勿干名筆為誄文詩挽,有一于是,吾不汝子矣?!蔽某桑蛘吣嗽唬骸肮呤藥姿氖?,所歷非一官,各有所職,今何為不書?”蓋予雖以文翰著銜,其所職,則啟沃輔翼,有關于上下者頗重大,予于是無一能效焉,書之,徒以自貽愧也。公孤穹階而居之,若不能一日安者,蓋予性峭直狷介,既無功業以為顯明之資,又乏低昂以為植立之地。不即去,則罪日大,愧日集,士夫清議,并以先所有者而奪之矣。歸而居家,雖杜門謝客,然猶有車馬游從之樂,有貧餓周恤之惠,若未能絕意于世者。蓋游從之樂,所以章上之賜,周恤之惠,所以侈上之恩,外此則非所知焉。其不敢有恤典文誄之請者,蓋無實德而尚虛名,此予平日所深恥者。今若是,使予昭昭累士夫之余議,冥冥為地下之愧魄矣。尚幸有不死,可持之以見先祖考于九泉者,自揣平生無大過,此心無少負焉耳。其銘曰:嗚呼野亭,胡為而生?胡為而仕?胡為而歸?胡為而死?蓋其生也,窮天地之委和,其仕也,濫皇明之介祉。考諸己,考諸人,則歸有余裕。委者還,濫者收,則死獲所止。嗚呼,世有為野亭嗤者,曰如斯如斯,后有為野亭嗟者,曰乃爾乃爾?!?
東江致仕還家,即筑一傍秋亭在西園中,乃次子伯庸新造宅,尚未徙居,中多隙地,可以蒔蔬也。東江日處其中,課僮仆鋤灌,農桑輯要一書,涂抹刪改,細書于行間及額上皆滿。其書房中,見其以藥瓢貯各色菜子,懸之梁棟間,不下數十種。夫以侍郎家居,絕足不與外事,閉門閑適,學為老圃,若將終身焉。東江之風流大節,亦過于尋常萬萬矣。
閻禹錫云:‘薛文清先生平日奏疏,削其藁皆不存。一日檢閱舊書及讀書錄,束置架上,為詩曰:“七十六年無一事,此心惟覺性天通?!焙鲥芗矎浟?,正衣冠危坐而逝?!?
王文端公致政家居,年踰八十,每與夫人各乘肩輿,循觀阡陌,子孫稱觴上壽,備享晚福。一日,坐觀澄江洪漲,諭子孫曰:‘初東里先生不欲我同事內閣,時不能平。然使我在內,則天順初元,當坐首禍,今日安得與汝曹觀水為樂哉!’
李文正當國時,每日朝罷,則門生群集其家,皆海內名流,其坐上常滿,殆無虛日,談文講藝,絕口不及勢利。其文章亦足領袖一時。正恐興事,建功或自有人。若論風流儒雅,雖前代宰相中,亦罕見其比也。
邵銳,正德初禮部第一人。改庶吉士時,逆瑾擅政,與焦芳、劉宇相結納,芳子黃中、宇子仁皆為庶吉士,未幾俱授編修,銳以甲第列仁上,亦并授焉。銳恥與為伍,具疏辭免。會兄欽力沮之曰:‘以會元而得史職,亦分耳,何辭為?’俄丁艱歸,瑾敗,革傳奉官,亦并及之,非其罪也。后起官江西、福建學使,抑浮躁,獎恬退,士習一變。官至太仆卿,即移疾歸。制行絕俗,而恥于近名,然闇然日章,世歸其賢。沒之日,笥無數金,田僅百畝,遺命勿干恤典。贈副都御史,謚康僖,蓋公論云。([一]浙江通志校記[一]此‘邵銳’一條。是重印本抽去‘衡山病起遣懷二律’條補入?!馍讲∑鹎矐讯伞岩娋砦宸秸惸┑诙l。原為復出。)
楊升庵書壁云:‘老境病磨,難親筆硯,神前發愿,不作詩文。自今以始,朝粥一碗,夕燈一盞,作在家僧行逕。惟持龐公“空諸所有”四字?!?
何公瑭家居,廬舍不過數椽,敝衣疏食,日以觀書玩道為樂。當世達人公卿,亦罕接見,惟王浚川、呂涇野諸公至,屏從造廬,雅談終日。為翰林時,古樸衣冠,不事藻飾,而文美在中,志存當世。既忤時俗左官,卒以人望致仕通顯,又復乞歸。杜門掃跡,官司禮饋,悉卻不受,其于貨利,若將浼焉。
規諷
方孝孺為翰林侍講,典國家大政。同郡王叔英時為漢陽知縣,遺書曰:‘凡人有天下之才固難,能自用其才者尤難,如子房之于高祖,能用其才者也,賈誼之于文帝,不能自用其才者也。子房之于高祖,察其可行而后言,言之未嘗不中,故高祖得以用之。賈誼之于文帝,不察其未能而易之,且又言之太過,故大臣絳、灌之屬,得以短之,于是文帝不獲用其言。方今明良相逢,千載一時,但天下之事,固有行于古而亦可行于今者,如夏時周冕之類是也。亦有行于古而難行于今者,如井田封建之類是也??尚姓咝兄?,則人之從之也易,難行者行之,則人之從之也難。從之易,則民樂其利,從之難,則民受其患。此君子之用世,貴乎得時措之宜也。’孝孺深然之。及與政,又輒慕古王政,即欲見諸事,以故多紛更,卒無成效。
李侍郎紹,江西安福人。與人交,必推心置腹,務盡忠告。察后進志于學者,獎借誘掖,惟恐不至。處僚友間,勸善規過,言直意盡,雖衣冠不正,舉止失度,亦必告焉,而人不為迕。其忠實心,誠信于士大夫也。[一]
(校記[一]此‘李侍郎紹’一條,是重印本抽去‘解學士縉應制’條補入。‘解學士縉應制’條已見卷之四調護類第一條,原為復出。)
瑞安高氏墓有穹碑一通,吳中太湖石所礱,碑陰鋸紋朗朗而欹。聞宣德間,永嘉黃少保淮葬父,鋸其半為神道碑,鋸且盡,高之裔孫某曰:‘相公取之薄矣。’黃問故,高曰:‘恐后人復欲鋸耳。’黃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