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理解,因為你看不見基督的光。她有罪,就得受苦。我知道她會忍受些什么。她要挨餓,受罰,忍辱。我要她接受人類的懲罰,作為奉獻上帝的祭祀。我要她心甘情愿接受這一切。她獲得了我們這群人中罕有的機會。上帝是善良的,仁慈的。”
戴維森的聲調因激動而顫抖。他口齒模糊不清,這些話是從他顫動的雙唇間抖落出來的。
“整天我和她一同禱告,即使我離開她,我還是禱告不輟。我傾出全身的力量來祈禱,懇求基督會把極大的憐憫恩賜給她。我到頭來要使她從心底里甘受懲罰,即使我放過了她,她也會拒絕的。我要使她體會到牢獄里的辛酸懲罰,是她放在至高無上的主的腳下的感恩祭供,因為主曾為她捐獻了自己的生命。”
日子過得慢吞吞。整屋里人的心意都專注在樓下那個備受苦痛折磨的女人身上,生活在一種不自然的騷動之中。她活像是個為了供祭兇神惡煞準備的犧牲品。她的恐怖使她呆若木雞。她一眼都不讓戴維森離開;只有戴維森和她在一起,她才有勇氣,她用一種奴隸般的千依百順纏住他。她哭泣得很多,念《圣經》,做禱告。有些時候,她筋疲力盡,麻木不仁。以后她真的以期待的心情面迎苦難,看來也只有這樣才能使她從目前難以忍受的苦痛中,找到一條直截了當而又切切實實可以遁逃的出路。她再也承擔不了眼下主宰著她全身心的那種捉摸不定的恐怖。帶著一身罪惡,她放棄一切個人的虛榮,在斗室里踢踢踏踏地轉來轉去,蓬首垢面,穿著那件花里胡哨的晨衣。她已經四天不解睡衣,也不穿長襪了。她的屋子凌亂不堪。同時,大雨仍是殘酷地一個勁兒下個不停。你感到九天之水全已枯竭,但卻還在下注,滂沱傾瀉,在鐵皮屋頂上瘋狂地周而復始,永無了日。任何衣物都潮濕黏糊。四壁墻上和放在地上的皮靴都發(fā)了霉。在長夜無眠中,靜聽蚊陣嗡嗡的狂歌。
“哪怕僅僅晴一天,日子也不會這樣難過。”麥克費爾醫(yī)生說。
他們全都盼望星期二那一天,因為這天去舊金山的郵船會從悉尼來到這個港口。這種緊張簡直使人忍受不了。從醫(yī)生說來,他只盼望這個命運多舛的女人早早離去,他的憐憫與怨恨都因這種心情一股腦兒煙消云散了。不能幸免的事情就只得逆來順受。他感到只要郵船啟碇,便連自己的呼吸也會自由自在一些。薩迪·湯普森按規(guī)定由總督府派一名辦事員押送上船。這個人星期一晚上來了一次,通知湯普森小姐次日上午十一點鐘準備停當。說話時戴維森也在湯普森一旁。
“我會照料一切妥帖的。我意思是自己陪她上船。”
湯普森小姐一語未發(fā)。
麥克費爾醫(yī)生吹熄了蠟燭,小小心心鉆進了蚊帳,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
“好啊,感謝上帝這事兒總算鬧完了。明天的此時她早已經走了。”
“戴維森夫人也會高興的。她說戴維森先生瘦得只剩一個影子了,”麥克費爾夫人說,“她是個不平常的女人。”
“誰?”
“薩迪。我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事是可以做到的。這件事使一個人能夠謙恭一些。”
麥克費爾沒有答話,而且馬上睡著了。他疲倦不堪,比往日都睡得香沉。
次晨醒來時,他覺得有只手放在自己的臂上,張眼一瞧,看見霍恩站在床旁。這個生意人用一只手指放在嘴上做個手勢要醫(yī)生不用聲張,而且招呼他起身。一向霍恩總是穿著一條破舊的帆布褲,但眼下他卻赤著雙腳,穿著土人的圍腰。他突然變了個野蠻人的樣兒,麥克費爾下了床,看見霍恩滿身的刺花。霍恩打了個手勢要他去陽臺,麥克費爾醫(yī)生便起步跟了出去。
“不要聲張,”霍恩輕聲說,“要請你去有些事兒。穿上上衣和皮鞋。快一點。”
麥克費爾首先一個想法,以為是湯普森小姐出了事。
“出了什么事?要我?guī)пt(yī)療器械嗎?”
“快,請你快,快。”
麥克費爾躡手躡腳回到臥室,在睡衣上面披上了件雨衣,另外穿上了雙橡皮底鞋子。他又出來和商人會合,兩人踮腳走下了樓梯。大門早已打開,門外站著五六個土人。
“出了什么事?”醫(yī)生又問了一次。
“請跟我來。”霍恩說。
他走出了大門,醫(yī)生跟在后面。一小批土人又跟在后面。他們穿過大路到了海灘。醫(yī)生看到有一大群土人圍住了一個在水邊的物體。他們加速腳步走去,大概走了二十多碼,土人看見醫(yī)生來到,便閃出了一條路,生意人把他推向前去。接著他便看見一個一半泡在水里一半露出水面,令人嚇一跳的物體,那是戴維森。麥克費爾醫(yī)生俯下身來———他不是一個在意外事件中頭腦糊涂的人———把尸體翻過身來。喉部從左耳切開到右耳,右手里還握著干這件事用的剃刀。
“他已渾身冰涼了,”醫(yī)生說,“至少已死了好一會兒啦。”
“一個伙計在去上工的路上看到了他俯伏在這兒,馬上來告訴我。你想他是自己動手的嗎?”
“對,得派一個人去報告警察。”
霍恩用土話說了幾句,就有兩個年輕人離去了。
“我們一定得等他們來了再離開這兒。”醫(yī)生說。
“他們不能把他抬進我的房子,我不愿把他留在我屋里。”
“你聽當局的吩咐照辦就是,”醫(yī)生嚴厲地說,“事實上,我盼望他們把他送去停尸所。”
他們就站在那兒等候著。商人從圍腰兜里掏出一個煙盒,從盒里遞了支紙煙給麥克費爾醫(yī)生。他們一邊抽煙一邊望著這具死尸。麥克費爾醫(yī)生實在想不通。
“你想為什么他要這樣干?”霍恩問。
醫(yī)生聳聳雙肩。過了一會兒,一個海軍陸戰(zhàn)隊兵士帶了土著警察抬著擔架來了,不久一些海軍軍官和海軍醫(yī)生也來了。他們用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把一切例行手續(xù)辦完。
“對他妻子怎么辦?”軍官之一說。
“現(xiàn)在你們既然來了,我要回屋去穿衣服。我將負責把噩耗報信給她。最好等到你們把他收拾妥當,再讓她看見。”
“我想這樣辦很好。”海軍醫(yī)生說。
麥克費爾醫(yī)生一到住處,發(fā)現(xiàn)自己妻子已經差不多穿著停當了。
“戴維森夫人對她丈夫的行蹤很不安。”他一落腳,妻子便對他這樣說,“他一夜都沒有回來睡。她聽見她丈夫兩點鐘離開湯普森的屋子,但是他出門去了。如果他不在附近漫步,那么到這時候他一定非死亡不可了。”
麥克費爾醫(yī)生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他妻子,而且要她把消息傳給戴維森夫人。
“但是為什么他要這樣干?”她問,恐怖莫名。
“我想不出。”
“但是我不能去,我去不了。”
“你一定要去。”
她露出一副害怕的臉相作為回答,就出去了。他聽清妻子進了戴維森夫人的房間。他待了一分鐘定了定神,然后去刮臉洗面,衣服穿齊整,就坐在床沿上等他的妻子。終于她回來了。
“她要親眼見見他。”她說。
“他們已經把他抬到停尸所去了。我們還是陪她一塊去。她受得了嗎?”
“我想她嚇昏了,一聲也沒有哭,就像樹葉子那樣哆嗦。”
“我們最好馬上去吧。”
他們叩叩她的門,戴維森夫人走了出來。她臉色慘白,但是眼里卻干干的沒有一滴淚水。醫(yī)生以為,她不免有些矯揉造作。他們沒有交談,一聲不吭地上了路,到達停尸所時,戴維森夫人說話了。
“讓我獨個兒進去瞧瞧他。”
他們站在一邊。一個土人開了門讓她進去,隨即把門關上。他們坐下來等著。有一兩個白人走來同他們談話,語聲壓得低低的。麥克費爾醫(yī)生又把自己知道的悲劇對他們講了一遍。最后那扇門悄悄打開了,戴維森夫人走了出來。他們一聲不響。
“我現(xiàn)在準備回去了。”她說。
她的聲音既冷酷又堅定。麥克費爾醫(yī)生不能理解她那股眼光。她那慘白的臉十分嚴峻。他們慢慢地走回家去,默默無言,最后走到拐彎角上,對面就是他們的住處。戴維森夫人倒抽了口冷氣,他們呆住了一會兒。多日來不發(fā)一聲的留聲機又唱起來了,奏著跳舞音樂,又響又刺耳。
“那是什么?”麥克費爾夫人驚恐地叫了起來。
“我們繼續(xù)走吧。”戴維森夫人說。
他們上了臺階進了店堂。湯普森小姐站在房門口,正和一個水手在說話。她突然判若兩人了。她不再是過去幾天的那種嚇得魂不附體的樣子了。她把漂亮衣服全穿上了身;還有那雙發(fā)亮的皮靴,裹在長統(tǒng)紗襪里的胖乎乎的小腿鼓了出來;她的頭發(fā)經過精心梳理;還戴上了那頂插上鮮艷俗氣花朵的大帽子。她涂脂抹粉,雙眉畫得又粗又濃,嘴唇涂得猩紅。她挺胸凸肚,又是他們初次見到她時那種不可一世的皇后姿態(tài)了。在他們進門時,她帶著嘲弄放聲大笑;接著,戴維森夫人不由自主地站了下來,湯普森小姐收刮嘴里所有的唾沫,啐了一口。戴維森夫人嚇得向后一縮,臉頰上也突然出現(xiàn)了兩點紅色,然后,用雙手捂著她的臉,猛然沖上了樓梯。麥克費爾醫(yī)生勃然大怒。他把那個女人推在一邊進了她的屋子。
“活見鬼,你這樣干什么?”他喊著,“停住這個見鬼的留聲機。”
他走上前去把唱片拿了下來。湯普森小姐轉身向著他。
“嗨,醫(yī)生,你也對我來這一手。見你的鬼,你到我屋里來干什么?”
“你這是什么意思?”他咆哮起來,“你這是什么意思?”
她昂首挺胸。簡直沒有人能用言語形容她那種輕蔑藐視的神情,以及答話中充滿了的傲慢和憎恨。
“你們這些男人!你們這些又臭又臟的賤豬。你們全是一路貨,你們這些鬼家伙。臭豬!臭豬!”
麥克費爾醫(yī)生倒抽一口冷氣,恍然大悟。
貝特曼·亨特睡得很不好。從塔希提到舊金山的兩個星期航程中,他一直在考慮他不得不講的故事;在三天火車的旅程中他反復推敲這個故事該用的詞句。但現(xiàn)在,當他過不了幾個小時就要到芝加哥的時候,他又開始疑慮重重了。他那永遠敏感的良心感到忐忑不安。他不敢肯定自己是否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從道義上講,他有責任比可能做到的還要做得多,但情況是,在這件同自己利益攸關的事上,他竟讓自己的切身利害占了俠義精神的上風,每逢想到這里,他就感到一陣心神不寧。自我犧牲精神對他的想象力有著說不出的誘惑力,以致他未能做出任何犧牲的事竟使他產生了一種幻滅的感覺。他就像一位毫無利己動機為窮人蓋起一批模范住宅的慈善家,到頭來竟發(fā)現(xiàn)自己做了一筆頗能獲利的投資生意。他就是想控制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得意心情———撒到水里的糧食[2]居然獲得一成的報酬;但是另一方面這未免使他的一樁美德黯然失色,讓他覺得很不是滋味。貝特曼·亨特知道自己的良心是清白的,但他又沒有把握,當他把自己的故事講給伊莎貝爾·朗斯塔夫聽的時候,他是否能夠堅強得經得住她的冷靜的灰眼睛的審視。這雙眼睛既深邃又冷靜。她總是以自己
注釋
[1].即檀香山。
[2].見《舊約·傳道書》:“將你的糧食撒在水面,因為日久必能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