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昌張網(wǎng)溢地之談，款市樂天之說，才智略見矣。更起一不祥之人，與之表里，猶狼狽依肩，無益負(fù)重，陛下又何以施其鞭策乎？”上切責(zé)。及會推竟以新甲上，道周又疏言：“臣不知新甲為何如人，然聞其丁艱，猶未終制也。古儒臣專閫，能任弘鉅，垂竹帛者，率皆本道德，敦行義，根柢甚茂，而后枝葉生焉。三代而下，如趙充國、皇甫嵩、羊祐、杜預(yù)、裴行儉、高仁厚、韓琦、范仲淹輩，皆卓然自豎，纖毫不茍。其所成就，猶未造古吉甫、張仲之流。今圣主焦勞邊境，十年于茲，負(fù)氣敢諫諸臣，半棄不錄。欲使軟美容悅者叩頭折枝，以幸非常之功，徹不世之業(yè)，寧可得乎？比寧錦邊遽，東人曾未越邊，而宣云警報，輒云：‘九營十營，衣青蟒者無數(shù)。中樞且欲以義州馬市權(quán)畀款邊，中外侜張，幾易鹿馬之形，盡假叢神之意，空破非常之格，以授不祥之人。’傳曰：‘天子守在四夷。’又曰：‘王者有征無戰(zhàn)。’誠使禮樂修明，舉錯各當(dāng)，忠讜在朝，貪佞在野，以此守何不固？征何不服？古亦有忠臣孝子，無濟(jì)于匡攘之用者，決未有不忠不孝，而可進(jìn)于功名道德之門者也。臣雖孱懦，然自二十歲躬耕，胼胝手足，以養(yǎng)二人。四十余削籍，徒步荷擔(dān)二千里不解扉屨。今雖逾五十，然非有妻子之奉，婢仆之累。所纂數(shù)卷書，已移月可畢，筆札干 盾，均為報恩。天下果無人，臣愿解清華以執(zhí)鎖鑰，何至使被棘負(fù)涂者，祓不祥以玷皇化哉。方今熒感漸次箕尾，是為燕分，九十月交，當(dāng)南斗口。雖有道儒者所不談，然思患豫防，圣人所誡。新甲聞報，崎嶇秦蜀，發(fā)表束裝，度須百日，此其載道，已垂半載。象升空以煢煢歸說之身待其遲遲援琴之道，所謂乞河神而濡突火也。”疏入，上滋不懌。

九月，御平臺召對，謂道周曰：“朕幼而失學(xué)，長而無聞，賴以講臣之力，啟沃朕心，少知天理人欲兩端。夫無所為而為之，曰天理；有所為而為之，曰人欲。爾前疏適當(dāng)枚卜不用之時，可謂無所為乎？”對曰：“天人義利之辨，臣嘗聞之矣。

臣以綱常名教為心，不以功名爵祿為心，自信無所為也。”上曰：“朝推新甲，爾疏夕至何也？”對曰：“前旨云：不拘守制，知新甲矣。始嗣昌欲用新甲，臣參疏夙具，適相會耳。”上曰：“三疏皆上，而云阻于際會，何也？”對曰：“臣同鄉(xiāng)御史臣蘭友，給事中臣楷已有章矣，恐涉嫌疑，故臣疏未上。

天下綱常，封彊大計(jì)，若終不言，后將莫及。且言路未有言者，臣之有言，非得已也。”上曰“清，美德也，小廉曲謹(jǐn)，非清也。且汝言辨而多非前講所云子思一生以誠明為本，是也；云誠出于清，仁生于誠，非也。”對曰：“曲能有誠，此誠出于清之說也。孝弟為仁之本，此誠生仁之說也。夫惟孝弟之人，能理天下，生萬物。不孝不弟，本實(shí)撥矣，禮義廉恥盡矣，何事之能成？”

嗣昌進(jìn)曰：“道周責(zé)臣奪情起復(fù)，是也；其謂臣營推營復(fù)，非也。臣不幸遭臣父之艱，又遭繼母之憂，臣不生為空桑，豈不知有父母。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古者列國之君臣，尚可去彼適此；今則一統(tǒng)之君臣，無所逃于天地。即臣父母皆受君恩，臣于君臣，尤重于父子。況臣乞終制者三矣。至奉明旨，撫按敦迫，自分何能敢復(fù)晏然。倉皇奔命，行至保定，猶乞終喪，引成化間修撰羅倫事，意謂今詞臣中，必有博通古義，親切論思，可代臣直言，上回天聽。比入京，聞道周品行學(xué)術(shù)，士類所宗，必有持正之言，可以使臣終制而去。不謂其疏中自稱不如鄭鄤，臣乃太息而絕望也。古人有言：禽獸知母不知父，鄤?wù)饶盖莴F不如，道周又不如鄤，未知道周之于綱常何如也。”

上曰：“卿為卿父屢疏，昭然，數(shù)年在外，并不攜家人，墨衰視事，朕自知卿耳。且道周所言不如鄭鄤，朕正欲詰之。”嗣昌曰：“臣以綱常名教所關(guān)，不容不辨。道周實(shí)清介，人望所歸。乞罷臣放還歸田里。”上溫慰之，且斥道周邪說。道周曰：“臣平生恥言人過，今與嗣昌爭論于上前，非禮也。但為天下后世留此綱常名教，不得不然。”上曰：“對君有體，狂詈何也？”道周曰：“臣疏中惟豭狗、梟獍兩語，不無過激，然遭遇圣明，故敢直言。夫立言，甚難也。綱常名教者，朝廷之綱常名教；禮義廉恥者，國家之禮義廉恥。假以臣為一人之私，緘默取富貴可矣。”上曰：“爾借題污詆大臣，別有所為耳。”

道周曰：“司馬光有言：‘臣若有專司，則有所不言；如為論思，則無不可言者。’臣受論思之職，與嗣昌比肩，當(dāng)言而言，不得云詆毀大臣。讀書五十年，無一言一事，不可對君親告妻子。臣躬耕二十年，手足胼胝，四十喪親，負(fù)土作墓，畚插皆臣自操，故奪情之事，所不忍見。”上曰：“爾如是，云不如鄭鄤，何也？”道周曰：“匡年棄于通國，孟子不失禮貌，孔子自云辭命不如宰予。臣謂文章不如鄭鄤。”上曰：“鄤自絕人倫，許曦小臣，猶知公論，爾曾曦之不如。”道周曰：“宋人惡李定不持母服，擬賜孝子徐積粟帛以諷之。臣奉彈嗣昌，則非救鄤矣。”上曰：“少正卯亦稱聞人，徒以言偽而辨，行堅(jiān)而僻，記丑而博，順非而澤，不免孔子之誅。今之人多類此者。”道周曰：“少正卯心不正，臣心正者也。”上曰：“朕知爾操守，雖屢進(jìn)屢退，終欲用爾。不圖偏矯恣肆，乃至于此。

念以講官，姑寬爾。”因令之去。道周猶不起，有所陳。上怒，嗣昌曰：“道周所言，經(jīng)也；臣拜命，權(quán)也；惟上優(yōu)容之！”

已出，上止諸臣，諭之曰：“今者內(nèi)寇外邊，天妖地震，朕不能發(fā)諸臣公忠為國之心，宣德化，芟禍亂，所賴諸臣匡朕不逮。

而乃黨同伐異，阻撓朝廷用人之權(quán)，是外寇易治，內(nèi)寇難除也。

今有仍前軫者，立置重典。”明日，謫江西布政司都事。

道周既謫，而名愈重，天下稱直諫者，必曰黃石齋。

十三，福建巡撫解學(xué)龍，薦閩中人才，以道周為冠。上大怒，緹騎逮學(xué)龍及道周，詣北寺對簿。是日，黃霧四塞，日眚無光，各杖八十，下詔獄入白云庫。獄卒曰：“此周順昌、周宗建，畢命所也。”視北鎮(zhèn)撫司事膝胤玉，給藉草饋橐饘。作《重生詩》。監(jiān)生涂仲吉上言：“道周通籍二十載，半居墳盧，一生學(xué)力，止知君親。雖言嘗過戇，而志實(shí)忠純。今喘息僅存，猶讀書不倦，此臣不為道周惜，而為陛下天下萬世惜也。昔唐太宗恨魏征之面斥，至欲殺而終不果。漢武帝惡汲黯之直諫，雖遠(yuǎn)出而實(shí)優(yōu)容。陛下欲遠(yuǎn)法堯舜，奈何出漢唐主下？”戶部主事葉廷秀，亦疏救，俱下獄廷杖。

初，上命天下共表孝經(jīng)并小學(xué)頒行，道周于庫中作《圣世頒孝經(jīng)頌》，《頌》曰：“粵稽天德，厥貴恒性。于皇師天，永孝配命。師天永孝，乃立民極。明明我皇，允惟天德。”余姚孫嘉績，亦系白云，從道周受易。刑部尚書劉澤深，擬瘴戍，再奏不允。澤深上言：“道周之罪，前兩疏已嚴(yán)矣。至此惟有論死，死生之際，臣不敢不慎也。自來論死諸臣，非封彊，則貪酷，未有以建言誅者。今以此加道周，道周無封彊貪酷之失，而有建言蒙僇之名，于道周得矣，非我皇上覆載之量也。且皇上所疑者黨耳。黨者見諸行事，道周具疏空言，一二臣工，始未嘗不相與也，今且短之，既而斥之，烏有所謂黨，而煩朝廷之大法耶？去年行刑時，忽奉旨停免。今皇上豈有積恨于道周？萬一轉(zhuǎn)圜動念，而臣已論定，噬臍何及？敢仍以原擬上。”

上從之，戍辰州。自十四年正月入詔獄，積十有四月始得出，作《再重重生詩》。學(xué)龍、廷秀、仲吉亦戍。

道周道南都，至杭州，諸生迎至大滌，析鵝鹿疑義，示三易指歸，《詩》、《禮》、《樂》、《春秋》及《樂律》，論儒派。八月，荷芟入楚，未至。

上議起廢錮，禮部右侍郎蔣德璟言：“前少詹事臣道周，愚戇之咎，實(shí)皆自取，第半生孤苦，子幼家貧，萬里投荒，深可軫念。”德璟旋入閣。八月日講，上與輔臣從容語及張溥、張采之為人。曰：“溥小臣，且不免偏，何以負(fù)重名？”周延儒進(jìn)曰：“張溥、黃道周，皆為偏，惟是讀書博通，所以人人惜之。”上默然。德璟因言：“前蒙皇上放道周生還，渠極感圣恩，但子方十歲，得免其永戍，量移內(nèi)地，皆出憐才好生之德。”上微笑。德璟又言：“道周在獄時，寫有《孝經(jīng)》百本，每本作文一篇，是感頌圣德。”黃景昉、陳演、吳甡合言：“道周事親孝，且清苦極不可及。”延儒言：“即其讀書，亦尚可用。”上不答，惟微笑而已。明日，手敕：“曩諸先生面奏永戍黃道周，清操博學(xué)，見今戍遠(yuǎn)子幼，朕心不覺憐憫。彼雖遍迂，經(jīng)此一番懲創(chuàng)，想亦改悔。人才當(dāng)惜，宜作何赦罪，酌用密議來奏！”輔臣上言：“道周向來未經(jīng)追琢，每有任性率意之咎，自蒙恩譴裁抑陶镕，聞已甚悔前非。每日在獄，手書《孝經(jīng)》，極其感佩天恩，頌揚(yáng)圣德。恭睹皇上勤學(xué)好問，稽古考文，臣等自慚固陋，未能仰承萬一。因思及道周博雅，遂據(jù)臆陳，伏蒙皇上憐其貧苦，鑒其改悔，而軫及于人才當(dāng)惜，赦罪酌用。斯真造化生成之恩，天地覆載之量。道原周職詹事府詹事，今既蒙恩赦，用似當(dāng)還其故秩，以備史局編摩，更足資其一得，此又非止從道周起見也。”上報“可”命即擬旨。

輔臣復(fù)上言：“皇上此舉，眾美俱備，從此知學(xué)行之足貴，信廉吏之可為，所裨于作人磨世，君德治象非細(xì)。”是日，詔復(fù)道周少詹事。都下臣民，中外相慶。

道周已至九江，朝命敦促就道，旋請假歸里，以學(xué)龍、廷秀等尚在戍所，席藁請命，亦得釋。道周既歸漳浦，堅(jiān)臥不出。

明年甲申三月，京師陷，福王立于南京，起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學(xué)士。時馬士英當(dāng)國，道周入朝，無所為。

乙酉三月，奉命祭告禹陵，舟泊龍江灣，夢高皇帝呼曰：“卿竟舍我去耶？”對曰：“朝廷舍臣，非臣舍朝廷。”時左都御史劉宗周去國，道周祀陵，留連紹興。彌月，三謁宗周，固卻不見。曰：“際此亂朝，豈大臣徜徉山水之日？”道周聞之，即行。

南都潰，馬士英東奔錢塘，道周逢之江上，痛詈之，士英落靴走。及浙省降，宗周與門人前吏科都給事中章正宸等謀起兵，求道周計(jì)事，不獲，悔曰：“石齋夙有淵思，吾初不宜拒之太深。”

唐王在位，訪故臣于張家玉，薦道周，王拱手曰：“得此商彝周鼎，當(dāng)為廓廟羽儀。”道周來自浙，拜大學(xué)士兼吏部尚書，位首輔。鄭芝龍以公爵班宰相上，道周爭之，芝龍不肯出兵，道周憤時事不可為，而荷殊絕之知，乃自請視師，經(jīng)略江西。芝龍不與一卒，道周親書告身獎?wù)Z號召，得百余人，徑進(jìn)出杉關(guān)，眾至萬人，田夫荷鋤從之，曰“扁擔(dān)兵”開府廣信，與楊廷麟、萬元吉為呼應(yīng)。王命家玉出屯金溪，以為之援。道周遺家玉書曰：“道周之年，不能致遠(yuǎn)，為皇上為馬；道周之力，不能任重，為皇上為牛；或者左右拾遺，因事靖獻(xiàn)，道周其皇上晨雞乎。”

時魯王上書福州，稱皇叔父，不稱陛下。唐正怒，殺其使者陳謙，遂積隙。道周移書浙東大臣張國維、熊汝霖等解之。

大略謂：“東遷以還，藉力晉鄭，蔡丘而后，推德桓文。上愛殿下，篤于所生，勿以降階之問，為博達(dá)所笑。”其冬，徽州陷，道周提兵赴救。新守婺源令故門士，以書紿約內(nèi)應(yīng)，抵明堂里，猝遇大清將張?zhí)斓摚粓?zhí)。從者職方福州趙士超，通判六合毛玉潔，中書平和賴?yán)^堂龍溪蔡春溶。

順治三年丙戌，正月七日，入徽州。元宵，見張燈為魚龍百戲，趨營帳，念民，為之泣下。至南京，置西上門故尚膳監(jiān)中，先后絕粒十余日，作《自挽詩》，書后曰：“丙戌就俘以來，義在必死，未了諸緣，無所復(fù)憶。所憶者為《春秋表正》、《詩晷正》二書未就，及未登嵩室，陟華岳之巔耳。《表正》為少時舊書，墜婺源明堂，想已廢于兵火，無復(fù)能讀之者，嘗讀陳無涯兄弟，裁其大略，不知能竟之否。《晷正》必須吾自草，無復(fù)能傳其意者。如嵩華二岳，先年欲以黃冠丐此了愿。當(dāng)遣戍辰州，乞多千里，移去潼關(guān)，為林讓庵銓部所尼，垂老得此，坐華巔，臥王屋，執(zhí)筆以事《詩》、《春秋》，雖禮北斗，受玉虹，不為過矣。生平所歷黃山、白岳、匡廬、九華、浮丘、龍首、穹窿、玄墓、洞庭、三茅、天目、徑山、西陵、委宛、天臺、雁宕、羅浮、懷玉，一十八翁，要當(dāng)一一謝之。生死千秋，未必再晤，風(fēng)雷楮墨，載其精神，亦使眾山聞之，謂我不薄也。”又云：“武夷天姥，系于維桑，大滌焦桐，為吾講舍，寤寐相綣，未之辭焉。”三月十五日畢命。韓四維子僧某殮而瘞之。凡入旬中，賦詩三百十一章，自名《石齋逸詩》。曰：“石齋死后，世當(dāng)傳之，以當(dāng)逸事。”年六十一。

贈文明伯，立廟福州及漳浦。所著有《三易洞璣》、《易象正》、《淄衣儒行坊記》、《表記集傳》，司經(jīng)局進(jìn)呈諸書；《行業(yè)詠業(yè)焚草》、《解遼環(huán)》、《解齊環(huán)》、《榕壇問業(yè)》、《逆流草駢枝集》、《浙闈策問》、《洪范月令朗義》、《孝經(jīng)大傳》、《鄴書大滌》、《函書》、《逸詩》行世。夫人蔡，名玉卿，能仿道周書。嘗集兵萬人，號夫人軍。已而鑲乏，解。子四：子中、子成、子和、子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