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閨密的秘密一夜(1)
書名: 童魘(No.022懸疑世界)作者名: 蔡駿主編本章字數: 4828字更新時間: 2015-12-02 15:30:25
作者:蔡駿
我們拼命劃槳,奮力與波浪抗爭,最終卻被沖回到我們的往昔。
——《了不起的蓋茨比》菲茨杰拉德
一個月前,我去了一趟精神病院。
我沒病,當然。
那天下午,天色昏暗,層層烏黑瓦楞云朵,怕是要塌了。車子開出地庫,媽媽催我快點開車。她坐在副駕駛座,低頭發著微信。經過中山公園門口,停車捎上一個阿姨。我認識她,從小就認識,管她叫青青阿姨。她燙著短發,體形微胖,短袖的花色襯衫,并無過多裝飾,與多數跳廣場舞的大媽無二。她第一次坐我的車,稱贊這車的后排好生寬敞。她又酸酸地嫌自家女婿沒用,女兒結婚五年至今連輛車都沒買。我媽前幾年退休了,青青阿姨退得更早。對于她倆的聊天內容,我的耳朵自動屏蔽。
開上青浦境內的高速,悶雷接二連三,卻無半滴雨點。車載電臺放著柴科夫斯基的第六交響曲,我媽和青青阿姨沉默下來,不知是在聽,還是在看天色。轉入一條小路,兩邊是江南鄉村景象,道路破爛而泥濘,我小心放慢車速,以免傷了底盤。
車子停在一座灰暗的建筑門口。還有輛黑色奧迪等在曠野,車門打開,是小東阿姨。灰漆漆的天空下,她穿一件淺色風衣,白皙的面孔略施粉黛,臉頰緋紅,冷艷高貴。小時候,覺得她像東愛里的赤名莉香。后來,看了中年鈴木保奈美的照片,更覺貼合小東阿姨氣質。現在,就數她保養得最好,拎著BURBERRY的包包,很有貴婦的樣子。
她向我們微笑著招手,說我幾年不見,居然留滿了胡子,又夸我是聽話的孩子,愿意給媽媽做司機。
人說風吹雨成花,時間追不上白馬,青青阿姨、小東阿姨,還有我媽,她們三個做閨密已超過五十年了。
我媽讓我早點回家,晚上她坐小東阿姨的車回去,那是輛機關單位公車,有專職司機。
但我說,我也想進去,好奇她們是來看誰的。
在精神病院的門口。
三個人不響。
還是小東阿姨提聲道,沒關系,就讓駿駿陪我們進去吧,這種地方,還真需要小伙子陪同呢。
隨后,她讓公家的司機開車回去了,準備回程搭我的車。
在我有限的童年記憶里,小東阿姨是個大氣的女子,常給我帶各種珍貴的禮物。青青阿姨嘛,喜歡帶著我跟她女兒一起玩,至于禮物就很少拿得出手了。
精神病院,門外是片荒野,唯有小餐館一間,不時傳出聲聲麻將。
我們跟門衛做好登記,便步入醫院大樓。
這是我第一次進入精神病院。沒見到強壯的護工,沒有凄慘的尖叫,沒有墻上的血手印。有些人穿著病號服,在樓道間自由活動,行為神情均與常人無異,更無想象中的漢尼拔博士。
小護士面無表情,把我們引到一間會客室。這時我才聞到一股藥水味,很多人記憶中恐懼的氣味。
狹長的窗玻璃,落下密集的雨點,光線透過鐵欄桿,灑在一個女人臉上。我不太認識。
她的年齡想必跟我媽她們差不多,但在這種鬼地方自然更顯老些。她留著長發,夾雜著許多白絲,卻打理得干干凈凈。臉上有許多灰斑,沒有化妝,依然白得嚇人。眼窩深深的,又干又瘦,反襯出了幽幽的眼神。
依稀覺得,她年輕的時候,或許很迷人。
從她穿的衣服上的編號,可以看出她是個精神病人,并且是那種比較嚴重的,必須要限制人身自由。
她應該認得我媽她們三個,點了點頭。我媽并不害怕,坐在她的面前,從包里掏出些營養品;小東阿姨拿出個袋子,里面裝著許多衣服,包括女士內衣;只有青青阿姨兩手空空,只是笑著問她,哎呀,我們又來看你啦,身體怎么樣啊?這里伙食還好吧?聽說你的病好多了啊!真是啊,我們想你的哦!
雖然,那么一長溜話,銀鈴般串著,上海話說來,分外悅耳動聽。
但在我看來,像在哄小孩子。
她——我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她,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有胸口上的編號:01977。
不過,我也得叫她阿姨吧,什么阿姨?精神病阿姨嗎?
她不響。
目光虛焦著,不曉得在看誰,起碼不在我們身上,甚至不在這間屋里。
我媽又跟護士聊了幾句,大體還是問她的身體狀況,護士不耐煩地回答,01977一切都好!不要擔心。
說完,小東阿姨塞給護士一個信封,我猜里面是張購物卡之類的。
護士立馬給了個笑臉,又給病人削了個蘋果。
01977阿姨,從未說過半個字,只是拿起蘋果,慢慢地啃起來。
一只蘋果,她吃得異常認真。
我們都默默地看著她,不敢發出絲毫的聲響。
這間小小的屋子,除了她的牙齒與蘋果肉的摩擦聲,只有雨點砸在窗玻璃的回響,就像直接落到我們的耳膜上。
安靜到震耳欲聾。
她吃著蘋果,幾乎連蘋果核也吞下去了,我媽閉上了眼睛,小東阿姨眼眶有些濕潤,青青阿姨幾乎要奪門而出。
忽然,她說話了——
天潼路799弄59號。
未曾想,她的口齒清晰,聲音不響不輕,竟還像小姑娘般細膩,頗有穿透力的,回蕩在窗戶與墻角之間。
媽媽抓緊了我的手。
我的手有些痛。
小東阿姨拽了拽我媽衣角,又對精神病人說,你好好休息吧,我們走了,明年這時候,再來看你!
對方閉上了眼睛。
我們四個走出精神病院。世界卻黑了。電閃雷鳴,豪雨傾盆。荒野。雨點冰冷,刺痛臉頰。而我背后的建筑,沉沒中的幻覺。
傍晚五點,感覺已近深夜。我把車往前開了數百米,道路一片汪洋,強行通過非常危險。小東阿姨又提醒,這一帶是低洼地,出過水淹的事故,有人在駕駛室被活活淹死。
開回到精神病院門口,青青阿姨厭惡地看了一眼說,要死快了,等在這種鬼地方,要出人性命的啊!
小東阿姨倒是鎮定,指著醫院門口的小餐館說,不如進去坐坐。
餐館簡陋,七八張臺子,只有一個客人,坐在墻角吃著蔥油拌面,濃郁的蔥油味,勾我食欲。
坐下不點什么也不好,小東阿姨自作主張,點了幾樣炒菜,至少回家不要餓肚子。
我低聲問媽媽,你們去看的那個人,是誰?
你忘了嗎?抗美阿姨,你小時候,她經常帶兒子來我們家玩的,你跟她兒子還一起打過游戲機。
嗯,我依稀記得吧,那個男生叫啥名字的,我撓了撓頭。
青青阿姨在旁跟了一句,我們做小姑娘的時候,四個人是頂頂要好的,你媽媽、我、小東、還有抗美。
哦,才明白,四閨密。
我媽媽是老三屆。那代人,吃過許多苦。唯獨我媽比較幸運,因是獨生女,未如別人那樣上山下鄉,插隊落戶,而是早早進到單位做了工人。我媽工作優異,早早入了黨,特別喜歡文字,常給單位寫稿,被保送到華東師范大學讀書。
她們中的其余三個,命也不算太差。當年,許多人去了新疆、云南、黑龍江,小東阿姨、青青阿姨,還有抗美阿姨,因為是最早的那批,被分配去了崇明島的農場。
雖說與上海市區僅一江之隔,如今過大橋隧道僅個把鐘頭,但那時去一趟崇明,可比去蘇州杭州還麻煩。有時大霧天渡輪停航,就真正變成孤島一座。她們被關在農場里頭,本身就跟蹲監獄沒啥區別,除非有急事請假,否則每月才能回家一次。好在我媽在市區工作,沒有兄弟姐妹,房子也算寬敞。她們就把我家當作據點,又延續了十年閨密之情。
再說回抗美阿姨,在四個女生里頭,她是最為命運多舛的一個。
文革結束后不久,小東和青青都順利離開農場回城,只有抗美孤獨地留在崇明島上。因為她家里兄弟姐妹太多,都不歡迎她回家,自覺無望,便嫁給了崇明的農民。那座島號稱中國第三大,卻是上海乃至江南最窮的地方,就連江北許多縣都比它富庶。抗美在農場里吃了太多苦頭,她那農民丈夫是個酒鬼,動不動就愛打老婆,就連她生完兒子坐月子,都不能幸免。苦熬到九十年代,抗美終于跟那農民離婚,把戶口從農場遷回市區。但家里照舊容不得她,只能在外租房住,每天起早貪黑賣包子,有時還得三個閨密出錢接濟。
她兒子讀書不錯,雖比我小兩歲,卻是出了名的高材生。抗美給兒子定下目標,必須考上一流大學,后來反而釀下了大禍。十多年前,最要緊的高考關頭,抗美傾盡畢生積蓄,給兒子報了輔導班,還租下考場附近的酒店客房,只為能考進第一志愿的北大經濟系。然而,高考過后,噩耗襲來,抗美的兒子偷偷買了張去崇明的船票,渡輪行至長江中流,他翻越欄桿,縱身一躍,被渾黃之水吞沒。打撈三天三夜,才在崇明島邊的蘆葦灘上,發現了少年的尸體,已被魚蝦咬得面目全非。警方調查死因,確定是孩子高考失利,自覺無法考上心儀的大學,無臉面再見媽媽,心郁氣結,方才踏上絕路。后來想想,也是做媽的逼的太緊,一心一意要讓孩子考取功名,也為補償自己這輩子的不幸。
想來,這世上的悲歡離合,不是你媽逼的,就是我媽逼的,莫不如是。
兒子死后,抗美有足足三個月不曾說話,嘗試自殺過幾十次……不是割腕昏迷后發現傷口結痂了,就是跳樓被六層到二層的無數晾衣桿救了性命,跑回農場喝老鼠藥竟碰上山寨貨,最后一次是開煤氣,結果自己非但沒有死成,反而搞得整層樓都被炸光,隔壁鄰居三死四傷。
于是,她被送入精神病院,至今已逾十年。
說到此處,我看著她們淡然的表情,再想想精神病院里的女子,想想她那幽深的目光。窗外仍是瓢潑大雨,陣陣悶雷聲滾過,不禁毛骨悚然。
最后,小東阿姨做了總結性發言,駿駿,你不知道,這一天,是我們四人初次相識的日子。其實,推算起來也不困難,就是那一年的小學入學日。每年今日,我們都會相約來這里看望抗美。
話音未落,一陣風吹開了窗戶,我被打了一臉的雨。
有個男人幫我們關緊了窗,就是一直在角落里吃蔥油拌面的那個。
謝謝啊。
但他默不作聲,徑直坐到我們的桌子邊。他看起來三十多歲,穿著筆挺的襯衫,胸口別著醫生常用的鋼筆,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伸出一只骨節細長的手,伴著雨點節奏敲打桌面。
晚上好,我是這家醫院的醫生,你們剛才所說的抗美,是我負責主治的病人。
男人用極快的語速說話,就像所有的醫生那樣,不知道還有沒有精神病醫生的特點。冰冷的目光掃視桌上的每個人,仿佛我們個個都有嚴重的精神疾病。大家不約而同地低頭,只有我迎著他的目光。
我懂了,晚餐才剛剛開始。
小餐館里沉默無聲許久,還是青青阿姨先說,醫生啊,真是太巧了,請問啊,我們抗美什么時候能醫好呢?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要聽哪一個?
暈,這個醫生很有九十年代港劇的風格,小東阿姨算是見多識廣,淺淺笑道,請先說壞消息吧,醫生,我們一把年紀了,有心理承受能力的。
壞消息,就是抗美的精神分裂癥一輩子都治不好了。
哎,真是可憐啊,青青阿姨掏出餐巾紙,擦了擦眼角。
好消息呢?我媽問。
也是抗美的精神分裂癥一輩子都治不好了。
這種回答讓人憤怒,青青阿姨瞪了瞪眼睛,這算什么好消息?拜托哦,你是醫生啊,怎么能說這種沒良心的話?
抱歉,但對你們來說,這就是好消息。
醫生看著我媽、青青阿姨、小東阿姨,唯獨跳過了我的眼睛。
你想說什么?有話就請直說。
還是小東阿姨鎮得住場面。
醫生點點頭,坐到我們中間,左邊是我們母子,右邊是青青阿姨和小東阿姨。燈光照在他的頭頂,烏黑的頭發,泛出幾點油光。耳邊全是風雨呼嘯,屋頂像被冰雹砸得通通作響,隨時可能被掀飛掉,我想。
他先看著我媽,還是保持禮貌地說,除了這位阿姨以外,我想請問,另外兩位阿姨,還有抗美,你們都參加過1977年的第一屆高考吧?
她們三人不約而同點頭。
我只知道,我媽沒有參加過正式高考,至于她的三個閨密,我則是一無所知。畢竟,1977年啊,世界上還沒有我呢,哪怕是個胚胎都沒有!
醫生繼續說下去,小東、青青、還有抗美,當時,你們三個都在崇明島上插隊落戶,因為農場經常收不到信,而農場領導強烈反對知青參加高考,擔心你們萬一被錄取的話,會搞得大家人心渙散。所以,錄取通知書極有可能被農場扣押,因此在高考報名填寫地址時,你們都填了在市區的家里地址——而且,是同一個地址。
他掏出口袋里的小記事本,翻到其中寫滿字的一頁,輕聲念出:天潼路799弄59號。
我記得,這是今天在精神病院,抗美說過僅有的一句話。
我還記得,這是我外公外婆家的地址,小時候我曾住過好幾年。
媽媽點頭承認,是,那是我家的地址。
小東阿姨接著說,抗美家里兄弟姐妹多,她們的關系素來不和,以前郵件和包裹寄到家里,凡是寫她名字的,大部分都會遺失,或者干脆被別人拿走,為此她不知跟家里吵過多少回。
其實,我家里也有過這種情況,那年頭很普遍的,青青阿姨也插了一句。
醫生雙手托腮看著大家,說,完全可以理解,小東、青青、抗美,你們三個人填寫的都是天潼路799弄59號。因為,那是你們最親密的朋友的地址,而她恰好沒有參加這次恢復高考,而她家只有她一個女兒,絕對不會出現郵件遺失的情況。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媽媽雖然沒說出口,眼神卻是毫無疑問,我也很想把醫生逼到墻角問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