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櫻（1909—？），原名陳瑛，筆名小鈴、尚有、非兆。山東歷城人。主要著作有短篇小說集《夜闌》、《喜筵之后》、《女性》、《一個女作家》；譯著《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蓓蒂》等。

我們的海

最近偶然在一本外國雜志上看到了一幅?？牟蕡D和說明，仿佛無意中遇見了舊相識，一段親切的記憶就此浮上心來，同時附帶著想起那將近忘懷的“我們的海”。

是冷落的日本葉山之冬。一天從海邊散步回來，經(jīng)過街市時遇見了賣金魚的。通紅的魚配著碧綠的藻，在蓄滿清水的缸內(nèi)游來游去，和北平所賣的完全相同；不過因為缸的玻璃更加精致，望去也更加晶瑩可愛。這恍如遇見了鄉(xiāng)物，很高興地買了一缸提回家去。

可是過了不久，魚便都死光了，只剩下一只空缸。覺得棄之可惜，空在那里又怪沒有意思；忽然想去捉點(diǎn)海邊的什么小動物來養(yǎng)吧，又去散步的時候，便把空缸攜帶了去。

在沙灘上先把空缸布置了一下，鋪了一層白凈的細(xì)沙，綴上幾個鮮明的貝殼和形狀奇特的小石，又撿了點(diǎn)細(xì)致的水藻和著海水放進(jìn)去。布置完畢，隔著玻璃從橫面望去，天光水影中，一片平沙，幾點(diǎn)亂石，想不到竟呈現(xiàn)一幅美麗無比的畫——一個具體而微的遼闊的海濱。

這意外的成功實(shí)在令人驚喜。想起“沙中見世界”的詩句，就說：“這算是我們的海吧。”去捉什么來養(yǎng)的興致也更高了。

不過這是要慢慢采集的。那天只捕到了兩個小小的蟹，放進(jìn)缸內(nèi)去的時候，它們像是驚嚇，又像是施展詐術(shù)，動也不動地縮作一團(tuán)；可是過了一會，便時而疾走，時而突停地活動起來，并且常把那些小石作為藏身之所來偎傍著，樣子依然是驚愕而慌張。它們的行動那么充滿了表情，令人盡看不厭，比起金魚的晃來晃去，實(shí)在有意思多了。

以后每天到海邊總帶著瓶子或杯子，把散步完全變成了采集。有時捉到了新奇的東西，回家還要翻書，查字典，找它們的名稱和說明，當(dāng)作一件大事在經(jīng)營著。這么一來，“我們的?！焙喼弊兂纱蠛Ｐ游锏氖杖菟５胶髞韺?shí)在容不下了。只好把一些比較平凡的和丑陋的淘汰去。究竟那都是些什么，現(xiàn)在不能一一記起了。不過自己對于海邊小動物的一點(diǎn)認(rèn)識，可說完全是那時候因“我們的海”才有的，并且有幾種東西，特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想起來還有幾分懷念；尤其是那最有趣的寄生蟹，和最美麗的?？?

在近水的巖石上，海螺蜘是多到無人理會的，我們的采集也從不曾把它們當(dāng)作對象。有一天，在尋找別的東西的時候，忽然看見幾個小海螺蜘離地疾行起來，這和它們平常給人的印象相差太遠(yuǎn)了，簡直大吃一驚。細(xì)細(xì)看去，原來殼下面有兩條細(xì)小的蟹腿在走動。于是恍然記起了寄生蟹的名稱，而海螺蜘其實(shí)不過是被借用的空殼罷了。螺蜘殼下露出來的腿既細(xì)又尖，頗像圓規(guī)；而被這腿撐起來的殼，又酷肖一個小頭大腹的身軀。特別因為是兩腿而又直立的原故，非常近似人形，而且有著一幅滑稽的神氣，像一個漫畫中的大腹“尖頭鰻”，也像一個笠帽蓑衣的漁翁。當(dāng)好幾個一齊斜傾著急急走動起來的時候，那又簡直是童話中的一群亂跑的妖巫。在“我們的海”中，別的東西都不過一兩個；只有這寄生蟹是養(yǎng)了一大群。（感覺上仿佛如此，其實(shí)也不過六、七個罷了。）無事便愛看它們頂著別人的殼，裝成那副昂首直立的樣子，好像是什么小“大人物”似的動作，和那稍有驚動便縮進(jìn)殼去冒充別人的伎倆，這常常不知不覺把自己帶進(jìn)一種童話世界的喜悅里去。

一天，對于它們那從不露面的原形，忽然發(fā)生了孩子似的好奇心。終于提起一個，用暴力把它鉗出殼來。誰知它已無所謂原形，只有著丑極的畸形了；說它是蟹，其實(shí)更像蝦，身體的后半段為了適應(yīng)那螺蜘形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變成了軟綿綿的一條，離開殼后像尾巴似的在擺動著。惟一能說明它是蟹的，只有那占了全身二分之一長的形狀分明的大鰲；但這也只有一只，已被擠壓退化到幾乎不見了。至于那些蟹腳，除了時常露出來走路的兩只，還襯得起那大鰲外，其余部分分不清是有是無了。看了這只講求實(shí)用和經(jīng)濟(jì)的怪樣子，簡直忍不住要笑起來，把這來說明“委曲求全”，倒是很確切的榜樣。

本來那種裝模作樣已經(jīng)夠滑稽了，這原形的暴露更令人對它失掉敬意。為要知道它離開寄生殼是否還能生活，存心捉弄地把它和殼分開放進(jìn)水里去。在沙上，殼照舊能走動，并不像有什么痛苦，只顯出無所寄托的為難樣子，行動遲緩了許多?？墒遣痪靡脖惆芽諝ふ业?，而且微微后退了一下，立刻便完全縮進(jìn)不見了。過了一會，又照常伸出腿來，神氣十足地到處奪食了。這無害的玩笑，引起了常開的興趣，以后動不動便去拉它出來，看它的丑樣和窘態(tài)。在“我們的海”中，它像是給人開心的丑角，一直被寵愛著，直到海葵出現(xiàn)才稍稍減色。

一提起?？?，便想起捉到它時那種如獲珍寶般的歡喜。就是現(xiàn)在，也還覺得它的美艷是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比擬的。通常我們總愛把美麗的東西比作花，但真像花的究竟很少。而海葵，一如它的名字所暗示的，確是十足的像花，而比花還美；因為它有花的艷麗，同時又有著花所沒有的光澤。它直立在淺水的沙灘上，頗像一朵仰天盛開的粉紅色的小小的向日葵。那圓柱形的體干是嬌綠的苔色，發(fā)著絲絨光澤，上面是一圈花瓣似的粉紅色透明的肉須，中間是由紫色逐漸變成深黑的茸茸的花心似的嘴。像盛開的花朵在微風(fēng)中輕顫一般，它盛開在水中也有飄浮的蕩漾，看上去是無比的嬌柔?？墒巧杂幸稽c(diǎn)觸動，它便出人意外地現(xiàn)出了動物的敏捷，把四射的肉須齊向中心蜷縮起來，使一朵盛開的花忽然間成了未開的苞；過了一會，才又若無其事重新盛開起來。像對于寄生蟹開玩笑一樣，對于它也常常故意逗惹著；只是前者給人的是滑稽感，而后者卻是一種美麗的威嚴(yán)，注視久了，好像有點(diǎn)可怕。無論如何，“我們的?！弊詮挠辛怂浅ｈ财饋?；一如我們的生活因“我們的海”而增加了色彩。

在異國的鄉(xiāng)間，沒有朋友，沒有熟人，甚至連鄰居也沒有一個。（那些空房子要到夏季才有人住。）日子靜得像止水。海邊的散步是唯一的消遣；如果被風(fēng)雨阻止了，便只有望望那些呆板的山林，聽聽單調(diào)的潮聲。自從有了“我們的海”，總算在案頭有了個神游之地，消除了不少寂寞；不過有時也就更顯得寂寞。

春的聲音

如果說花是春的顏色，那么鳥應(yīng)該是春的聲音了。但是幼年生長在枯燥的北方，住的又是城市，就是春天，也過得異常寂寞。所謂春來了的時候，除了滿城風(fēng)沙，氣候干燥之外再沒有別的感覺?；ú莶皇请S地可見的，鳥聲更是完全隔絕。當(dāng)時在幼稚的心目中，總以為所謂鳥，不過是那“喳喳”的喜鵲，“啞啞”的烏鴉，和終日在院中成群覓食的麻雀罷了。

不知是哪一次戰(zhàn)爭，那時我好像有八九歲，為了避亂，全家搬到了鄉(xiāng)下，恰好是三四月的光景，我這才第一次認(rèn)識了并且享受了春天。

初次離開了到處擁擠著房屋和街道的城市，到了一望無際的曠野，那愉快是難以形容的。整天奔走在綠油油的田野里，編柳枝采野花之外，還有一樁樂事，便是聽“播谷”叫。這鳥的鳴聲，無論什么時候聽去，總是遠(yuǎn)遠(yuǎn)的，仿佛要同人保持一種距離，故意躲在什么地方；卻又一聲聲地清楚地叫著，像是對人說話那么富于親切活潑的意味。聽了它的鳴聲而不動心的人，恐怕是沒有的。難怪農(nóng)人聽了，覺得它是在提醒著“播谷！播谷！”，而受折磨的兒媳婦聽了，說它是大聲疾呼著“姑惡！姑惡！”，對于小孩子，雖然聽不出什么意義，卻也覺得趣味無窮；不知是誰把它似通非通地諧作“光棍托鋤，”并把這做為它的名字，每逢這鳥一叫，我們便仰望著那聲音所從來的遠(yuǎn)方，模仿著它的調(diào)子做一種唱和。我們對唱的開場是聽它自報姓名似的先叫一聲：“光棍托鋤！”我們便緊跟著問：“你在哪里？”剛問完，它又叫第二聲，像是回答：“我在山后。”又問：“你吃什么？”“我吃石頭?！薄澳愫仁裁矗俊薄拔液认阌汀！贝蟾判『⒆雍唵蔚念^腦再也想不出別的可問的了，便就此為止，只反復(fù)地問一遍又一遍，它也總不厭其煩地照樣回答了又回答。這種虛擬的問答，聽上去總是那么真實(shí)，在幼稚的心中，引起了無窮的幻想，覺得當(dāng)真有個鳥兒是住在山后吃著石頭，喝著香油，無事便出來和我們遙相問答似的。它因此成了我們雖未謀面卻常通聲氣的遙遠(yuǎn)而又親近的朋友。一聽見它叫，便感到無上的歡喜，從沒有一次不理睬的。就是后來長大成人，在別的地方又聽到這鳥聲的時候，還是有說不出的親切之感，并且覺得它仍是清清楚楚地在自報姓名地叫著：“光棍托鋤。”喚回了童年的時光，常常不知不覺地在心中暗暗地又問著：“你在哪里？”它的叫聲也立刻使我得了往昔一樣的回答。

播谷以外，還有一種為我所深愛的鳴鳥，便是鷓鴣。前者可說是兒時的游伴，后者則是成年后才交結(jié)的朋友。

一切鳥聲似乎都有婉轉(zhuǎn)清脆的共同點(diǎn)，惟有鶴鴿的叫是低沉的緩慢的。在我的心中，播谷好像一個活潑快樂的小孩，它叫的時候也仿佛是在蹦蹦跳跳的，而鷓鴣則像是一位沉思默想的老人，動也不動地縮在什么地方慢騰騰地自言自語，它也是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了人，可是它“咕咕咕”地一叫起來，就立刻把那繁華蓬勃的春天籠上一片寧靜，和平，與悠閑，使人不知不覺流入遐思，同時像對播谷似地悠然神往于飄渺的遠(yuǎn)方——？一座人跡罕至的深山，或一片無邊無際的幽林。

抗戰(zhàn)中到了四川，住在鄉(xiāng)下之后，對于鳥的認(rèn)識增廣了不少。但是為了這兩種鳥的偏愛，那些枝頭上的清唱，盡管多么悅耳，總引不起很大的興趣。

可是后來我又為一種鳥只得心動了。這最初聽見的時候，覺得有點(diǎn)像播谷，因為它也是一聲聲地訴說什么似地反復(fù)叫著四個音的調(diào)子。但仔細(xì)聽去，便完全兩樣了，一點(diǎn)沒有輕快的意味，相反地竟十分凄厲。一樣地有著使人不能不聽的魔力，但聽來絕對沒有使人像聽播谷叫時那樣做唱和的閑情，或像聽鷓鴣叫時那種深思夢想的余裕。這是越聽越覺不安，使人心中增添著難言的煩躁，焦灼，和悲切，直到不能忍受的程度，尤其中夜醒來，往往要被它叫得不能再睡。

這一天到晚叫了又叫的是什么鳥呢？我正納悶著想問人，一天傍晚，我住在樓下，路旁又照例聚著飯后出來聊天的人們，都是所謂下江人，各種的方言形成一片嘈雜，使人頗覺煩擾?？墒沁@時候，那鳥聲不受影響地仍舊地在叫著，一直叫到那些閑談得非常起勁的人們都注意起來了。忽然一個南京口音的打住了話頭茫然地問著：“這是什么鳥”？另一個湖南口音的回答說：“就是杜鵑啦。”那個問的人沒有再說什么，可是我想，他一定和樓上的我一樣地在心中“呵！”了一聲吧！

這個使人恍然的名字，仿佛是一個暗示，一經(jīng)點(diǎn)破，從此我聽懂了它反復(fù)在叫著的是什么了。一點(diǎn)也不錯，是：“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一天，半夜里忽然響起警報，倚仗著住在鄉(xiāng)間，我仍然沒有躲避，但也不能安睡，起床伏在窗口張望著。不用說，這是一個月夜，那銀色的月光像水一樣淹沒了無邊的田野和山林那么溫柔寂靜，好像大自然也正在安眠。但警報一再怒吼，擊碎了美夢。忽然漫山遍野散布著緊張騷動的人群，匆促地奔竄著，四下里躲藏著，過了一會兒卻又恢復(fù)了看不見一個人影，聽不見一點(diǎn)聲音的月夜。不過這時已不是溫柔的寧靜，而是令人驚然的噤寂。幸而還有田里的蛙，打渾一般閣閣地唱成一片，多少解除了些窒息似的恐怖。但同時也傳來無溫情的杜鵑的叫喚，趁了一切都在靜靜躲藏著的當(dāng)兒，向那些側(cè)聽著機(jī)聲的耳朵更起勁地叫著：“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等是有家歸不得，杜鵑休向身邊啼！”雖然是在繁花如錦的蜀國之春，又有誰會忘記了家鄉(xiāng)呢？但愿沒有太多人知道它就是杜鵑，就是子規(guī)，而它叫的就是“不如歸去”吧，我當(dāng)時曾這樣在默念著。

家鄉(xiāng)是歸去過了，但曾幾何時又離開了?，F(xiàn)在寶島上，我又住在鄉(xiāng)下，在這四季如春的地方，花不是夠繁茂的，但常使我覺得奇怪的是鳥聲并不太多?？戳说教幨㈤_的杜鵑花，我的耳邊似乎又響起杜鵑鳥的“不如歸去！”的叫喚。是的，什么時候我再歸去聽聽那些“春的聲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