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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老閨密的秘密一夜(5)

我已經有了答案,或許也是我的妄想——抗美在精神病院的十年來,她寧愿相信一切都是別人的錯誤,而所有的錯誤的起點,在于1977年到1978年的冬天,自己未能住在天潼路799弄59號——最要好的閨密家里,導致她的大學錄取通知書,被別人冒領或藏匿或銷毀。

正好有個冒充醫生的精神病人,被抗美誤認作早已死去的兒子學文,便把一腔的憤懣都傾訴給了他聽。

至于,他的越獄,或者說飛越瘋人院,并非是什么巧合,而是早有預謀的——事實上,這所精神病院的管理漏洞百出,只要他想要逃跑,任何時間都可以,甚至大搖大擺裝作醫生從大門出去。但他之所以不愿意走,完全是為了把他當作兒子的抗美——因為他從小是個孤兒,在他眼里抗美就是最親密的人,就像媽媽,亦同病相憐。

他決定為抗美復仇。

終于,等到了這一天,三個老閨密又來探望病人,唯一出現在意料外的,是我。

趁著探視的空檔,他偽裝成醫生逃出精神病院,等候在門外的小餐館里。如果按照原定計劃,他或許會在我們出來以后,上前搭訕再說起抗美的病情,最終誘導我們陷入當年的往事。然而,天有不測風云,狂風暴雨之中,前頭道路必然中斷,我們暫時無法離開。這倒給了他更大的時間與空間,當然風險也相應增加——精神病院隨時會發現他不見了。

于是,他吃了一碗蔥油面,果然等到我們回來。

接下來,就是他醞釀了多年的報復,代替抗美的復仇——也可以說,就是抗美本人的復仇,是她的兒子死后靈魂附體的復仇,對自己當年的情敵小東,對學文生前怨恨過的小青的媽媽。還有對于我和我的媽媽,如果不是出于最原始的嫉妒與惡意,那么就是我媽媽深埋的某個秘密吧。

心底想著想著,車子已開進市區。傍晚時分,媽媽讓我回家吃飯,我說等一等。我從延安路高架轉南北高架,從北京東路匝道下來,右拐一路往東開去。

到北京東路福建中路口,車子停在旁邊的科技京城。眼前是座跨越蘇州河的橋。小時候叫老閘橋,坐在爸爸的自行車書包架上,總覺得這座橋好長好大,橋下的蘇州河水面寬闊,河邊泊著許多船只,不少樹起高高桅桿。那時我最愛的,就是趴在橋欄桿上,看一艘拖船帶著后面十幾條船,一節節列車似從橋洞下穿過。船上載著煤炭與沙石。發動機的轟鳴聲,絲毫不覺得是噪音。船頭雪白的浪花,反而煞是好看。

可惜,原來的老橋在2001年拆了。現在這座橋,2007年才竣工通車的。所以,這已不是我童年的那座橋了。

而今的蘇州河,卻是分外寧靜,很少再見舊時的內河貨船。秋日夕陽,灑上清波漣漣的水面,金燦燦反光。一艘旅游觀光的小艇經過,玻璃鋼的艇殼,從我腳下橋洞穿過,眼睛像進了沙子。

翻過這座橋,就是福建北路,也是我讀過的第一所小學——北蘇州路小學的舊址,幾年前被夷為平地。

至于,我的外公外婆家,也是“1977年恢復高考大學錄取通知單靈異事件”的案發地——天潼路799弄59號,同樣也已淪為拆遷隊的瓦礫,挖掘機技術哪家強?不言而喻。

天快黑了,四周布滿高樓,這里的建筑工地,卻像精神病院外的荒郊野外。或許等到明年,才會變成四五萬一平米的豪宅樓盤。

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大概不過一兩百米。小時候卻覺得這條弄堂,好長好長啊。靠近天潼路這頭,有條支弄,住著我最要好的小伙伴,我的同班同學,如今不知人在何方。盡頭緊挨兩條路口,已是一片空地。天潼路799弄的正門,曾有個玉茗樓書場,常有老人在那聽蘇州評彈,晚上會放錄像,我記得最早看過的錄像帶,當屬瓊瑤片《夢的衣裳》。馬路另一邊的老弄堂尚幸存,里頭藏著個老園子。清末光緒二十二年夏天,放過西洋影戲,這是中國第一次放映電影,距離1895年12月28日盧米埃爾兄弟在巴黎放映十二部短片——世界公認的電影誕生日僅隔半年。

我再也找不到59號的過街樓了,就連廢墟上的遺址也尋覓不見,不曉得在哪片角落。

小學三年級,我常爬上閣樓。有個小柜子,最底下那格抽屜,一本厚厚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底下,壓著一張黑白照片。小閣樓里本來幽暗,老虎窗卻投來清亮的光,無數灰塵在光束中飛舞,仿佛夏夜鄉間無盡的螢火蟲,照亮相片里的四個女生。她們都留著烏黑的辮子,手挽著手,穿著厚厚的棉襖,背景似乎就是我家的弄堂,隱隱還有屋頂上的積雪。她們笑得多么歡快,不曉得命運將會往哪一個方向去。而為她們拍照片的那個人,又是誰呢?

那一年,深秋的清晨,外婆給我做好早飯,送我去學校讀書以后,就再沒有醒來過。不久,外婆因為腦溢血辭世。我第一次接觸到親人的死亡,在追悼會上看著水晶棺材里的外婆,絕不相信再也見不到她了,總覺得哪天外婆還會回來。那年冬天,外婆很多次出現在夢中,如此清晰而真實。

而我對于天潼路799弄59號最后的印象,停留在辦喪事的家里掛滿的挽聯和被棉子(絲綢被套)上。

同一年,我媽單位分配了一套新房子,她也被提拔去了局機關上班,那張華東師范大學中文本科(自考)的文憑,無疑起到了很大作用。

于是,我家搬到了西區的曹家渡,六層樓的工房的底樓,擁有了獨立的衛生間和廚房,再也不用木頭馬桶和痰盂罐了。我們一家三口與外公同住,但沒幾年他就過世了,大概是單獨的老人難熬過歲月吧。

以后搬過很多次家,但從未離開過蘇州河。現在推開我的窗戶,仍能看到那一線河水,只是由從前的墨黑稍微變清了些。如果往河里放一艘紙船,必然能飄到童年橋下。

中考那年,我依然夢想當畫家,便提出要考上海美專,結果失敗,也沒有考上高中。于是,從北蘇州路小學媽媽送我讀畫畫班那天起的夢想,就此永遠破滅了。當然,往后我也再無緣就讀全日制的大學,就跟三十多年前媽媽的命運相同,盡管原因截然不同。

那一年,媽媽常常覺在同事們面前抬不起頭來,比如學習成績很好的抗美阿姨家的學文,還有青青阿姨家的小青,還好小東阿姨沒有孩子。苦悶叛逆中的我,開始在一本小筆記簿開始了最早的寫作,不過是些傾訴罷了,我忘了有沒有寫過天潼路799弄的記憶。

但我也在讀書,只是學校很遠,在當時的工廠區旁邊。過去是廣東人的聯義山莊,也就是公墓,阮鈴玉的香冢就在我們學校隔壁。多年以后,我給那地方起了個名字:魔女區。

后來,我進入上海郵政工作,初在思南路上班,后調至四川北路的郵政總局,依然在蘇州河邊,距離天潼路老宅數步之遙。不知何故,我從未回去看過,只是在文章里不斷回憶。

再后來,2000年開始,我在榕樹下網站發表小說,再到兩年后出版自己的第一本書。因為各種機緣巧合,我覺得自己是個超級幸運的人,漸漸變成了你們所知道的那個人。

當然,我還是我,也從來沒人真正了解過我。

2007年,我媽媽從單位退休,我從上海郵政辭職,開了家文化公司,以我的小說為主要產業。

今年,我開始寫一連串的短篇小說,都叫《最漫長的那一夜》,大多來自于我記憶中的人和事。

但我從未敢寫過媽媽和她的閨密們的故事。

我的媽媽,或許,也有她的秘密?

但我寧愿,一無所知。

對了,我也相信,我媽媽、青青阿姨、小東阿姨,她們三個人,今后的余生里,再也不會有任何來往和聯絡了。

天,黑了。

我想,我該回家吃飯了。

從廢墟前轉回頭,卻看到身后站著一個男人。

看不清他的臉,只感覺他穿著件白色大褂,再看胸口的鋼筆,很像是醫生的派頭。

他也在看著眼前這堆瓦礫,似乎跟我一樣,在尋找那棟過街樓上的老宅子。

我認識他,在精神病院。

好吧,我就當他是個醫生,反正在這個世界里,究竟誰是醫生?誰是病人?鬼才知道!

但有一點,他自由了。

開車回家路上,照例堵得一塌糊涂。我手握著方向盤,心里卻浮起一個人的臉——抗美阿姨的兒子學文,因為剛才那個人嗎?學文差不多是2000年自殺死的,到現在有十四五年。要是他還活著,說不定是個社會精英,混得比我好吧。對啊,他的學習成績可棒了,語文數學英語無懈可擊,大家都覺得他能考上北大清華。那一年,高考前夕,學文到我家來作客,他悄悄告訴我——他媽反復叮囑,走進考場,拿到試卷的第一件事,千萬記得要把名字填在裝訂線里面,不要直接寫在考卷上,否則要算零分的啊……學文困惑地說,哎,誰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呢?媽媽說到這啊,還會掉下眼淚呢!

蔡駿

2014年10月19日星期日初稿

2014年11月15日星期六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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