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讀通鑒論
- (明)王夫之
- 4501字
- 2015-11-27 17:07:48
張敞,非昌邑之故臣也,宣帝有忌于昌邑,使敞覘之,敞設(shè)端以誘王,俾盡其狂愚之詞,告之帝而釋其忌,復(fù)授以侯封,卒以令終,敞之厚也。徐鉉,李煜之大臣也,國破身降,宋太宗使覘煜,而以怨望之情告,煜以之死。鉉之于煜,以視敞于昌邑,誰為當(dāng)生死衛(wèi)之者?而太宗之寬仁,抑不如宣帝之多猜。鉉即稍示意旨,使煜遜詞,而己藉以入告,夫豈必逢太宗之怒;則雖為降臣,猶有人之心焉。鉉遂躬為操刃之戎首而忍之,獨何心乎!無他,敞能知人臣事君之義,導(dǎo)主以忠厚,而明主必深諒之,其識勝也。且其于寵辱禍福之際,寡所畏忌,其力定也。而鉉孱且愚,險阻至而惘所擇,乃其究也,終以此見薄于太宗而不得用。小人之違心以殉物也,亦何益乎!
有見于此而持之,則雖非忠臣孝子,而名義之際,有余地以自全。無見于此而不克自持,則君父可捐,以殉人于色笑。若鉉者,責(zé)之以張敞之為而不能,況其進此者乎?故君之舉臣,士之交友,識闇而力柔者,絕之可也。一旦操白刃而相向,皆此儔也。
〖九〗
尹翁歸卒,家無余財,宣帝賜其子黃金百斤以奉祭祀,于朱邑亦然,非徒其財也,榮莫至矣。故重祿者,非士所希望以報忠者也,而勸士者在此。刻畫人以清節(jié),而不恤其供祭祀、養(yǎng)父母、畜妻子之計。幸而得廉士也,則亦刻覈寡恩、苛細(xì)以傷民氣之褊夫,而流為酷吏,然且不能多得。而漁獵小民以求富者,藉口以無忌而不慚。唐、宋以前,詔祿賜予之豐,念此者至悉,猶先王之遺意也。
至于蒙古,私利而削祿,洪武之初,無能改焉。祿不給于終歲,賞不踰于百金,得百軒輗,而天下不足以治,況三百年而僅一軒輗乎?城垂陷,君垂危,而問飼豬,彼將曰救死而不贍。復(fù)奚恤哉!
〖一○〗
漢人學(xué)古而不得其道,矯為奇行而不經(jīng),適以喪志。若韋玄成避嗣父爵,詐為狂疾,語笑昏亂,何為者也?所貴乎道者身也,辱其身而致于狂亂,復(fù)何以載道哉!箕子之佯狂,何時也?虞仲斷發(fā)文身,過矣,蓋逃于句吳而從其俗以安,非故為之也。然而虧體辱親,且貽后嗣以僭猾夏之巨惡矣。且古之諸侯,非漢諸侯之比也。國人戴之,諸大夫扳之,非示以必不可君,則不可得而辭也。若夫玄成者,避兄而不受爵,以義固守,請于天子,再三辭而可不相強,奚用此穢亂辱身之為以驚世哉!丞相史責(zé)之曰:“古之辭讓,必有文義可觀,乃能垂榮于后。”摘其垂榮之私意,而勉之以文義,玄成聞此,能勿媿乎?士守不辱之節(jié),不幸而至于死,且獄立海騰以昭天下之大義;從容辭讓之事,誰為不得已者?而喪其常度,拂其恒性,亦愚矣哉!韋氏世治經(jīng)術(shù),而玄成以愚。學(xué)以啟愚也,不善學(xué)者,復(fù)以益其愚;則漢人專經(jīng)保殘之學(xué),陷之于尋丈之間也。
〖一一〗
史稱宣帝元康之世,比年豐稔,谷石五錢,而記以為瑞,蓋史氏之溢辭,抑或偶一郡縣粟滯不行,守令不節(jié)宣而使?fàn)栆病R环蛑限r(nóng)夫之獲,得五十石足矣。終歲勤勞而僅獲二百五十錢之貲,商賈居贏,月獲五萬錢,而即致一萬石之儲,安得有農(nóng)人孳孳于南畝乎?金粟之死生,民之大命也。假令農(nóng)人有婚喪之事,稍費百錢,已空二十石之囷積,一遇兇歲,其不餒死者幾何邪?故善養(yǎng)民者,有常平之廩,有通糴之政,以權(quán)水旱,達(dá)遠(yuǎn)邇,而金粟交裕于民,厚生利用并行,而民乃以存。腐儒目不窺牖,將謂民茍得粟以飽而無不足焉;抑思無布帛以御寒,無鹽酪蔬肉以侑食,無醫(yī)藥以養(yǎng)老疾,無械器以給耕炊,使汝當(dāng)之,能勝任焉否邪?
〖一二〗
趙充國之策羌也,制狡夷初起之定算也。夷狡而初起,其鋒铦利,謀勝而不憂其敗。謀勝而不憂其敗,則致死而不可攖。敗之不憂,則不足以持久而易潰。其徒寡,其積不富,其黨援不堅,而中國之吏士畏之不甚。是數(shù)者,利于守而不利于攻,不易之道也。
狡夷之初起亦微矣,而中國恒為之敝。有震而矜之者而人心搖,有輕而蔑之者而國謀不定。彼豈足以敝我哉?嘗試與爭而一不勝,則脅降我兵卒,掠奪我芻糧,闌據(jù)我險要,而彼勢日猖。黨而援之者,益信其必興而交以固。盛兵以往,潰敗以歸,而我吏士之心,遂若疾雷之洊加而喪其魄。故充國持重以臨之,使其貧寡之情形,灼然于吾吏士之心目,彼且求一戰(zhàn)而不可得,地促而糧日竭,兵連而勢日衰,黨與疑而心日離。能用是謀而堅持之,不十年而如堅冰之自解于春日矣。
雖然,一人謀之已定,而繼之者難也。夷無恥者,困則必降,降而不難于復(fù)叛。充國未老,必且有以懲艾而解散之,而辛武賢之徒不能,故羌禍不絕于漢世。然非充國也,羌之禍漢,小則為宋之元昊,大則為拓拔之六鎮(zhèn)也,而拓拔氏以亡矣。
〖一三〗
宣帝之詔充國曰:“將軍不念中國之費,欲以數(shù)歲而勝敵,將軍,誰不樂此者?”嗚呼!此鄙陋之臣以惑庸主而激無窮之害者也。幸充國之堅持而不為動,不然,漢其危矣!
為國者,外患內(nèi)訌,不得已而用兵。謂之不得已,則不可得而速已矣;謂之不得已,則欲已之,亦惟以不已者已之而已矣。何也?誠不可得而已也,舉四海耕三余九之積,用之一隅,民雖勞,亦不得不勞;國雖虛,亦不得不虛。鄙陋之臣,以其稱鹽數(shù)米于烓廚之意計而為國謀,庸主遂信以為憂國者,而害自此生。司農(nóng)怠于挽輸,忌邊帥之以軍興相迫,竊敝之有司,畏后事之責(zé),猾胥疲民,一倡百和,鼓其欲速之辭,而害自此成。茫味徼功之將帥,承朝廷吝惜之指,翹老成之深智沈勇以為耗國毒民,乃進蕩平之速效,而害自此烈矣。
充國之至金城也,以神爵元年之六月,其振旅而旋,以二年之五月,持之一年而羌以瓦解,則所云欲以數(shù)歲而勝敵者,蓋老成熟慮之辭,抑恐事不必速集,而鄙陋之庸臣且執(zhí)前言以相責(zé)耳。非果有數(shù)歲之費以病國勞民,顯矣。甚矣,國無老臣而庸主陋臣之自誤也!憚數(shù)歲之勞,遽期事之速效,一蹶不振,數(shù)十年兵連禍結(jié)而不可解,國果虛,民果困,盜賊從中起,而遂至于亡。以田夫販堅數(shù)米量鹽之智,捐天下而陸沈之,哀哉!
〖一四〗
宣帝重二千石之任,而循吏有余美,龔遂、黃霸、尹翁歸、趙廣漢、張敞、韓延壽,皆藉藉焉。跡其治之得失,廣漢、敞、霸皆任術(shù)而托跡于道。廣漢、敞以虔矯任刑殺,而霸多偽飾,寬嚴(yán)異,而求名太急之情一也。延壽以禮讓養(yǎng)民,庶幾于君子之道,而為之已甚者亦飾也。翁歸雖察,而執(zhí)法不煩;龔遂雖細(xì),而治亂以緩;較數(shù)子之間,其愈矣乎!要此數(shù)子者,唯廣漢專乎俗吏之為,而得流俗之譽為最;其余皆緣飾以先王之禮教,而世儒以為漢治近古,職此繇也。
夫流俗之好尚,政教相隨以濫;禮文之緣飾,精意易以相蒙;兩者各有小著之效,而后先王移風(fēng)易俗、緣情定禮之令德,永息于天下。救之者其惟簡乎,故夫子言南面臨民之道,而甚重夫簡;以法術(shù)之不可任,民譽之不可干,中和涵養(yǎng)之化不可以旦夕求也。
如廣漢者,弗足道矣。繼廣漢而興,為包拯、海瑞者,尤弗足道矣。至于霸、延壽、翁歸,循其跡而為之,何遽不如三代?而或以侈敗,或以偽譏,何為其致一時之感歆,反出廣漢下乎?雖然,亡其實而猶踐其跡,俾先王之顯道不絕于天下,以視廣漢與敞之所為,猶荑稗與五谷,不可以熟不熟計功也。褊躁以徇流俗之好惡,效在一時,而害中于人心,數(shù)百年而不復(fù),亦烈矣哉!
〖一五〗
蕭望之曰:“恩足以服孝子,誼足以動諸侯,故春秋大士匄之不伐喪。”遂欲輔匈奴之微弱,救其災(zāi)患,使貴中國之仁義,亦奚可哉?恩足以服孝子,非可以服夷狄者也;誼足以動諸侯,非可以動夷狄者也。梁武拯侯景于窮歸,而死于臺城;宋徽結(jié)女直于初起,而囚于五國。輔其弱而彊之,彊而弗可制也;救其患而安之,安而不可復(fù)搖也。漢之于匈奴,豈晉之于齊、均為昏姻盟會之友邦哉?望之之說春秋也,失之矣。
〖一六〗
蘇威以五教督民而民怨,黃霸以興化條奏郡國上計而民頌之。蓋霸以賞誘吏,而威以罰督民,故恩怨殊焉,而其為治道之蠹,一也。耕者讓畔,行者讓路,道不拾遺,傳記有言之以張大圣人之化者矣;而詩書所載,孔門所述,未嘗及焉。故稱盛治之民曰“士愨女憧”,言乎其樸誠而不詭于文也。故曰:“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禮之不可望庶人,猶大夫之不待刑也。圣人之訓(xùn),炳如日星矣。
孔子沒,大義乖,微言絕;諸子之言,激昂好為已甚,殆猶佛、老之徒,侈功德于無邊,而天地日月且為之移易也。夫圣人之化,豈期之天下哉?堯有不令之子,舜有不恭之弟,周公有不道之兄,孔子有不杇不雕之弟子,艸野無知,而從容中道于道路,有是理哉?以法制之,以刑束之,以利誘之,民且涂飾以自免;是相率為偽,君子之所惡也。漢之儒者,辭淫而義詭,流及于在位,襲之以為政。霸之邪也,有自來矣。君子之道,如天地之生物,各肖其質(zhì)而使安其分,斯以為盡人物之性而已矣。
〖一七〗
耿壽昌“常平”之法,利民之善術(shù)也,后世無能行之者,宋人倣之,而遂流為“青苗”。故曰:非法之難,而人之難也。三代封建之天下,諸侯各有其國,其地狹,其民寡,其事簡,則欲行“常平”之法也易。然而未嘗行者,以生生之計,寬民于有余,民自得節(jié)宣焉,不必上之計之也。上計之而民視以為法;視以為法,則憚而不樂于行,而黠者又因緣假借以讎其奸。故三代之制,裕民而使自為計耳。雖提封萬井之國,亦不能總計數(shù)十年之豐歉而早為之制也。郡縣之天下,財賦廣,而五方之民情各異,其能以一切之治為治乎?
然則“常平”之制不可行與?曰:“常平”者,利民之善術(shù),何為而不可行也?因其地,酌其民之情,良有司制之,鄉(xiāng)之賢士大夫身任而固守之,可以百年而無弊,而非天子所可以齊一天下者也。壽昌行之而利,亦以通河?xùn)|、上黨、太原、弘農(nóng)之粟于京師而已矣。
〖一八〗
宣帝臨終,屬輔政于蕭望之,其后望之被譖以死,而天下冤之。夫望之者,固所謂可小知而不可大受者也。望之于宣帝之世,建議屢矣,要皆非人之是,是人之非,矯以與人立異,得非其果得,失非其固失也。匈奴內(nèi)潰,群臣議滅之,望之則曰:“不當(dāng)乘亂而幸災(zāi)。”呼韓邪入朝,丞相御史欲位之王侯之下,望之則曰:“待以不臣,謙亨之福。”韓延壽良吏也,忌其名而訐其小過以陷之死。丙吉賢相也,則倨慢無禮而以老侮之。且不但已也,出補平原太守,則自陳而請留;試之左馮翊,則謝病而不赴。跡其所為,蓋攬權(quán)自居,翹人過以必伸,激水火于廷,而怙位以自尊者也。若此者,其懷祿不舍之情,早為小人之所挾持;而拂眾矯名,抑為君子所不信。身之不保,而安能保六尺之孤哉!見善若驚,見不善如讎,君子猶謂其量之有涯而不可以任大;況其所謂善者不必善,所謂不善者非不善乎!
宣帝之任之也,將以其經(jīng)術(shù)與?挾經(jīng)術(shù)而行其偏矯之情,以王安石之廉介而禍及天下,而望之益之以侈;抑以其議論與?則華而不實,辯而窒,固君子之所惡也。主父偃、徐樂豈無議論之近正,而望之抑奚以異?蓋宣帝之為君也,恃才而喜自用,樂聞人過以示察者也,故于望之有臭味之合焉。以私好而托家國之大,其不傾者鮮矣。
元帝
〖一〗
朋黨之興,始于元帝之世,流風(fēng)所染,千載不息,士得虛名獲實禍,而國受其敗,可哀也夫!蕭望之、周堪、張猛、劉更生,固雅意欲為君子者也。其攻史高、弘恭、石顯,以弼主于正,固君子之道也。夫君子者,豈徒由其道而遂以勝天下之邪哉?君子所秉以匡君而靖國者,蹇蹇之躬,可生可死,可貴可賤,可行非常之事,可定眾論之歸,而不倚人以為援。若夫進賢以衛(wèi)主,而公其善于天下,則進之在已,而舉錯一歸之君。且必待之身安交定之余,而不急試之危疑之日。然且避其名而弗居,以使賢士大夫感知遇于吾君,而勉思報禮。身已安,交已定,道已行,小人已遠(yuǎn),則善士之進,自拔以其彙,而不肖者不敢飾說以干。于身為君子,于國為大臣,恃此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