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與林奮千先生書(1)
- 古書隱樓藏書
- (清)閔一得
- 3696字
- 2015-12-12 10:50:41
天地之大,古今之遙,生人何限?貴而王公,賤而仆役,富而貫朽,貧而帶索,壽而耄期,殀而殤札,智愚之相混,賢不肖之相雜,就一時(shí)耳目論之,亦若真實(shí),乃未幾歲月更焉,又未幾山河改焉。回問向之往來奔走,營營逐逐者,都已消歸無有。一變而城郭丘墟,再變而桑田滄海。極而推之,荒唐而論之,世運(yùn)難留,乾坤易老,不轉(zhuǎn)盼間,將十二萬九千六百年之元會(huì)已過。而大塊且不可久存,由是言之,宇內(nèi)虛幻景也,虛矣,幻矣,豈有一真實(shí)哉。自古帝王賢哲,視人世間一切功名富貴如春紅入眼,浮云過太虛,了無余味,淡然相遭,獨(dú)求天所以稟畀我者而力踐之。此真至真至實(shí)之事,而毫無虛幻者也。噫!上而天,下而地,前而千古,后而萬年,東西南北,八表八極之無窮,我幸生其中,參為三才,靈于萬物,諒必有一奇特處,豈同草木鳥獸之終歸腐爛也者。奈何舉世不思,盡人莫悟,甘心唯唯否否,虛度一生,到頭形寄空木,魂歸泉土。而上天所以稟畀乎我者,毫不之知。嗟乎!嗟乎!其辜負(fù)皇天后土者實(shí)多矣!豈特皇天后土而已,而我生之所以自辜自負(fù)者更多。蓋天之所以命人,至大至久。是大也,非尋常之所謂大,蓋大無外;是久也,非尋常之所謂久,蓋久無疆。大無外則東西南北上下統(tǒng)焉;久無疆,則前古后今合焉。東西南北上下統(tǒng),則六合之內(nèi),六合之外歸之;前古后今合,則一元之前,一元之后貫之。何物非我有,何時(shí)非我有,夫至無物無時(shí)不為我有,豈非至真至實(shí),而尤謂之虛幻可乎?天之所以命我,而我之所以受于天者,何物也?心也。心何物也?靈也。靈何物也?覺也。覺著,無形無象,須冥悟默會(huì)而后可得也。蓋嘗返觀內(nèi)顧以求覺體。是體也,一意不生,前后際斷,靈靈醒醒。若睡熟之被呼,而未經(jīng)落想轉(zhuǎn)念。若默坐之聞響,而未及審音辨物時(shí)也。先儒所謂啞子吃苦瓜,意中了了,卻說不得處。又言水中鹽味,非無非有。如貓捕鼠,一眼看著他,一耳聽著他也。噫!至矣。天之所以為天,我之所為我,只此而盡矣。蓋一點(diǎn)靈光,照天燭地,人人都有。失此則禽獸鬼域之歸,得此則神圣君子之列。可不重乎,可不慎乎!孟子曰“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曾子、子思皆教人慎獨(dú),“獨(dú)”即“幾希”也。幾希者何?即此靈靈醒醒覺處也。天下之人,同是一心,未嘗有殊。而其歸,乃或至十百千萬之遠(yuǎn)者。無他,覺不覺而已。覺則明,不覺則昏。明則見善而行,不明則趨惡而安。善則君子,惡則小人。小人之極則幽厲歸焉,君子之極則堯舜稱焉。此不齊之極致,而勢(shì)所必然也。人之所以為人,覺而已矣。黨則醒,不覺則夢(mèng),醒,夢(mèng)之關(guān)也;覺則生,不覺則死,生,死之關(guān)也;覺則人,不覺則禽獸,人,獸之關(guān)也。是三關(guān)者,而皆賴一覺以通之。覺之為義大矣哉!試以醒睡論,方睡時(shí),茫然無覺。無覺則無所謂天地日月,無所謂山川百物,無所謂城郭宮室人煙雜處。不惟是也,將更無所謂父母妻子堂房什物等事,且必?zé)o所謂近體之床帳衾枕衣服。而手足且無之,腑臟亦無之。惟其冥然少知,頑然不靈。即一我已不自有,而況其它乎?及醒也,仿佛之際,能辨有我矣。少焉,辨有身矣。傾耳聆之,聲音達(dá)矣。拭目望之,光明接焉。披衣而起,翔步而出,俯察仰觀,覺天地萬物,莫不秩秩乎羅列于其中,覺使之然也。故有覺,則有天地萬物,無覺則無天地萬物。非無天地萬物也,有之而我不知,即謂之無天地萬物也亦宜。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道者,覺也。覺則何以死可也?曰覺則長覺,身死性生,物去神留,天地古今一覺中境矣。天吾天,地吾地,人吾人,物吾物矣。何也?覺也者,無聲臭不睹聞?wù)咭病o聲臭不睹聞,是無極也。無極則無窮盡,無方體,廓之而六宇充,永之而萬古存。山何有更,此覺不敝;兩大有盡,此覺靡窮。行將太虛絜量,混元比壽,無終無始,無上無下,無內(nèi)無外。凡厥元會(huì)運(yùn)世中之萬有萬變,一皆消息往來于渾渾浩浩之間,又何生死之足論乎?夫人—物也,秉天之氣受地之形,陶鑄于陰陽,予奪于造化,所以有生死也。覺非物也,不與生俱生,不與死俱死,所以大圣大賢,雖當(dāng)既死之后,而形消氣寂,萬劫常靈。此其道在人為德性,在天為天命,在往來造化為鬼神。天也,鬼神也,人也,一也。雖然難言矣。夫人縱欲則易,循理則難,天理人欲,不容并立,皆雜出于方寸之間。欲去而后理存,人盡而后天見,然不外一覺焉。盡之。朝聞道,具諸聞此矣乎。昔者,季路問事鬼神及死,孔子答以“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死生之說,實(shí)自吾儒始,特其言引而不發(fā),故若未嘗言之云爾。故不肖嘗謂吾人論學(xué),當(dāng)平其心,定其氣,從容尋繹,以來臻乎一是之地。是之所在,何容強(qiáng)非。故天地之間人為貴,此說不容非也。天下之大,修身為本,此說不容非也。然身要矣,心尤不可無。心要矣,而不靈不覺,何以為心,此說不容非也。靈矣,覺矣,念念如斯,時(shí)時(shí)勿昧,合動(dòng)靜常變而不易,刀鋸鼎鑊,身可得而殺,心不可得而動(dòng),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其惟斯人乎,而謂其尚有死乎。且死也者,形之變也,氣之散也,骨肉肢體之穢而爛也,然平日之所為昭昭靈靈、不依形、不恃氣者,安往耶?蘇子有言:“不因生而存,不隨死而亡也。”是實(shí)理也,是真事也,尋而究之自知,體而驗(yàn)之自見也。此說不容非也。嗚呼,圣人之徒,亦言其實(shí)理真事不容非者而已。蓋此為吾人大本大源,非為生死計(jì),得是事者自無生死,大無外,久無疆,充塞宇宙。天之所以與我,而我之所以受于天者蓋如此。是故圣人泯心觀化,知此性至大且久。思天地之無窮,識(shí)吾生之有限。謂是六宇何大,我身可小,歲時(shí)何永,我身何暫,生物何眾,我身何微,計(jì)可以與造物爭雄長者莫先乎此。所以慎守勿墜,而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也。夷齊之求求此,孔顏之樂樂此,歷代圣賢之憂勤惕厲而不敢懈,不敢懈此。此也者何?覺也,覺則真實(shí)矣,真實(shí)則誠矣。中庸曰:“至誠無息”,不息則久,久則征,征則悠遠(yuǎn),悠遠(yuǎn)則博厚,博厚則高明。”又曰:“博厚所以載物,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如此者,不見而章,不動(dòng)而變,無為而成,天德王道其盡于此乎。雖然是非必得時(shí)則駕,功大名顯而后見此盛也,古之一室嘯歌,倏然遠(yuǎn)引,初無羨于王公大人之尊富顯榮,而終不失其素履者,誠在此不在彼也。豈誠有分外之榮枯,足動(dòng)其欣戚哉,亦求所謂覺者而已,夫吾之所謂覺者,人之所不見也。然覺雖人之所不見,而天即此物焉,地即此物焉,凡天地內(nèi)所包含遍覆亦莫非此物焉。蓋由外而返求之,天則天矣,而天天者誰乎?地則地矣,而地地者誰乎?人則人,物則物矣,而人人物物者誰乎?知非吾之覺之而不見其有也。古之君子,知無在非幻而此獨(dú)真;無在非虛而此獨(dú)實(shí),蓋有其真而后幻者不幻,有其實(shí)而后虛者不虛。噫,天地誠大,古今誠遙,向非靈明一點(diǎn),宇宙俱無,安得不保其真而守其覺乎?天地之大,古今之遙,無非覺也,小覺小之也,大覺大之也,昔陽明子行山中,有指崖中花樹問曰:“夫子嘗言天下無良知外物,若此花樹亦是良知否?”陽明子答曰:“汝未到崖谷時(shí),此知與花樹俱冥,汝才到面前,便一時(shí)都明白來,此非良知而何?”然則天下豈有覺外物也,嘗言大無外,久無疆矣。而所謂大無外者,何如光景也?所謂久無疆者,何如形狀也?且試言其大無外者,人之所及意量者,至天地以內(nèi)止耳。天地以內(nèi)而止,是有外之大也,今試思三百六十五度之周天,而日月星辰系之,曾有幾何,而即以謂之至大不可也。夫惟曠觀乎日月輪回之外,而知虛空不可窮盡,推而數(shù)之,可以一倍天地,可以十倍天地,可以百倍天地,可以千倍天地,可以萬倍天地,可以萬萬倍天地,使其止是,仍有外矣,則更為極之一萬萬倍天地,極之十萬萬倍天地,極之百萬萬倍天地,極之千萬萬倍天地,極之萬萬萬倍天地,然而不可窮也,不可盡也,故曰大無外焉。且試言其久無疆者,人之所及意量者,至混沌以內(nèi)止耳,混沌以內(nèi)而止,是有疆之久也。今試思十二萬九千六百年之元會(huì),而歲月日時(shí)積之,終歸于盡,而即以謂之至久不可也。夫惟遐思乎亥子遞更之永,而知古今不可限量,推而數(shù)之,可以一番混沌,可以十番混沌,可以百番混沌,可以千番混沌,可以萬番混沌,可以萬萬番混沌,使其止是,仍有疆矣。則更為極之一萬萬番混沌,極之十萬萬番混沌,極之百萬萬番混沌,極之千萬萬番混沌,極之萬萬萬番混沌。然而不可窮也,不可盡也,故曰久無疆焉,至矣盡矣。可謂真久真大矣。雖然,非覺而何以有是久大也。故大無外,亦即覺之大無外也,久無疆,亦即覺之久無疆也,故曰無窮盡,無方體也。易曰:“干知大始,坤作成物。干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jiǎng)t有親,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可久則賢人之德,可大則賢人之業(yè)。”由是言之可大可久,易簡焉盡之矣。夫易簡之道,無他道也,覺是也。天下孰有久大于覺者?又孰有易簡于覺者故曰:人之所以為人,覺而已矣。是覺也,虞廷精一之旨,孔門一貫之傳,周之靜,程之敬,朱之正心誠意,堯夫之弄丸,象山之致廣大,白沙之養(yǎng)出端倪,陽明之良知,皆是物也。河圖,圖此者也;洛書,書此者也;六經(jīng)四子,而亦無非載此者也。凜是覺于跬步,則無傾跌之患;凜是覺于聲咳,則無不靜之誚;凜是覺于日用飲食之地,則無貽悔于庸行,以是凜于君則忠;凜于友則信;凜于父母師長夫婦兄弟,則孝則敬則別則序;施之家而家齊;施之國而國治;施之天下而天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