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 玉堂叢語
- 焦竑
- 4548字
- 2015-12-12 14:37:54
己巳北狩,學士周敘自南京貽王文端書曰:‘永樂、宣德間,嘗仰望少師東里先生,然即其舉措,究其底里,士大夫公論,不容掩也。易曰:“知幾其神乎?”書曰:“慎終于始?!庇衷弧拔┛斯麛?,乃罔后艱”。竊思三楊輔政之初,一幾也,不深思熟慮,身任其責,惟陽斂陰施,掩人耳目,雖曰自保,其實誤國,致今歲七月之禍。此時先生與諸君子輔政之初,又一幾也。宜鑒覆轍,為宗社生靈永遠之謀,失今不圖,噬臍莫及。豈得即效子房之從赤松,晉公之營綠野乎?敘官至學士,又冒膺宋史之修,儻不即死,成此一事,竊名穹壤間,他富貴皆無所望。所念者,國家安則民皆安,敘輩亦可偷生,畢其素志。今歲以來,因朝廷屢有更張,不敢避禍,屢有所陳,未審朝議以為可否?自是以往,亦不敢瀆告一語矣。’
何文肅為副使,見時政闕失,致書于翰學彭華曰:‘古之善觀人國者,不觀其國勢之強弱,而觀其用人之賢否。今用人賢與否,愚不能知,但見升一官,進一秩,士論輒嘩然,曰某以親舊當道而得之,或曰某以通書政府而得之,某以納賄權門而得之。仆始聞之,以為人言不可信,徐而察之,巧宦者悉皆超擢,自守者往往淪棄,亦不能不信也。夫平居之時,既茍利以進身,多事之秋,肯捐身而報國乎?不待智者可知也。愚謂當獎恬退,抑奔競,以振名教于風頹俗靡之際。夫知人固未易,大抵剛介寡合者君子也,媚柔易親者小人也,于此察之,十得八九矣。果君子與,拔而用之,不必親也,不必故也,不必識其面也。果小人與,黜而退之,親不可私也,仇不可避也,群言交屬,不可狥也。以此處之,庶幾有招之不來,麾之不去之君子出焉。此時事之大者。閣下官為學士,職號論思,時政之得失,人才之賢否,知之素矣。經筵進講之余,宜從容陳之,使天下陰受其賜可也。昔歐陽永叔、司馬君實為翰林學士,所論奏者,豈徒發揮經義而已哉!舍二子而他取法焉,非仆所望于閣下也。尊兄少保先生,實秉國成,古人有云,政經及子,可不預慮而熟圖之耶!’
李西涯當國二十余年,一日有人投以詩云:‘清高名位斗南齊,伴食中書日已西?;厥紫娼核G,子規啼罷鷓鴣啼?!畹弥髴M。(北窗瑣語)
正德時,李西涯于劉瑾、張永之際,不可言臣節矣。士惠其私,猶曲貸而與之,幾無是非之心。羅公乃李之門人,引大義責之。書云:‘生違教下,屢更變故,雖常貢書,然不敢頻頻者,恐彼此無益也。今則天下皆知,忠赤竭矣,大事亦無所措手矣。易曰“不俟終日”,此言非與?彼朝夕獻諂以為常依依者,皆為其身謀也。不知乃公身集百垢,百歲之后,史冊書之,萬世傳之,不知此輩亦能救之乎?白首老生,受恩居多,致有今日,然病亦垂死,此而不言,誰復言之?伏望痛割舊志,勇而從之,不然,請先削生門墻之籍,然后公言于眾,大加誅伐,以彰叛恩之罪,生亦甘心焉。生蓄誠積直有日矣,臨椷不覺狂悖干冒之至?!畹脮鴾I下。
陸文裕云:‘弘治癸亥,蘭溪章先生德懋起為南京國子祭酒,一見予,遂蒙顧待。嘗以事見,輒慰諭之曰:“大凡為禮,貴敬而和,不必太促縮,令人氣索。孟子曰:“說大人,則藐之。”凡見一有爵位者,須自量我胸中所有,若不在其人之下,何為畏之哉?!贝藶槭颗c座主劉學士司直先生偶道此,先生微哂曰:“此老失言矣,孟子所謂藐者,是藐其勢位,若如所云,是藐其人矣?!闭鹿右?,劉公析理之精,前輩風度如此?!?
王抑庵先生典選,遇不如意事,好誦古人詩以自寬。一日有新得給事中即欲干撓選法者,則曰:‘偶然題作木居士,便有無窮求福人。’御史有言銓部進退官不當,則曰:‘若教鮑老當筵舞,更覺郎當舞袖長?!嗲兄性啤?
何元朗云:‘余在南館時,府公王槐野先生喜談西北事,一日言王晉溪總制三邊時,每一巡邊,雖打中火,亦費百金,未嘗折干。到處皆要供具,燒羊亦數頭,凡物稱是。晉溪不數臠,盡撤去,散與從官,雖眾頭目,亦皆沾及,故西北一有警,則人人效命。時東南適有倭寇,余與陸祠部五臺相遇于舍弟家,祠部方有贊畫之命,余舉似之,余曰:“蓋當時法網疏闊,故晉溪得行其意,使在今日,則臺諫即時論罷,不能一日容矣?!鄙岬茉疲骸敖効偠接旭Y數皮箱銀去者,不聞有人論之。”余曰:“此數皮箱之物,未必盡以自私,必有同其利者,既同其利,誰復言之?若如晉溪所為,則論者交至矣。但昔之當事者,損己之奉,以悅犯難之人,今之當事者,割犯難者之肉,以飼權貴,何怪僨事之不旋踵耶!”’
豪爽
吉水解學士縉,天資甚美,為文多不屬草,頃刻數千言不難,一時才名大噪。時杭有王洪希范,吳有王璲汝玉,閩有王偁孟陽,嘗謂希范曰:‘解學士名聞海內,吾四人者,足以撐柱東南半壁?!R者謂其知言。
永樂中,曾狀元棨,體貌魁碩,文學充贍,朝野咸聳望焉。有交趾貢使飲量絕人,上令左右舉善飲者款之,或舉二都護以對,上曰:‘朝廷上無一能飲者乎?’曾聞之,即自請往。上問曰:‘卿量幾何?’曰:‘款此二使足矣,不必盡臣量。’于是飲徹夜,二使皆醉愧而去。翼旦,俟謝恩,上悅曰:‘不論卿文學,只是酒量,豈不作我明狀元耶!’益賜之酒。后病卒。且氣絕,呼酒,飲至醉,題曰:‘宮詹非小,六十非夭,我以為多,人以為少。易簀蓋棺,此外何求?白云青山,樂哉斯丘?!?
力士李金槍來吳,徐武功召試其藝,李運槍庭中,公哂之,呼家人:‘取吾棒來。’棒乃純鐵所為,重六十余斤,顧李曰:‘盍試諸?’李謝不習。公笑起,運棒如飛,時時及李頸,李懾伏,不敢起。公擲棒叱之去,曰:‘吾豈與若校技者耶!’
崔侍郎銑,飲量洪,亡可敵。每酣輒歌‘劉伶能飲幾杯酒?也留名姓在人間’。陳約之束,其同年董侍郎婿也,小于崔三十一歲,視學河南,崔業六十余矣。約之雅知量不敵,恃其少壯,值崔病初起,即往按部安陽謁之,崔與轟飲,至夜分,約之大醉,跌宕不能支。崔謂其從者曰:‘彼且乘我瑕而斗我耶!’復舉十余白乃別,陳遂病至咯血不起。崔嘗與董飲,而遇一方士,自云能飯,崔請之較,每崔一甌酒,方士一甌飯,崔已醉,而飯不止,凡得五十四甌。董至夜俟其歸而偵之,則飯固在,蓋障眼術也。
徐文貞督學江西,道遇毛尚書伯溫,過其舟,毛曰:‘君得無饑否?’呼侍者捧大盤四,其二裝炙鵝,鵝皆大臠,其二裝饅頭,大如碗者,各五十許。又不置筯,以手掇之。銀碗二,使注酒。長醊大釂,傍若無人。時文貞年少,勇于酒,互舉無算,歡然而別,曰:‘公大器也?!?
任達
高啟字季迪,吳郡人。少孤力學,能詩文,好權略,每論事,輒傾其座人。元季張士誠開府平江,文士響臻。啟獨依外舅周仲達,居吳淞江之青丘,歌詠自適而已。時饒介之、丁仲容以詞學自雄,旁睨若無,見啟詩大驚,禮為上客,啟怡然不以屑意也。洪武初,與修元史,授翰林編修。一日薄暮,上御闕樓,召見啟,大悅,擢戶部右侍郎。辭罷去,仍賜內帑金,給牒放還。啟身長七尺,具文武才,于書無所不窺,為文喜辯博,馳騁上下,精采煥發,而于詩尤工,與按察使楊基、翰林待制張羽、布政使徐賁,號吳中四杰,皆有集行于世。
解大紳十八舉鄉試第一,以進士為中書庶吉士。上試詩,稱旨,賜鞍馬筆劄,而縉率易無所讓。嘗入兵部索皂人,不得,即之尚書所謾罵,尚書以聞,上弗責也,曰:‘紳逸乃爾耶?苦以御史?!闯贰>弥挛幕实廴雰乳w,詞筆敏捷,為一時冠。而意氣闊疏,又性剛多忤,中漢庶人讒,出參議廣西,日與王檢討偁探奇山水自適。上書請鑿章江水,便來往。上大怒,征下獄,三載,命獄吏沃以燒酒,埋雪中死。
黃諫嘗作京師泉品,郊原玉泉第一,京城文華殿東大庖井第一,每進講后,必連啜數器乃去。謫廣州,每游白云蒲澗山水間,評其泉,以雞井為第一,更名學士泉,人謂不減李贊皇云。
崔子鐘好劇飲,每至五鼓,踏月長安街,席地坐。李文正時以元相朝,天微早,遙望之,曰:‘非子鐘耶?’崔便趨至輿,拱曰:‘老師得少住乎?’李曰:‘佳。’便脫衣行觴,火城漸繁,始分手別。崔每一舉百余觥,醉輒呼:‘劉伶小子,恨不見我!’
康海罷官,自隱聲酒。時楊侍郎廷儀,少師廷和弟也,以使事過康,康置酒,至醉,自彈琵琶唱新詞為壽。楊徐謂:‘家兄居恒相念君,但得一書,吾當為君地。’康大怒,罵曰:‘若伶人我耶!’手琵琶擊之,楊走免??邓烊?,口咄咄‘蜀子’,更不復見。
康德涵六十,要名倡百人,為百歲會,既畢,了無錢,第持箋命詩,送王邸處分。時鄠杜王敏夫名位差減,而才情勝之,倡和詞章布人間,遂為關西風流領袖。浸淫汴洛間,遂以成俗。
康海答寇子惇云:‘放逐后,流連聲伎,不復拘檢,雖鄉黨自好者,莫不恥之,又安可與士大夫同日語者!阮籍之志,在日獲酩酊耳。三公、萬戶,非所愿也?!?
王廷陳削秩歸,益自放,達官貴人求見者,多蓬首垢足囚服應之,間衣紅纻窄衫,跨馬或騎牛,嘯歌田野間,人多望而避者。
王九思答王德征云:‘九思者,當世狂人也,翰林不容,出為吏部,吏部獲罪,左遷壽州,壽州不可,罷歸田里。世之自負豪杰者,耳其姓名,罔不怒焉。執事獨曰:吾何愧,此可發英雄一笑也。’
王廷陳語余懋昭曰:‘仆林居無營,上不慕古,下不肖俗,為疏為懶,不敢為狂,為拙為愚,不敢為惡。高竹林之賢,而丑其放,懷三閭之忠,而過其沈,智鴟夷之逝,而污其富。每景物會意,輒命酒自歌,酒不盡量,歌不盡調,倦則偃臥,臥不為夢,厭苦俗途,寧獨無與。復究心老莊,保養性命。江湖乘興,漲則不舟。雅好云嶠,苔滑磴危,鮮不緩卻。此仆大略也?!?
楊用修好縱倡樂,劉繪以書規之,答云:‘茲荒戍瑟居,得以息黔補刖。自惟千鈞之弩,一發不鵠,則可永弢矣。且文有仗境生情,詩或托物起興,如崔延伯每臨陣,則召田僧超為壯士歌,宋子京修史,使麗豎熯椽燭,吳元中起草,令遠山磨隃糜,是或一道也。走豈能執鞭古人?聊以耗壯心,遣余年,所謂老顛欲裂風景者,良亦有以。不知我者,不可聞此言,知我者,不可不聞此言。’
楊用修謫滇南,有東山之癖,諸夷酋欲得其詩翰,不可,乃以精白綾作祴,遺諸伎服之,使酒間乞書,楊欣然命筆,醉墨淋漓裙袖。酋重賞伎女,購歸,裝潢成卷。楊后亦知之,便以為快。
用修在瀘州嘗醉,胡粉傅面,作雙丫髻,插花,門生舁之,諸伎捧觴,游行城市,了不為怍。人謂此君故自污,非也,一措大裹赭衣,何所可忌?特是壯心不堪牢落,故耗磨之耳。
夙惠
宋景濂年十五六,里人張繼之聞先生善記誦,問以四書經傳若干日可背誦,先生以一月為答。繼之不之信,抽架上雜書,俾即記五百言。先生以指爪逐行按之,按畢輒背,一字不遺。繼之告先生之父尚書公曰:‘是子天分非凡,當令從名師,即有成爾。’
方孝孺髫齔已善屬文,雙眸炯炯如電,讀書十行俱下,日積寸許。見典冊所載圣賢名字,或良將相形貌,輒默記,欣然有愿慕之志,鄉人呼為小韓子。
羅一峰五歲時,隨母李入園收果,長幼競取,獨賜而后受。年七歲,父訓于庭,不匝月,童蒙諸書咸遍。明年,學于里師,時乏書,里師令遍逐諸生授讀,諸生未成句讀,而先生皆已成誦矣。
彭華方十五六,嘗過邑城,坐客有持故券證以爭產者,辯論不已。公齒坐下,獨抗聲曰:‘此贗也!’眾驚問故,曰:‘券果出革除庚辰年,則當以建文三年,書乃曰洪武三十三年,非贗而何?’爭者赧然而罷。
王華六歲,與群兒戲水濱,見一客來濯足,以大醉,去,遺所提囊。取視之,數十金也。公度其醒必復來,恐人持去,以投水中,坐守之。少頃,其人果號而至,公迎謂曰:‘求爾金耶?’為指其處。其人喜,以一鋌為謝,卻不受。
練子寧幼從鄉長竹莊先生學,命作水竹村居詩,子寧曰:‘千山暮雨石泉通,一夜春雷長籜龍。’乃其志少則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