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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徐懋庸

徐懋庸(1910—1977),原名茂榮,浙江上虞人。早年編進步刊物《南針報》并開始寫雜文。著有雜文集《不驚人集》、《打雜集》、《街頭文談》等多種和《文藝思潮小史》等。

母親

母親去世,已滿一個月了。

近日想起,悲哀已像一塊冷卻的鐵,雖然還壓在心頭,但失去灼痛的熱度了。因此,能夠沉重地、但冷靜地想想她的命運。

小的孩子們沒有見過祖母,要知道祖母是怎樣的一個人。他們要知道的,主要是音容笑貌。但關于音容笑貌,我無法加以描寫。遺憾的是,母親并沒有留下一張照相。但照相怎么能夠傳達母親的形象呢?我的母親是一個最普通的村婦,她的從二十六歲到四十六歲的二十年間的形容,對我是極具體的,但又極抽象。有誰注意過自己的母親的美觀的呢!對于兒女,母親就只是母親,只覺得她的崇高,只關心她的臉龐的消瘦或豐腆、愁苦或愉快的變化。

孩子們問我怎樣愛母親的,我也說不出。對于母親,是不像對于別的人,可以愛可以不愛的,對于母親的愛,不會依什么情況為轉(zhuǎn)移而有所增減的。在無論什么情況下,母親總是母親。我能夠說的,只有母親的痛苦。生在貧家,嫁在貧家,物質(zhì)生活的辛苦,是不必說了。精神上,從她被貧困刺激得性情粗暴的丈夫,是沒有得到安慰的。至于兒女,夭亡的夭亡了,離散的離散了。在十二、三年的戰(zhàn)爭期間,千難萬難地養(yǎng)大了一個孫女,是她膝下唯一的承歡的人。但是,解放以后,先是我派了人要從她身邊把她的孫女帶走;這沒有成,卻反而突然被死神帶走了……

解放以后,她的桑榆晚景,本來也不算壞。知道我沒有在戰(zhàn)爭中死掉,還給她添了一大群的孫兒,這“福氣”就不小;我寄的錢,也夠她和我的父親溫飽地度日的;經(jīng)過改革的社會,對她也尊重起來了……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然而,她是不滿足的,非常痛苦的,她是在痛苦中死去的。

她晚年的痛苦,是我所給她的。

我是她唯一可以指靠的兒子。指靠也算指靠到了,我供給了她的生活費用。但她所指望的,只是這么?她還有別的要求的。但是我,解放以后,一次也沒有回去過;孫兒一大群,對她也不過是想象中的存在。“福氣”不小,可都是虛的。二十多年不見,她該有多少話想同我說說啊,但是,一直沒有得到機會。

我要把她們接出來,她不愿意,說是過不來異鄉(xiāng)的生活。她也知道同我們沒有多的話可講,而在家鄉(xiāng),可以同別的老太太們念念八仙佛(八個人一桌共同念佛),講講家常,熱鬧些。她叫我回去看看,我總是說,要去的,但終于沒有去。我為什么不回去,原因很多,對她,卻總是說工作忙。在她,以為我在欺騙,是不會的,但她總覺得莫名其妙。對我這個兒子,她養(yǎng)到我十二、三歲以后,就開始莫名其妙了,一直到最后還是莫名其妙。這情形,在做母親的,是一件無比痛苦的事;所以,她在瞑目以前的一年中,已經(jīng)神經(jīng)錯亂了。

但是,據(jù)家信說,她在彌留之際,卻極清醒地說了極達觀的話,一句也沒有責怪我。這是出于偉大的母愛的原諒,但也是出于偉大的母愛的堅忍!

我不但使她莫名其妙,而且使她對我有一種自卑感,這是我懺悔不盡的地方。

母親賦予我生命。但這個生命,是在窮困的家庭和黑暗的社會中長大起來的,它像什么一株野生植物,營養(yǎng)的不足,使它畸形地發(fā)展,它沒有色和香與周圍的百卉競艷,它只長出刺來保護自己——往往在它自身和它所植根的土地受到侵犯的時候,它的刺就緊張起來了。

因此,我在十二、三歲的時候,就形成了一種怪僻的性格,這性格使得我連對于父母,也很少說話。父親對這,是一味的責罵,母親卻只是用了茫然的眼光看我。她看我總是在讀書,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用著功,以為我一定有道理,而這些道理是她所不能懂的。所以,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她對我絕不表示意見,只以整個母親的心,不得要領地探測著,無能為力地衛(wèi)護著我!

例如,十四歲的時候,我鬧起戀愛來了。我的家鄉(xiāng),是同族聚居的,我所愛的是本宗的姑娘。這是非法的,也不會有結(jié)果的。母親知道了這事,有一天,背著人問我:

“人家在說你,你同××姑娘相好呢?……有這事么?……”

我沒有做聲。母親等了好一會,嘆了一口氣,走開了。

一九二六年,鬧大革命,我也追隨了。第二年四月,國民黨清黨,在我們縣里,要捕捉八個人,我也是其中之一。我逃到了上海,混進一個學校里半工半讀地過日子。過了兩年,案子冷下去了,我曾偷偷地回家去了一次。母親見了我,細細的把當時警察去抓人,搜查的情況敘述了一番。她說:“那時候,驚嚇是不小的,我急得病了一場,不知道你在外面怎么樣了。后來接到你的信,說是到了上海,才放了心。他們,那時盡要搜你的書,把一間破屋搜遍了。好在我先得了風聲,藏過了,如今還在呢!……”說著后面的一句話的時候,她臉上露出驕傲的微笑。接著,她問了一句:“你如今還在做那種事么?……”我沒有回答。我那時并沒有做“那種事”,但是我不愿意講“我不做了”,她其實不大明白我究竟做的是什么事。等了好一會,母親只說了一句:

“以后要多多留心!”走開了。

一九三七年,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實現(xiàn)了。因為叔父去世,我?guī)Я似藓蛢号丶胰ァ?吹搅讼眿D和兒孫,母親是幸福極了,天天用我?guī)サ腻X請我們吃好的,我再三叫她省儉些,總不聽。有一天,鄰人對我說,母親去向人家借錢。我問她,她說:

“有這回事的。你帶來的錢用完了,我就暫時借著。你不用管。你走了以后,照樣寄錢來,我苦一些,就還清了。你們在家里,總要吃得好一些的。”在這事情上,她固執(zhí)得很!

有一天,她跟我商量:“你是不是可以多賣一些書,積點錢,我們買幾間房子?你們總得有幾間房子住才好。我和你父親,就在這間老屋住下去。”她說的“賣書”,指的是我的投稿。

我勸她不要打這主意,說是因為我沒有這么多的書賣。我沒有講出我不想回到故鄉(xiāng)來住的話,但她們也猜著了,很有點傷心的樣子。沉默了好一會,只說了一句:

“對!你的主意是不會錯的”。走開了。

當我要回上海的時候,有一晚,母親以十幾年來從未有過的命令口氣對我說:

“你,你也對媳婦去說,你們把嘩子給我留在身邊。我要她,我會養(yǎng)得她好好的……”她流下了眼淚。

我們遵了命,走了。這成了永別的開端,對于母親,也對于我們的女兒。

我同母親的關系,就是這樣的。

現(xiàn)在想來,其他的一切,是還有可說的,而我在解放以后的不去看看母親,實在是罪無可赦的事。我倘若回去一次,讓她看看我和她的孫兒們,讓她同我說說她在戰(zhàn)爭時期的她的苦難生活,讓她聽聽我在戰(zhàn)爭時期的新奇經(jīng)歷,那在她,該是一種莫大的幸福,而她的晚年,就會過得很愉快的。在這世界上,我,到底是她最親切的人啊!寄給她錢讓她吃飽,這算什么呢?她是吃慣了苦的。能夠見到我的面,能夠在精神上占有我——至少一部分,在她,這才是幸福的真諦。但是我,剝奪了她的全部幸福!

在她看來,她這親生親養(yǎng)的兒子,她用了整個的心愛了一生的兒子,到底只變成了每月若干元的人民幣,這是多么傷心的事啊!

然而,她到死也不忍責備我一句。也許,她的母愛的盲目性,使她真的相信我并沒有什么過錯吧。通過解放后的許多事實,她知道共產(chǎn)黨是干什么的,而她的兒子也是共產(chǎn)黨,這一點,也應該是她諒解我的理由。但她對我究竟是莫名其妙的,因之可以想象,她內(nèi)心的矛盾,該是多么深刻,這是最痛苦,最痛苦的!

我的母親的一生,就是這樣茹苦含辛的一生!

我的不回家去,是有許多正當?shù)睦碛煽梢越忉尩模旱谝皇枪ぷ鞯倪B續(xù)性和緊張性;第二,在解放初期,我怕因為有一個在鄉(xiāng)下人看來是“官”的身份,會惹起許多的麻煩;第三,在去年,本來是有四個月的空閑時間,可以回家一趟的,但因不得不同一個本來他就是黨員而后來自云又不代表黨了的同志打些交道,不得抽身;第四,今年呢,初到新的工作崗位,自然又不好請假。

但是,母親已經(jīng)死了,這些理由,沒有機會講了,就是講,也講不清楚的;她會相信,但她不會理解。她是一個最普通的村婦!

我這些抱憾無窮的思想,是直到母親死后才明確起來的。過去,從未細想過,只以為母親還能活好多年,總有一天可以回去看看,不在乎遲早;這事對她的意義之重大,也未曾揣摩過。現(xiàn)在想明白了,但是已經(jīng)無可奈何了!

就算我是全心全意在為人民服務吧,但對于人民——而且是最痛苦的勞動人民之一的母親,給了我生命和全心的愛的母親,卻是這樣的漠不關心;在我是輕而易舉而在她卻是最大的幸福的會面,也不讓她如愿。

不受咒詛但我自己是應該檢討的!

只有一件事,我總算遂了她的心愿。前幾年,她來信說要預造“壽墳”和“壽材”,征求我的意見。我稍稍考慮了一下,就同意了。我知道,這一件事再不讓她滿足,她就會死不瞑目了。

人的一生,只在這一件事上得到滿足,是極可悲的了,但在我的母親,這卻算是生活在最后實現(xiàn)了它的意義。

這事,在我,是要從另一方面進行檢討的:遷就迷信——但我管不得許多了!

一九五七年六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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