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商
蜀有商人某甲,居貨漢口。性誠樸,而不善持籌,每為同伙者欺蔽,商知之,亦不較。
一日,獨立店門,有美人翩然而入,直上其樓。商疑為娼女,而同伙者之私之也,將召而詰之。美人從樓上語曰:“君勿疑,吾乃狐也,欲僦此樓,故來耳。幸日以白飯一器餉我,當有以報。”商諾之,不復言。即以飯往,寂無所見,信其果狐也,設飯而下。抵暮往取器,則磊磊者在碗中。視之,白金也,商驚喜。次日復設飯,復得金如前。日以為常。
同伙詢知其事,因先往取器,冀得金,至則碗中飯如故。乃笑謂商誑己,傾其飯而下。及商往,則金也。同伙恚曰:“金自樓出,公物也,當均分之。”商未應,而樓上語曰:“吾以金予某,賞其樸也。若輩盜賊其行,每私其囊橐以欺某,不罰幸矣,復望得賞耶?敢言析金者,嘗吾石!”語畢,有石擲地上,地為之裂。伙慚且懼,乃不敢言。
后伙眾謀欲殺商而分取其金,置毒酒中,邀商飲,商未識也。忽樓上叱伙曰:“跪!”伙不覺皆跪。又叱曰:“拜!”伙皆向商亟拜。商詫甚,急扶之起,則皆膝屈不可伸。樓上又叱曰:“好自陳其罪!”伙皆涕泣向商曰:“偶萌惡念,利君財,實欲圖君,設毒酒待君矣。”又聞樓上叱曰:“有毒酒,何不自飲”于是數人趨起取酒,將分飲之,商亟奪覆地,火光星爆。樓上大笑曰:“公誠長者,姑為公貸此數人死,令長跪三日謝罪。然此輩不可與居,公宜亟去,吾亦從此逝矣。”
于是見美人緣梯而下,含倩流睞,徐徐出戶而去。商追謝之,不復見矣。伙果跪三日而后能起。
狐居樓凡三年,商得金無算,遂返成都為富人,立狐仙祠焉。
非非子曰:快哉狐也,俠哉狐也,神哉孤也!商何以得此于狐哉忠厚之報也。嗚呼!中孚可及豚色,況狐之靈者乎
毛生
前明熹廟時,天下多故,盜賊充斥,錦帆綠林之徒所在多有。
洪州數舉子入都,挾資頗重。道淮徐之間,一少年求附舟。
叩其所自,自云施姓,蓋亦應春官試者,為獨行恐盜,故來。
語作吳音,窺其行李衣冠,似是烏衣子弟。既入舟,取笥中佳茗,煎以江水,遍欽同袍,俊語名談傾一座。眾皆悅之,以為良友,恐不得當也。
已而江岸夕陽,亂流明滅,孤舟泊蘆葦間。少年進曰:“江天暮景殊佳,某有短笛,愿為諸君一奏。”遂摩管倚篷吹之,悠揚數弄,直使魚龍驚飛、蟾兔欲躍。眾皆擊節曰:“桓伊李牟今復生矣!”
語未畢,忽一豪客躍入舟中,持一鐵柄傘,奮擊少年墮水死,呵曰:“忤奴不丐食村落,來此奚為”眾視其人,形容怪偉,鬚髪林林如豎戟,皆駭極仆跌,結舌重呼曰:“賊賊……”客曰:“公等非赴試者耶”曰:“然。”“有重資耶?”曰:“有之。愿獻賊,賊毋殺我。”客笑曰:“余不殺賊,賊真且殺公。適吹笛號眾者是也。”眾皆起謝。客曰:“賊眾且悍,夜將報余。畏者可暫去前三里村高翁店一宿,無患也。不畏者留,更看余殺賦。”于是去者半,留者半。客戒留者先寢,聞呼即起視。自引酒狂飲,連飛數十斛不醉。飲罷,取鐵柄傘枕之,臥,鼾聲如雷霆。眾假寐俟之。
夜半,忽聞客呼曰:“賊至矣。”挾傘踞船頭,時月黑星繁,微辨人影。一賦持刀奔客曰:“若殺吾弟,我今取若頭。”客不答,即舉傘格之,賊應手而仆。刀槊環進,客從容揮傘,呼呼作風聲,與蘆葦琴瑟相應。賊左右撲刺落水,馀賊奔逃。客已奪得賊弓矢,連發射之,盡告斃。觀者股栗,汗流浹衣裾。
客忽挾傘入艙坐,神氣灑然。眾酗酒勞客。復飛敷十觥,掀髯謂眾曰:“公等窮年占畢,足跡不出三里外。寧知世路之巉巘哉!”眾唯唯。又曰:“國家求才待用,自惟有其具則進。茍平平,寧坐床頭弄稚子,無以父母之身輕飫虎狼之口也!今弟行無畏。”眾羅拜曰:“向者不敢啟問,今將軍活我恩厚矣,愿聞姓名,以圖報效。”客悉扶之起,舉傘扣舷曰:“余亦非將軍,亦無姓名,亦不望報。吾去矣!”一躍而逝。
既而春闈,一舉子逢客于號舍,心訝此君能挽兩石弓,復能識丁字,真異人也!趨前問無恙,客睨視若不相識,亦不答,即入號熟寢。窺其舍,鐵硯斑管各一,別無長物,初不敢呼問。客直睡一晝夜,不少寤。次日午響,舉子文己畢,將繕寫,心德客,慮其沈睡將不克終卷,欲以己馀勇賈之。遂呼客,客大(圭心)曰:“豎子敗吾事,斷送會元矣!”舉子踧踖,不知所對。既而客嘆曰:“毛生毛生,豈非命也?夫千金之璧,當首貢王廷,安能隨行逐隊,自居牛后,為渴睡漢椰揄哉今以吾文與公,可獲亞名,亦不負公數千里冒險跋涉也。”索紙書之,風行海涌,三藝立成。擲于舉子之前,曰:“吾去矣,”即挾空卷投有司,稱疾而去。
舉于閱其文,允稱杰構,書法亦矯健非常,嗟嘆不已。因棄己作,書客文以進,果成進士第二名。
非非子曰:余聞鄉先生述毛生事甚悉,惜失其名字。嗟乎!
天地奇氣,必有所鐘。畸人杰士,宜不絕于世,顧有幸有不幸,斯隱顯異焉。使毛生建高牙、擁大纛,虎奮鷹揚。立功萬里外,則班,衛之勛,豈多讓哉即不然,以彼其文掇撮巍科而冠多士,秉筆詞翰之林,亦足與枚、馬,鄒、揚輩爭烈,何至霧鱗云爪、首尾不詳若是哉!昔宋景濂錄秦士,余紀毛生,文雖不逮,有同慨云。
賣酥餅者
有賣酥餅者某,行山僻中。會日暮,恐遇鬼物,汗下疾馳。
遙見前一人彳亍而行,某甚喜,以為有伴矣,追而謂之曰:“聞此地素多鬼,君可少待,同行也。”其人且行且應曰:“但速來,無恐。”
既及,某撫其肩,曰:“脫不遇君,吾恐怖欲死矣!”其人轉頭應曰:“大是!大是!以一餅啖我,何如?”某取餅與之,忽見其口大如箕、面藍色、牙長數寸垂口外,嚼餅嘻笑曰:“甚佳。”
某駭絕,棄餅,狂吼而奔。
張小姐
桐城張小姐,初從其父督學江蘇,居江陰署中之大雅樓。窗外桂樹一株,高與樓齊。每日梳冼畢,從窗間傾盆水其下。
一日,亡金耳環一,遍覓不得。窮詰女使,亦不得。終疑女使匿之也。
后小姐歸某巨公為夫人,復從夫督學江蘇,亦居大雅樓。
一夕,倚窗看月,見樹上一小枝金光爛然,心甚異之。次日尋視,則所失耳環在焉。始悟向者環落水盆中,傾水時掛于枝上也。
舊地重來,珠還璧合,事亦巧矣!
三官神
臨川吳甲,賈黔中,嘗與黔人之女私。女曰:“郎家距此數千里,一旦遠歸,別選淑配,妾如殘秋敗葉矣!”甲曰:“某雖歸,必旋來,謀與卿偕老,何乃出此言”女轉嗚咽。甲亦愴然,無以慰諭之,乃曰:“卿不信,立誓可乎?”女頷之。地有三官廟,神素靈顯。共詣廟,焚香矢之,曰:“男某女某,為結私緣,愿偕佳偶。千里同心,九原共穴。有渝此盟,神明殛之!”
既立誓,情好愈篤,將圖偕奔。女曰:“無庸也。君鄉人客黔中,與妾父善者不下十馀人。妾父素重君,若因鄉人為蹇修,致禮而求娶,其誰曰不然又何必以遷賄之行,為人吱笑哉”甲曰:“甚善。然頃得嚴君手諭,令某暫回,以慰思念,某不敢違。計往返不及期年。某更得銜父命而通姻好,不亦善乎”女然之。
臨行之前夕,謂甲曰,“始終之盟,固不忒矣。但早至一日,則多受一日之賜,若稽以歲月,將有子晰委禽之釁,妾雖捐骨泥沙,其如三生飲恨何”甲曰,“吾己寓意鄉人為某斧柯,當無他虞。某亦克期至矣。”灑淚而別。
既歸,甲父為聘封氏女,甲不能違。已復得黔中鄉人書,言為君議昏某翁,可不辱命,但當速來完其好事。甲素畏父嚴,不敢以聞,進退狼狽,而背誓之念遂決,不復稅黔中之駕矣。
將逆女于封氏,先三日,召屠者割牲,將告祖廟。忽有三人從南來,形表偉異,遽奪屑者刀,擒甲而割其陰,擲于地而去。旁人奔救,不及也。甲既閹,昏絕數四,傅藥半年,乃能起。親迎不果,封氏之女亦別蘸焉。
后父母物故,家道凋落,甲以腐疾不任遠商。年六十馀,遂至乞食。嘗挈瓢來余族,兒童見之,無不誚謔。尋以創發死。
非非子曰:桑濮之行,君子所恥。然始之以情,繼之以禮,終之以義,雖不可訓,猶有取焉。若唐元九所為《會真記》,始亂終棄,飾曰補過,幸崔氏寡廉鮮恥,轉眼憐人,不然,璧之破也,豈能再璞崔氏之過,又將焉補忍人之言何其佞也!而人不之非,神莫之殛,甚矣其漏網矣,于甲也又何誅
鄒忠介公
崇仁大華山,名山也。其神甚靈異,禱疾病、祈福祥者,數郡畢至,趾相接也。有不誠者,輒被譴。
趙元壇、王靈官為左右二元帥,輪流值歲。相傳趙寬而王嚴。趙值歲,來者有小過,多不較。其繩之峻而禍之速者,必王值歲也:甚者被其擊立死,或蹉跌傷折肢體,邪視者痛目,妄言者卷舌焦唇,手足不戒者傷指及趾,其輕者亦或得狂疾,自道生平私隱事。以故諸為不善者,聞其風不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