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以后,楊鐵漢經常把軍軍寄放在彩鳳那里,這給他執行任務提供了便利。在這期間,他向老葛打聽過,詢問什么時候把孩子送走。老葛每次都回答:別急,再等等,還沒有接到上級的通知。
老葛這么說了,他也只能耐心等待了。
完成傳送情報的任務后,有時他會把軍軍從彩鳳那里接回來,每次去接軍軍,彩鳳都會說:你要是放心,就把孩子放這里吧。
他不說什么,還是領著軍軍離開了雜貨鋪。他不是不放心彩鳳,而是不忍心再給彩鳳添麻煩。他向魏大河承諾過,要照顧好彩鳳和抗生,可現在他還沒有兌現自己的諾言,卻又要給彩鳳帶來麻煩。他心里不忍,也不能那么做。
慢慢地,他似乎適應了有軍軍的生活。晚上,他和軍軍躺在床上,軍軍抱著他的一只胳膊,把臉貼在上面,香甜地睡著。看著軍軍臉上細細的茸毛,感受著溫暖、柔軟的小身子,他的心里漾起一絲絲的甜蜜,他伸出手,愛撫著軍軍的小臉,仿佛軍軍就是他的孩子。
有時,他也會忍不住去問軍軍:你記得自己是從哪里來嗎?
軍軍忽閃著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回答:很遠很遠的地方。
他又問:那你記得你爸和你媽的名字嗎?
軍軍為難地撓撓頭,想了想,還是說不上來。
他嘆了口氣,雖然他不知道軍軍父母的詳細情況,但從軍軍支離破碎的記憶中判斷,軍軍應該是在很小的時候,父母就犧牲了。軍軍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想到這兒,他心里就多了一分愛憐,伸手把軍軍攬在了懷里。
在這段時間,他盡心盡力地照顧著軍軍的生活,軍軍也是個懂事、乖巧的孩子,對他也充滿了感激,總是小鳥一樣在他耳邊親熱地說:爸,你真好!
看著面前花花綠綠的小零食,軍軍一時不知如是好,激動得小臉通紅:爸,你說我先吃哪一個好?
他一臉慈愛地看著軍軍,點點頭說:吃吧,吃完爸再給你買。
他順嘴把自己稱作“爸”時,一時間就覺得自己肩上的擔子很重很重。
時間久了,軍軍對他也有了深深的依戀。剛來時,軍軍的眼神總是猶豫不定,充滿了不安。現在的軍軍已經完全適應了這個新的爸爸。
那一次,軍軍突然地說:爸,以后你別讓我走了,這里真好!有抗生和彩鳳嬸兒,我喜歡這里。
他聽了,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沒想到軍軍能說出這樣的話。他呆呆地看了軍軍好久,一把摟過軍軍,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他可以想象得到,軍軍以前的經歷將是怎樣的情形,從這里轉移到那里,待上十天半月,又被轉移走了。小小年紀,就嘗遍了戰爭孤兒所有的苦難。
有時候,他望著熟睡的軍軍,想到還要把這個孩子送走,心里就有些不舍。盡管軍軍初來時,他覺得很不適應,甚至把軍軍當成了累贅,可現在,軍軍早已經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一旦把軍軍送走,他會舍不得的。但軍軍畢竟只是他生活中的過客,說不定哪一天,老葛就會通知把軍軍送走。
以后,他每天都在忐忑中等待著老葛的通知,時間也就在等待中一天天地熬著。終于,老葛又一次通知他,去城南接兩個孩子。老葛明白無誤地告訴他,這次是兩個孩子,一個女孩,一個男孩,都是烈士的遺孤。
那天傍晚,他出發前把軍軍又一次送到了彩鳳的雜貨鋪。彩鳳當然也又一次熱情地接納了軍軍。
楊鐵漢孤身一個走出了城南門。老葛交代,順著城南門的一條土路往前走,那里有兩棵老樹。樹下就是他和城外同志的接頭地點。
他站在那兩棵老樹下,望著西沉的太陽,心里有些焦躁,他不知道城外的同志什么時候能把那兩個孩子送來。如果時間晚了,鬼子關了城門,那他就得和孩子在城外待上一夜了。
他正想著時,一個中年男子,趕著一群羊向他這里走來。走到近前,中年男人立住了,低沉著聲音問:老家要買白果下藥,你這里可有?
對方已經說出了接頭暗號,他馬上答:我有,要多少?
趕羊的男子笑了笑,一閃身,他的身后就走出了兩個孩子,果然是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年齡相仿,都是七八歲的樣子。事后他才知道這是一對龍鳳胎。男孩子牽著女孩的手,怔怔地望著他。
他走上前兩步,攬過兩個孩子,沖趕羊的漢子說:同志,你的任務完成了,我們也該進城了,晚了,城門就關了。
趕羊的漢子說了句:你多保重。
說完,用鞭子在空中甩了一個響,羊群在頭羊的引領下,沿著土路往回走。
楊鐵漢一手拉著一個孩子,向城里走去。兩個孩子不住地回頭,看著趕羊的漢子,漢子也回了一次頭,沖他們笑了笑。
一直回到布衣巷十八號,他才開始打量眼前的兩個孩子。女孩膽子似乎大一些,她仔細地看了看楊鐵漢,又去看軍軍。軍軍也正在新奇地盯著新來的兩個孩子。
他蹲下身子問:你們都叫個啥?
盼妮。女孩搶先說。
男孩剛要說,女孩就又搶著說:他是俺弟弟,叫盼春,我們是雙胞胎。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這兩個孩子眉眼有許多相似的地方。看來,他們的確是一對姐弟。
兩個孩子的神情很快就放松了下來,他們東看看、西瞅瞅,盼妮簡單地打量了屋子,就大人似的問:叔叔,你什么時候再把俺們送走?
也許再過幾天吧。
他的確也說不清什么時候把他們送走,他要等老葛的通知。
在這兩個孩子進城的第三天,他接到了老葛的通知,讓他在傍晚時分,把三個孩子送到城外去。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這一天終于來了,以前他也曾想過這一天,可這一天真的來了,他還真有些舍不得。
他把軍軍抱在了懷里。軍軍是個敏感的孩子,已經意識到自己就要離開了,嗚咽著說:爸,你要送我走嗎?
他聽了軍軍的話,眼淚終于忍不住流了下來。他又何嘗舍得送走軍軍呢?但這畢竟是組織的安排,他沒有權力不讓軍軍走。
他用力地抱了一下軍軍,哽著聲音說:軍軍,爸會想你的。
最后,他還是硬下心腸,帶著三個孩子出門了。他在孩子們出門前是作了一些準備的,烙了餅,還煮了雞蛋。從這里到延安路途遙遠,這期間幾個孩子還不知道要被轉移幾次,他要把孩子和這些吃的一同交給接應的同志。
出門后,軍軍畢竟在這里待得久了,一邊走一邊不停地回頭:爸,抗生會想我的,我還沒有跟他告別呢。
爸會去跟抗生說,你放心。
他一邊安慰著軍軍,一邊又叮囑著三個孩子:出城門卡子時你們咋說啊?
盼妮和盼春胸有成竹地說:俺們就說,你是俺爸,帶我們出城去看爺爺。
他聽了盼妮的回答很滿意,伸出手,在兩姐弟的頭上拍了兩下。
他帶著三個孩子很順利地出了城門,再有五里路,前面就是夏家莊,那里會有人接走三個孩子。
他們很快就到了村外的一棵柳樹下。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仍不見有人來。約定的時間是日頭偏西,可眼前的太陽已經沉到山后去了,卻仍不見人影。
楊鐵漢就有了幾分焦慮,他不停地向遠方張望著,幾個孩子也顯得有些著急,盼春自言自語著:接俺們的人會不會不來了?
他努力安慰著幾個小家伙:不會的。
他嘴上是這么說的,心里卻是一點底也沒有。自從開始地下工作以來,他的心里就多了幾分警覺。這不是地上工作,什么事情都擺在明面上,地下工作無時無刻不隱藏著看不見的兇險。他忽然意識到了什么:孩子,咱們走。
盼妮和盼春聽了他的話,趕緊抓住他的手站了起來。軍軍不明白發生了什么,雀躍著喊:爸,咱們回家嗎?是不是不讓我們走了?
他沒有說話。盼春瞪了軍軍一眼:你知道什么,咱們這是轉移。
他帶著孩子疾步離開了村口,走進了一片高粱地里,這才松了一口氣。為了穩定孩子們的情緒,他把帶來的餅分給了幾個孩子。
天這時已經黑了,孩子們吃完餅,就東倒西歪地睡了。看三個孩子完全睡熟了,他又悄悄地去了一趟約定的地點。他趴在一叢蒿草后面,靜靜地觀察著,依然是人影全無。
當太陽又一次升起的時候,他把三個孩子又帶回了城里。后來,還是從老葛的嘴里得知,接送孩子的交通員在路過敵人的封鎖時,犧牲了。至于何時再送走孩子,還要等候通知。
看來,三個孩子還要在他這里待上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