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導言(3)
- 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紀念版
- (加)簡·雅各布斯
- 3781字
- 2015-12-28 12:08:52
我已經對正統的城市規劃理論做了不友善的評說,如以后有機會,我還會做出更多這樣的評論。迄今為止,這些正統的觀念已經成為我們民俗的一部分了。它們讓我們深受其害,因為我們想當然地接受了它們。為了說明我們是如何接受的,以及它們是怎樣地文不對題,在這里我將快速地給出一個框架,以闡明那些最有影響力的思想來源,正是這些思想生成了現代城市規劃和建筑設計正統理論的“真理”。[2]
一個最重要的影響線索或多或少地來自埃比尼澤·霍華德[3],一個英國皇室記者,規劃是他的個人業余愛好。霍華德觀察了19世紀晚期倫敦窮人的生活狀況,他理所當然地不喜歡他看到、聞到和聽到的一切。他不僅不喜歡城市中烏七八糟的東西,而且憎恨這座城市本身,他認為倫敦城是一座公開的邪惡之城,讓如此多的人擁擠在一起是對自然的褻瀆。他開出的拯救藥方是徹底推倒重來(改變這座城市)。
他在1898年提出的計劃是制止倫敦城的發展,同時重新分布周邊鄉村的人口,那兒的村莊正在衰落,方法是建一個新的小鎮———花園城市。在那兒,城市中的窮人生活或許可以重新貼近自然。他們當然是需要一份工作養家糊口,因此工業要在花園城市中建立起來,如果說霍華德并不是在真正意義上規劃城市,他當然也不是在郊區規劃建立宿舍之類的事。他的目的是創造自足的小城市,真正意義上的舒適的小城市,條件是你應是很溫順的,不想有你自己的想法,也不在意與那些沒有想法的人共度一生。就像所有的烏托邦計劃一樣,擁有任何重要計劃的權利只屬于手握重權的規劃者。花園城市是要被一圈農業帶包圍的。而工業則是部署在規定的區域里,學校、住宅區和綠化帶放在生活區,城市中心公共區域里則是商業、俱樂部和文化設施等。小城及其綠化帶在整體上應由一個公共當局控制,城市在其領導之下,這樣可以避免土地使用的投機化和所謂的非理性的變化,同時也可以消除增長人口密度的企圖———簡而言之,要盡量避免使小城變成大城市。人口應控制在3萬之內。
內森·格萊澤在《建筑論壇》一書中很好地總結了這種景觀:“這種形象就是英國的鄉村小鎮———只是由社區中心替代了莊園和宅第,幾個隱藏在樹叢后面的工廠給人們提供工作。”
在美國,最接近的翻版也許應是那種模范企業城鎮[4],利益分享,家長—教師聯誼會負責日常的、監護性的政治活動。霍華德描述的不僅僅是一種新的物質環境和社會生活,實際上也是一個家長式的政治和經濟社會。
然而正像格萊澤指出的那樣,花園城市的概念“被想象成了大城市的代替物,一個解決大城市問題的方案;它過去是,現在仍是城市規劃思想強大力量的基礎”。霍華德曾試圖建立兩個花園城市,萊切沃斯和維爾溫兩個地方;當然,自二戰以來,英國和瑞典按照花園城市的原則已建了不少衛星城鎮。在美國,新澤西拉德布恩的郊區,以及大蕭條時所建的,政府資助的綠化帶城鎮(實際上就是郊區)也是按照這個思想來建的,只是不完全一致,有點改變。霍華德對今日美國所有城市規劃觀念產生了深刻的影響,相比之下,囫圇吞棗似的全盤照搬他的觀念則根本算不了什么。那些對花園城市概念沒有興趣的城市規劃者和設計者們在思想上也深受其無處不在的原則的影響。
霍華德創立了一套強大的、摧毀城市的思想:他認為處理城市功能的方法應是分離或分類全部的簡單的用途,并以相對的自我封閉的方式來安排這些用途。他把重點放在對“健康”住宅的提供上,把它看做是中心問題,別的都隸屬于它;更有甚者,他只是從郊區的環境特點和小城鎮的社會特征兩個方面來界定健康住宅的概念。他把商業設定為固定的、標準化的物品供應,只是為一個自我限定的市場服務。他認為好的規劃是一系列靜態的行為;在任何情況下,規劃都必須要預見到日后需要的一切,以備在建成以后防范日后出現的變化,一些小變化除外。他同時也把規劃行為看成是一種本質上的家長式行為,如果不是專制性的話。對城市的那些不能被抽出來為他的烏托邦式的構想服務的方面,他一概不感興趣。特別是,他一筆勾銷了大都市復雜的、互相關聯的、多方位的文化生活。他對這樣的問題,如大城市管理自己的方式,交流思想的方法,政治運作的形式,開拓新的經濟部署的方式等不感興趣;他根本沒有要想方設法加強這些功能的概念,因為他本來就不是要規劃這樣的生活。
無論強調什么,還是撇開什么,霍華德都是從個人的角度而不是城市規劃的角度來發表意見。但事實上所有的現代城市規劃理論都是從這種愚蠢的東西改編過來的,或用它來修飾自己。
霍華德對美國城市規劃的影響集中在城鎮(小城市)和區域規劃者以及建筑師兩個方面。帕特里克·格迪斯爵士這位蘇格蘭生物學家和哲學家沿著這種規劃思路,不把花園城市概念看成是一種吸引人口增長的方法(而原本這些人口注定是要涌向大城市的),而是看成是一種通向更龐大的、容納更多的方式的起點。他是從整個區域規劃的角度來考慮城市規劃的。這樣,在區域規劃底下,花園城市就應該是均勻地遍布大區域,與自然資源的分布契合,與農業和林地形成平衡,組成一個分布廣泛,合乎邏輯的整體。
霍華德和格迪斯的思想在20世紀20年代的美國被滿懷激情地采納,一批忠于他們的思想又頗具影響力的人則進一步發展了這個思想,其中包括路易斯·芒福德、克萊倫斯·斯坦恩、已經過世的亨利·賴特和凱瑟琳·鮑厄。他們稱自己為區域規劃者,但凱瑟琳·鮑厄在最近則把他們稱為“非中心主義者(分離者)”,這個名字更為合適,因為區域規劃的主要目的,就像他們看到的那樣,就是要將大城市非中心化,稀疏化,將其中的企業和人口驅散到小型的、分類隔離的城(美其名曰城鎮)中去。其時,美國人口正在經歷老齡化,人口數量也趨于平穩;因此,問題就顯得不是要為急速增長的人口解決住宅,而僅僅是重新分布靜態的人口。
就霍華德本人而言,他對這一批人的影響與其說在于他們接受他的思想的實際內容———這其實微不足道———不如說是他的思想影響了城市規劃和立法,而后者又會影響到住宅和住宅資金。由斯坦恩和賴特提出的主要建立在城市郊區和城市邊緣的模范住宅計劃,以及由芒福德和鮑厄展示的文章、圖片、概述和照片等表明了以下的思想,并將它們通俗化了(在正統理論中,它們早已是司空見慣了):街道對人們來說是一種糟糕的環境;住宅應該背向街道朝里,朝向被隔離的綠化帶。過多的街道是一種浪費,只對房地產商有利,他們因為是按門前的面積來測算價格。城市設計的基本要素不是街道,而是街段(街道與街道之間的區域),尤其是超級街段;商業區應與住宅區和綠化帶分割開來;街區里的居民對商品的需求應做“科學”的測算,不能給商業分配更多的空間;住宅區里那些不相干的人必然成為禍害;好的城市規劃其目標必須至少要造成一種單獨的、郊區式的隱秘的感覺。非中心主義者們同時也反復強調了霍華德的中心思想,即經過規劃的社區必須要成為一個自足的“孤島”,必須要抵御未來的變化,每個細節在開始時就必須得到規劃者的控制,此后就嚴守不動。簡而言之,好的規劃就是目標規劃。
為了強調和突出新秩序的必要性,非中心主義者們把目標鎖定破舊的老城,并向其發起了頻頻攻擊。他們對大城市成功之處漠不關心。他們只對失敗有興趣。所有的一切都是失敗。諸如芒福德的《城市的文化》一類的書,基本上就是對城市疾病的可怕的、充滿偏見的羅列。大城市就等于是大雜燴、暴力之城、丑陋之城,是一個惡魔、暴君,一具行尸走肉。必須要廢除它。紐約的中間地帶(商業區和住宅區之間)是一塊“徹頭徹尾的雜亂之地”(芒福德語)。城市的形狀和外貌僅僅是“一種混亂中產生的偶然……是許多自我中心的、不明智的、個人的、隨意的、充滿敵意的癔想的總和”(斯坦恩語)。城市的中心就等于是“一塊充滿噪音、污物、乞丐、紀念物和競相聒噪的廣告之處”(鮑厄語)。
如此糟糕的事情又怎么值得花力氣去加以理解?事實上,非中心主義者的這些分析、原本是這些分析的同伴和派生物的建筑和住宅設計,以及受到這些新觀念直接影響的國家住宅和家庭資金資助的立法———所有這一切沒有一件是和理解城市或培育成功的大城市有關的,它們本來就沒有這樣做的意圖。它們只是拋棄城市的理由和手段,非中心主義者們對此毫不隱諱。
但是,另一方面,在規劃和建筑學校里,在國會、立法機構和城市議會中,非中心主義者們的思想卻逐漸被當做能夠建設性地解決城市本身問題的基本指南被接受。這是這個悲哀的故事中最令人吃驚的事:最終,那些真誠地想要強化大城市的人們卻接受了這些目的非常明確的、以破壞甚至摧毀城市的系統為己任的處方。
最知道怎樣把反城市的規劃融進這個罪惡堡壘里的人是一位歐洲建筑師,名叫勒·柯布西耶[5]。他在20世紀20年代設計了一個夢幻之城,他稱為輻射之城,不是由非中心主義者喜愛的低層房子,而是主要由處在花園內的摩天大樓組成。“試想我們進入一個完全像公園似的大城市,”柯布西耶寫道:“我們快速行駛的小車駛上一條特殊的、位于壯觀的摩天大樓間的高架橋;當我們駛近時,可以看見24層摩天大樓頂著的藍天時隱時現,在我們的左右的每個單個區域的外部是一些政府和行政樓;而最外層是博物館和大學樓群。整個城市是一個公園。”在柯布西耶描述的這個垂直城市里,每英畝要擁有1 ,200個居民,確實是極其稠密,但是因為樓房是如此之高,95 的地面可以留為空地。摩天大樓將只占有5 的地面。高收入者將住在低層、奢華的住宅里,旁邊是網球場,他們有85 的地面留做空地。飯店和劇院隨處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