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讀通鑒論
- (明)王夫之
- 4867字
- 2015-11-27 17:07:48
漢昭帝
〖一〗
金日磾,降夷也,而可為大臣,德威勝也。武帝遺詔封日磾及霍光、上官桀為列侯,日磾不受封,光亦不敢受。日磾病垂死,而后強以印綬加其身。日磾不死,光且憚之,況桀乎?桀之逆,日磾亡而光受其欺也。霍光妻子之驕縱,至弒后謀逆以亡其家,無日磾鎮撫之也。光之不終,于受封見之矣。日磾沒,而光施施自得,拜侯封而若不及,早已食上官桀之餌,而為其所狎。利一時之榮寵,喪其族于十年之后,“厲熏心”,鮮不亡矣。光之咎,非但不學無術也;利賴之情淺,雖有憸人與其煽妻逆子,惡得而乘之?若日磾者,又豈嘗學而有他術哉!
〖二〗
策者曰:“夷狄相攻,中國之利。”嗚呼!安所得亡國之言而稱之邪!孱君、懦將、痿痺之謀臣,所用以恣般樂怠傲而冀天幸者也。楚不滅庸、夔、群舒,不敢問鼎;吳不取州來、破越、勝楚,不敢爭盟;冒頓不滅東胡,不敢犯漢;女直不滅遼,蒙古不滅金,不敢亡宋。夷狄非能猝彊者也,其猝彊者,則又其將衰而無容懼者也。劉淵之鷙,不再世而即絕;元昊之兇,有寧夏而不敢踰環慶之塞,惟其驟起也。若夫若爝火在積薪之下,日吞其儔類,浸以熒熒,而中國不知。如或知之,覆以自慰曰:此吾之利也。乃地浸廣,人浸眾,戰數勝,膽已張,遂一發而不可遏。火蘊于積薪之下,燄既騰上,焦頭燦額而無所施救矣。趙充國藉藉稱夙將,而曰:“烏桓數犯塞,匈奴擊之,于漢便。”此宋人借金滅遼、借元滅金之禍本也。充國之不以此誤漢,其余幾矣!霍光聽范明友追匈奴便擊烏桓,匈奴縣是恐,不能復出兵,韙矣哉!
〖三〗
人與人相于,信義而已矣;信義之施,人與人之相于而已矣;未聞以信義施之虎狼與蠭蠆也。楚固祝融氏之苗裔,而周先王所封建者也。宋襄公奉信義以與楚盟,秉信義以與楚戰,兵敗身傷而為中國羞。于楚且然,況其與狄為徒,而螫嘬及人者乎!
樓蘭王陽事漢而陰為匈奴間,傅介子奉詔以責而服罪。夷狄不知有恥,何惜于一服,未幾而匈奴之使在其國矣。信其服而推誠以待之,必受其詐;疑其不服而興大師以討之,既勞師絕域以疲中國,且挾匈奴以相抗,兵挫于堅城之下,殆猶夫宋公之自衄于泓也。傅介子誘其主而斬之,以奪其魄,而寒匈奴之膽,詎不偉哉!故曰:夷狄者,殲之不為不仁,奪之不為不義,誘之不為不信。何也?信義者,人與人相于之道,非以施之非人者也。
〖四〗
嚴延年劾奏霍光擅廢立無人臣禮,其言甚危,其義甚正,若有敢死之氣而不畏彊御。或曰:光行權,而延年守天下之大經,為萬世防。延年安得此不虞之譽哉!其后霍氏鴆皇后,謀大逆,以視光所行為何如,延年何以噤不復嗚邪?光之必有所顧忌而不怨延年,宣帝有畏于霍氏,必心利延年之說而不責延年,延年皆慮之熟矣。犯天下之至險而固非險也,則乘之以沽直作威,而庸人遂敬憚之。既熟慮誅戮之不加,而抑為庸人之所敬憚,延年之計得矣。前乎上官桀之亂,后乎霍禹之逆,使延年一訐其奸,而刀鋸且加乎身,固延年所弗敢問也。矯詭之士,每翹君與大臣危疑不自信之過,言之無諱以立名,而早計不逢其禍,此所謂“言辟而辨,行偽而堅”者也。有所擊必有所避,觀其避以知其擊,君子豈為其所罔哉?
宣帝
〖一〗
爵賞者,人君馭下之柄,而非但以馭下也,即以正位而凝命也。辭受者,人臣自靖之節,而非但以自靖也,即以安上而遠咎也。故賞有所不行,爵有所不受,而國家以寧。帥昧之始,君與開國之臣,為天下而已亂。迨其中葉,外寇內奸,不逞于宗社,而殃及兆民,大臣代君行討,底定以綏之,而天下蒙安。斯二者,君爵之而非私,下受之而無慚,霍光豈其然哉!
昌邑之廢,光之不幸也。始者廢長立少,不擇而立昌邑,光之罪也。始不慎而輕以天下授不肖,已而刱非常之舉,以臣廢君,而行震世之威。若夫迎立宣帝,固以親以賢,行其所無事者,非其論功之地也。宣帝紀定策功,加封光以二萬戶,侯者五人,關內侯者八人。宣帝之為此,失君道矣。己為武帝曾孫,遭家不造,以賢而立乎其位,所固有也。震矜以為非望之福,德戴己者而酬之,然則覬非望者,可縣爵賞以貿天下之歸,而天位亦危矣。爵賞行,而宣帝之立亦不正矣,以爵賞貿而得之者也。光不引咎以謝嚴延年之責,晏然受之而不辭,他日且為霍山請五等之榮,則光之廢主,乃以邀功而貿賞,又何怪其妻之鴆后而子之謀逆乎?則抑何異司馬昭、蕭道成之因以篡,苗傅、劉正彥之敢于行險以徼幸乎?
論者曰:“光不學無術。”學何為者也?非攬古今之成敗而審趨避之術也。諸葛公有云:“非澹泊無以明志。”又云:“學須靜也。”惟澹與靜,以養廉恥之心,以明取舍之節,以昭忠孝之志,純一于天性,終遠于利名。故可貴、可賤、可履虎尾而不咥、可乘高墉而射隼,居震世之功,而不媿于屋漏。無他,無欲故靜。皎然白其志于天下,流俗不能移,妻子不能亂。君以順天休命而無私,臣以致命遂志而不困。光之不學,未能學乎此也。非此之學,而學于術,以巧為避就。曹操蓋嘗自言老而好學矣,曾不如金日磾之顓愚,暗合乎道也。
〖二〗
宣帝欲尊武帝為世宗,薦盛樂,過矣。然其過也,所謂君子之過,失于厚也。夏侯勝訟言訐之,如將加諸鈇鉞者。子貢曰:“惡訐以為直者。”殆是謂乎!春秋之法,“為尊者諱,為親者諱”。春秋以正亂臣賊子之罪,垂諸萬世者也。桓、宣弒立而微其辭,尊則君,親則祖,未有不自敬愛其尊親而可以持天下之公論者也。
宣帝者,武帝之曾孫也。假令有人數夏侯勝乃祖乃父之惡于勝前,而勝晏然樂聽之,其與禽獸奚擇哉!而勝以加諸其君而無忌,是證父攘幸之直也。而天理滅矣。茍其曰武帝之奢縱而澤不及民。萬世之公論,不可泯也。則異代以后,何患無按事跡而覈功罪者。鯀不以配帝而揜圮族之惡,吾弗從臾以效尤可爾。留直道以待后人,全恩禮以盡臣道,各有攸宜,倒行則亂。惡武帝之無恩于天下,而己顧無禮于上,宣帝按不道之誅,不亦宜乎!
〖三〗
霍光死而魏相興,此后世大臣興廢,而國政變更、人材進退之始也。霍光非盡不可與言者也,嚴延年廷劾之而勿罪,田延年所與共廢立者而不阿,悍妻行弒,欲自舉發,特茬苒而不能自勝耳。上書者以副封先達領尚書者而后奏,光亦懲昌邑之失而正少主之視聽,特未深知宣帝之明而持之太過耳。相當光之時,奏記于光,俾去副封可也;昌言于廷,俾宣帝敕光去之可也。為人臣者,言茍當于紀綱之大,難有所不避,況光之猶可與言而無挾以不相聽從者乎!待光之死而后言之,相之心不純乎忠。而后世翹故相以樹新黨者,相實為之倡。是殆授興革之權于大臣,而人主幸大臣之死以行己意。上下睽,朋黨興,國事數變。至于宋,而宰相易,天子為之改元。因是而權臣有感于此,則戀位以免禍,樹黨以支亡,迭虛迭盈而國為之敝。斯其為害,三代亡有也;高、文、景、武之世,亦亡有也。故曰:自相始也。
抑相之進也,言正而心诐,跡貞而行詭,所因者許廣漢也,聽起伏于外戚而莫能自遂也。司馬溫公奉宣仁太后改新法,而章悙、邢恕猶指宮闈以為口實,況緣外戚以取相乎?君子之慎始進也,枉尺而直尋不為也。春秋之世,不因大夫而立功名者,顏、曾、冉、閔而已。漢之不因外戚,后世之不因宦寺者,鮮矣。此風俗邪正、國事治亂之大辨也。
〖四〗
路溫舒之言緩刑,不如鄭昌之言定律也。宣帝下寬大之詔,而言刑者益淆,上有以召之也。律令繁,而獄吏得所緣飾以文其濫,雖天子日清問之,而民固受罔以死。律之設也多門,于彼于此而皆可坐,意為重輕,賄為出入,堅執其一說而固不可奪。于是吏與有司爭法,有司與廷尉爭法,廷尉與天子爭法,辨莫能折,威莫能制也。巧而彊者持之,天子雖明,廷尉雖慎,卒無以勝一獄吏之奸,而脫無辜于阱。即令遣使歲省而欽恤之,抑惟大兇巨猾因緣請屬以逃于法,于貧弱之冤民亡益也。唯如鄭昌之說,斬然定律而不可移,則一人制之于上,而酷與賄之弊絕于四海,此昌之說所以為萬世祥刑之經也。
夫法之立也有限,而人之犯也無方。以有限之法,盡無方之慝,是誠有所不能該矣。于是而律外有例,例外有奏準之令,皆求以盡無方之慝,而勝天下之殘。于是律之旁出也日增,而猶患其未備。夫先王以有限之法治無方之罪者,豈不審于此哉?以為國之蠶、民之賊、風俗之蜚蜮,去其甚者,如此律焉足矣,即是可以已天下之亂矣。若意外無方之慝,世不恒有,茍不比于律,亦可姑俟其惡之已稔而后誅,固不忍取同生并育之民,逆億揣度,刻畫其不軌而豫謀操蹙也。律簡則刑清,刑清則罪允,罪允則民知畏忌,如是焉足矣。
抑先王之將納民于軌物而弭其無方之奸頑者,尤自有教化以先之,愛養以成之,而不專恃乎此。則雖欲詳備之,而有所不用,非其智慮弗及而待后起之增益也。乃后之儒者,惡惡已甚,不審而流于申、韓。無知之民,茍快泄一時之忿,稱頌其擿發之神明,而不知其行自及也。嗚呼!可悲矣夫!
〖五〗
霍光之禍,萌于驂乘。司馬溫公曰:“光久專大柄,不知避去。”固也。雖然,驂乘于初謁高廟之時,非歸政之日也,而禍已伏。雖避去,且有疑其諼者。而讒賊間起,同朝離貳,子弟不謹,竇融所以不免,而奚救于禍?夫驂乘之始,宣帝之疑畏,胡為而使然邪?張安世亦與于廢立,而宣帝亡猜。無他,聲音笑貌之間,神若相逼,而光不知,帝亦情奪意動而不知所以然也。
子夏問孝,子曰:“色難。”豈徒子之于父母哉。上之使民,朋友之相結,賓主之相酬,言未宣,事未接,而早有以移民之情。惟神與氣,不可強制之俄頃而獲人心者也。詩云:“溫溫恭人,惟德之基。”德之用大矣,而溫恭為之基。溫恭者,仁之榮也,仁榮內達而德資以行,豈淺鮮哉!子曰:“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謂士矣。”非便辟之謂也。其氣靜者,貌不期而恭;其量遠者,色不期而溫。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寬以居之,仁以守之,學問以養之,然后和氣中涵而英華外順。嗚呼!此豈霍光之所及哉!立震世之功名,以社稷為己任,恃其氣以行其志,志氣動而猝無以持,非必驕而神已溢,是以君子難言之也。
周公處危疑而幾幾,孔子事闇主而與與,則雖功覆天下,終其身以任人之社稷而固無憂。夫周、孔不可及矣,德不逮而欲庶幾焉者,其在曾子之告孟敬子乎!敬其身以遠暴慢,心御氣而道御心。有惴惴之小心,斯有溫溫之恭德。雖有雄猜之主、忮害之小人,亦意消而情得。故君子所自治者身也,非色莊以求合于物也。量不弘,志不持,求不為霍光而不可得,豈易言哉!
〖六〗
流俗之毀譽,其可徇乎?趙廣漢,虔矯刻覈之吏也,懷私怨以殺榮畜而動搖宰相,國有此臣,以剝喪國脈而壞民風俗也,不可復救。乃下獄而吏民守闕號泣者數萬人。流俗趨小喜而昧大體,蜂涌相煽以群迷,誠亂世之風哉!
小民之無知也,貧疾富,弱疾彊,忌人之盈而樂其禍,古者謂之罷民。夫富且彊者之不恤貧弱,而以氣凌之,誠有罪矣。乃驕以橫,求以忮,互相妨而相怨,其惡惟均。循吏拊其弱而教其彊,勉貧者以自存,而富者之勢自戢,豈無道哉?然治定俗移而民不見德。酷吏起而樂持之以示威福,鷙擊富彊,而貧弱不自力之罷民為之一快。廣漢得是術也。任無藉之少年,遇事蠭起,敢于殺戮,以取罷民之祝頌。于是而民且以貧弱為安榮,而不知其幸災樂禍,偷以即于疲慵,而不救其死亡。其黠者,抑習為陰憯,伺人之過而龁齧之,相讎相殺,不至于大亂而不止。愚民何知焉,酷吏之餌,酷吏之阱也。而鼓動競起,若恃之以為父母。非父母也,是其嗾以噬人之猛犬而已矣。
宣帝以刻覈稱,而首誅廣漢刻覈之吏,論者猶或冤之。甚矣流俗之惑人,千年而未已,亦至此乎!包拯用而識者憂其致亂,君子之遠識,非庸人之所能測久矣。
〖七〗
蕭望之之不終也,宜哉!宣帝欲任之為宰相,而試以吏事,出為左馮翊,遂憤然謝病,帝使金安上諭其意,乃就。望之而有恥之心也,聞安上之諭,可媿死矣。
世之衰也,名為君子者,外矜廉潔而內貪榮寵,位高則就之,位下則辭之。夫爵祿者,天之秩而人君制之者也。恃其經術奏議之長,擇尊榮以為己所固得;充此志也,臨大節而不以死易生、不以賤易貴、以衛社稷也,能乎?處己卑而高視祿位,攬非所得以為己據,誠患失之鄙夫,則亦何所不可哉!其或以伉直見也,徒畏名義以氣矜自雄耳,非心所固恥而不為者也。人主輕之,小人持之,而終不免于禍,不亦宜乎!武帝以此薄汲黯而終不用,黯得以令終,武帝可謂善馭矣。宣帝溫諭以驕望之,非望之之福也。
〖八〗
居心之厚薄,亦資識與力以相輔,識淺則利害之惑深,力弱則畏避之情甚。夫茍利害惑于無端而畏避已甚,則刻薄殘忍加于君臣父子而不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