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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渡人

題記

“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與我有關”

人的一生都在“渡過”,渴望由苦惱的此岸,抵達理想的彼岸。在這個旅程中,“他渡”給“渡過”以援手和助力,“自渡”是“渡過”的內在力量;而“渡過”者,如能由“自渡”而“渡人”,則體現為人類溫暖而可親的善意。

出于對生命的感激,病愈后,通過自學和實踐,我開始了“渡人”的嘗試。先是撰寫系列文章,和讀者分享我的體會;便有許多患者及家屬慕名找到我,咨詢一些問題;他們的問題對于我來說是難得的病例,解答的同時,我對精神科學的理解在逐步加深……

三年來,通過各種途徑找過我的患者逾百名,密切來往者20多人。本篇的主要內容,便是記載我和患者們的交往……他們在我的心目中栩栩如生,鼓勵和營養著我。

和患者的交往占去我不少時間和精力,但我樂在其中,我亦視之為責任。如魯迅先生所言:“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與我有關。”

艱難的救贖

抗拒就醫

“你摸摸看,我是不是瘦了?”她指指自己的左肩,說。

確實很瘦。這是初夏的5月,她的身軀頂著單薄的衣衫,猶如衣架。我觸碰了一下她的肩膀,又迅即收回手:凸起的肩胛骨太硌手了。

“你看我,瘦成什么樣了啊?”她悲哀地望著我。

無須回答。我知道,她要的不是答案,而是在索取同情。但同情是廉價的,我決定不予滿足。我說:“你該去看醫生。”

這是她最怕聽的話。“不不,我自己吃中藥調理調理就行了。”她立刻縮了回去,好像被火燙了一下。

記不清這是她第幾次對我訴說。一年里,在南京和北京,我見過她兩三次。第一次,她說自己失眠,沒胃口,容易累;第二次,情況嚴重了些,自述每天靠安眠藥才能勉強睡幾小時;經常心慌,每天下班后精疲力竭,想到工作就有壓力。

第二次時,我擔心她是抑郁癥,問了她幾個問題,但從她的回答看,不像。她說,如果工作順利,睡眠也會好一些;工作安排好后,帶女兒出去玩,還是會有高興的感覺;盡管不愛聚會,但如果工作需要,和人交往也沒有問題。

我對她說:“你這是焦慮,可能伴有抑郁。最好去看醫生。”

“不用,”她拒絕,“是工作壓力太大,我吃中藥調理。如果不用上班就好了。”

又過了半年。這次再見到她,形銷骨立,皮膚黯淡無光,目光幽怨而悲涼。

她說,整夜整夜睡不著,經常覺得自己活不長了。給女兒買了一件新衣服,看女兒滿地亂跑,就辛酸地想:“明年這個時候,媽媽就看不到你穿新衣服的樣子了……”回家做了一頓晚飯,老公夸獎她,又滿心愧悔:“這么多年為什么不給老公、女兒多做幾頓飯?以后沒機會了,后悔也來不及了……”

我不愿意再聽,直接給出結論:“上次我說你是焦慮伴抑郁,現在我認為你是抑郁伴焦慮。去看醫生。我回到北京,會催問你。”

我給她推薦了南京的某位醫生。回北京后,隔一周問一次。她找各種理由拖延。實在推不過,終于去了醫院。

這天,上午,她突然來電話。一接通,歡快的聲音洋溢出來:“張進,我看過了,醫生說沒事!”

誰希望有事呢?沒事再好不過。這件事就放下了。

求生的本能

又是幾個月過去了。

一天上午,電話響起,是她。我接通,感覺怪異。電話那頭的她,語調驚惶,語速遲緩。“是你嗎?聲音怎么變了?”我問。

她悲苦地告訴我,這幾天感覺特別不好,整夜睡不著,全身都難受,什么都干不了,害怕,絕望,覺得自己活不下去了。

我大驚,說:“怎么會這樣?你現在至少是抑郁癥中度!上次醫生不是說你沒事嗎?”我追問:“上次你和醫生怎么說的?醫生原話是什么?”

她囁嚅。我明白了:出于對于精神疾病的抗拒心理,她一定向醫生隱瞞或淡化了關鍵癥狀,自欺欺人。

但此時追究沒有意義。我問:“你現在哪里?趕緊去看病,還來得及。”她告訴我,她在湖北武當山上,正和一撥兒愛好中醫的師友切磋技藝。這是她每年都要參加的交流活動。

我說:“你別切磋了,趕緊回南京,不要再拖!”

“再說吧,”她又推諉,“等課結束了,我就回去看病。”

我苦口婆心相勸:“別等了,你看你現在這樣,能上課嗎?他們能幫你嗎?”

她說:“同學們對我非常好。他們說,只有待在集體中,靠大家幫助,才能戰勝自己。他們上課去了,我在房間里打掃衛生,力所能及做一些事情,和同學們在一起我心里踏實。”我氣急敗壞:“既然你心里踏實,為什么要給我打電話?你給我打電話想干什么?”

“我,我,”她慌不擇言,“我當時不太好,現在已經好了……我沒事了,我掛了啊……”電話發出“嘟,嘟”的聲音。

我再撥,關機。氣得我說不出話來,惡狠狠地想:“不管了,隨她去,自生自滅!”

然而,兩天后,我又接到她的電話。她開口就說:“張進,我在機場。”

“怎么了?”我問。

她答:“實在堅持不下去了。同學中有一個是西醫,他也建議我去看病。現在他護送我回南京,明天就去看病。”

我長舒了一口氣。

人是有求生的本能的。我猜測,在最后關頭,在生命消逝的恐懼體驗中,她選擇了理性。

第二天,她看完病,向我匯報:醫生診斷她為中度抑郁。這和我的判斷一模一樣。

用藥如下:米氮平、草酸艾司西酞普蘭、奧沙西泮。

我放了心。從這幾種藥看,是比較單一的抑郁癥。

我對她解釋:這三種藥中,主藥是草酸艾司西酞普蘭,它是SSRIs系列中藥性較強的5‐HT再攝取抑制劑,用于幫助她修復大腦中5‐HT的失衡;米氮平也是抗抑郁藥,有較強的助眠作用,意在解決她的失眠障礙,同時和艾司西酞普蘭合力發揮作用;奧沙西泮是抗焦慮藥,用于釋緩她的焦慮狀態。

我對她說:“這三種藥,方向是同一的。說明你是單相,很好治。嚴格按醫囑吃藥,一個月后,你會煥然一新。三年的痛苦,一個月解決。”

面對副作用

本以為她的治療從此步入正軌,康復指日可待。結果證明我樂觀了。

后來得知,她拿到藥后,沒有立刻服用,而是手捏著看了兩天。猶豫不決,害怕副作用,害怕藥物依賴……

終于,鼓起勇氣開始吃藥。從那時起,她天天給我打電話,訴說各種身體反應:頭疼、肩膀疼、肌肉緊、心慌、惡心、看東西模糊……

我對她說:“你太草木皆兵了!就算有副作用,也沒這么快。這些癥狀,有些你本來就有,不能都賴給副作用;有些是心因性的,完全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勸說沒用。每次電話,她都悲苦地訴說副作用,對前景悲觀。大約一個星期后,她堅定地表示:要停藥,改吃中藥、針灸。

我著急了,說:“你吃中藥、針灸我不管,但不能停藥,不然,前功盡棄!”

她不置可否,只是悲苦。我心生忐忑,決定當面勸導。第二天,我乘高鐵,幾小時后到了南京。

她勸阻我前往無果,在家前的馬路上迎接我。我看她神態驚惶,在川流不息的街頭,格外孤單而無助。

進了家,她媽媽看到我,如見救星。當抑郁癥患者的家屬是痛苦的。我和她談話時,只要媽媽走近,她就停住話頭,看著媽媽。媽媽驚惶而窘迫地說:“好好,我走,我走,你們談。”然后急急走開。

我心生憐憫,責怪她:“你看你,把你媽媽折磨成什么樣子了啊!”

晚飯時間到了。她媽媽留我吃飯。看著她媽媽殷切的神情,我答應留下來。

她媽媽立刻高興地進了廚房。不到一個小時,幾盤幾碟,在桌上一字排開:涼拌黃瓜、紅燒鯽魚、茭白肉絲、蝦仁炒蛋、冬瓜排骨湯。有葷有素,有紅有綠,有涼有熱,有湯有水。雖非山珍海味,卻也熱熱鬧鬧。

這是我有生以來吃過的最好吃的家常菜。

藥效顯現

回北京后,她再沒有和我提要停藥。

但她仍然不忘記經常匯報自己的副作用感受。我熟視無睹,既不解釋,也不勸導。抱定一個原則:只要按時服藥,別的都不管。

約10天后,藥效逐漸顯現。她先是胃口好了一點兒,想吃東西了;然后睡眠好了一點兒,能夠睡著了;再往后情緒好了一點兒,不那么悲觀了……

這天,她又來電話。說到最后,她問我:“張進,你最近怎么樣?身體好嗎?”最后諄諄告誡:“你自己也要小心啊。”

我覺察到她的變化,問:“你剛才關心我,是出于禮貌,還是發自內心、帶著感情在問?”“當然是帶著感情的。”她說。

“恭喜你!”我說,“你真的要好了!抑郁癥患者的感情通道是堵塞的。如果你剛才是發自內心關心我,說明你恢復了正常人的感情。藥見效了!”

果然,再往后,她的電話一天比一天少,終于一兩個月都不再來電話。

我很高興。她的身體在康復,生活在重整。不再找我,說明她的精力已經轉到新的方向。

悲苦不再

半年后,在某一個場合,我又見到了她。

一見面,她滔滔不絕。更多是在談工作,得意于自己的業績,感嘆于自己的忙碌。但是,悲苦不再;她神采飛揚,眼里水波流轉。

看著喋喋不休的她,我想起了《祝福》中描寫祥林嫂的一句話,多么吻合:“然而她反滿足,口角邊漸漸的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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