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川別集之二下
應(yīng)制策
浙省策問對二道
問：今之浙省，古會稽并鄣郡之境，儒林之盛，著于前史。古未暇論，自洛學(xué)浸被東南，而浙士有親及程氏之門，與受業(yè)于其門人者，其人果可稱歟？朱子集諸儒之大成，陸子靜崛起江右，二家門人傳受之緒，其可述歟？其與朱子并時而起者，果亦有聞于道歟？其能纂述朱氏之學(xué)，亦有可言歟？其以文章名世者，于道亦有所得歟？諸士子生長斯地，景行先哲久矣，愿相與論之。
執(zhí)事先生以浙中道學(xué)之傳，下問承學(xué)，顧愚非其人，何敢與聞于斯？然古者祀先圣先師于學(xué)，所謂先師，即其國之賢者，明有所向仰也。浙之諸君子，愚生亦竊識之矣。昔楚威王有問于莫敖子華，子華對以楚之先令尹子文，以至蒙穣五臣之事，楚王太息，嘉其能善語其國之故。吾浙之儒者，所謂齊、魯諸儒于文學(xué)，自古以來，其天性也。敢無述焉？
蓋嘗謂士之所以自成者，莫貴于學(xué)，學(xué)莫貴于聞道。知所以求道矣，而后知其所以為學(xué)；知其所以為學(xué)矣，而后能有以自成，其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不難也。秦、漢以下，其經(jīng)學(xué)文章，功業(yè)節(jié)行，稱于天下，代不乏人，而大要歸于不知道，而以氣質(zhì)用事，故其所就不能庶幾于三代。蓋千五百年而宋河南程氏起而紹明之，其澤流被于閩、粵間，此朱子所由以得其傳者也。至于兩浙，又河、洛、閩、粵所漸被者也。然程子之門，惟游、楊、謝號稱高第弟子，而吾浙之士及門者，周行己能發(fā)明《中庸》之道，浙中始知有伊洛之學(xué)；而劉安節(jié)、戴述知求成己之方，以文行推重；而元承天資近道，敏于問學(xué)。此門人之尤章著者也。自龜山載道東南，學(xué)者多從之游，而宋之才能得程氏正脈；榆樗推明《中庸》《大學(xué)》《論語》之旨；王師愈從受《易》論，朱子稱其有本有文，德望為東州之冠。此受業(yè)于程氏之門人者也。自羅從彥從學(xué)于龜山，再傳而為李侗，侗授之朱子，學(xué)者以為程氏正宗。陸九淵起于江西，超然有得于孟子“先立乎其大者”之旨。二家議論，初有不合，其全體大用之盛，皆能不謬于圣人。其學(xué)皆行于浙中。
輔廣、徐僑，初事呂祖謙，后從朱子。偽學(xué)之禁，學(xué)者解散，廣不為動，而《五經(jīng)解》《詩童子問》多所發(fā)明。僑以朱子之書，滿天下不過割裂掇拾，以為進取之資，求其專精篤實，能得其所以言者蓋鮮，其學(xué)一以真實踐履為本。葉味道對策，率本程子，告人主以帝王傳心之要。然朱子門人，黃幹為最著。何基師事幹，得聞淵源之義。王柏捐去俗學(xué)，從何基，基告以立志居敬之旨。金履祥事王柏，從登何基之門。論者以為基之清介純實似尹和靖，柏之高明剛正似謝上蔡，而履祥親得之二氏，而并充于己者也。其后許謙學(xué)于履祥，其學(xué)益振，及門之士，著錄者千余人。自基以下，學(xué)者所謂婺之四先生，以為朱子之正適者也。
子靜之門人，則楊簡篤學(xué)力行，為治設(shè)施，皆可為后世法。清明高遠(yuǎn)，人所不及。而袁燮端粹專精，每言人心與天地一本，能精思慎守，則與天地相似。舒磷刻苦磨勵，改過遷善。沈煥人品高明，不茍自恕。朱子嘗言，與子靜學(xué)者游，往往令人自得。蓋浙中尤尊陸氏之學(xué)，而慈湖其倡也。二家門人相傳之緒，于婺之四先生、四明之楊氏，可謂光明俊偉，能紹其傳者矣。雖末流門戶各異，而朱子所謂子靜平日所以自任，欲身率學(xué)者一于天理，而不以一毫人欲雜于其間者，其為敻出千古，不可誣也。
今推原程子之學(xué)，自龜山至于朱子，朱子之后為婺之四先生。象山之學(xué)雖行于江西，而慈湖為最著。則伊洛、閩、粵、江西之學(xué)，豈復(fù)有盛于吾浙中者哉？虞集有云，汝南周氏繼顏子之絕學(xué)，傳之程伯淳氏；而正叔氏又深有取于曾子之學(xué)，以成己而教人；而張子厚氏又多得于孟子者也。顏、曾之學(xué)，均出于夫子，豈有異哉？因其資之所及，而用力有不同焉者耳。然則所謂道統(tǒng)者，其可妄議哉？此可以為二家傳授之定論也。
呂東萊以關(guān)、洛為宗，變化氣質(zhì)，其所講畫，將以開物成務(wù)。陳傅良于古人經(jīng)制治法，討論精博。陳亮才氣高邁，心存經(jīng)濟。王昪以為考亭朱子集諸儒之大成，而廣漢張子、東萊呂子，皆同心戮力，以閑先圣之道。而當(dāng)其時，江西有易簡之學(xué)，永嘉有經(jīng)制之學(xué)，永康有事功之學(xué)，雖其為說不能有同，而要皆不詭于道者，豈不皆可謂圣賢之學(xué)矣乎？此與朱子并時而起，皆有得于道者也。至于項安世、黃震、方逢時、史伯璿之徒，無慮數(shù)十人，皆發(fā)明朱子之道者也。至于以文章名世，如黃溍、吳師道、吳萊、柳貫，皆為一代之儒宗，而貫與師道皆學(xué)于許文懿公。而文獻公嶷然獨任斯文之重，見諸論著，一本乎六藝以羽翼圣道，謂文辭必原于學(xué)術(shù)，揆之圣賢之道無愧也。宋景濂實出文獻公之門，遂為本朝文字之宗，而國初設(shè)禮賢館，景濂與麗水葉琛、龍泉章溢，浙右儒者皆在焉。國朝崇尚理學(xué)，實于是始。則今日論先正之有功于斯道者，豈可分道學(xué)、文藝為二科哉？
抑士之相與為斯學(xué)者，非茍為名也，欲以明道也，故天下貴之。道茍明，施之于世，特舉而措之耳。宋之君子不能大有為于世，蓋天命不欲興三代之治，而世莫能究其用也。而景濂獨謂諸儒后先相繼，推明闡抉，疏辟扶持，理無不章，事無不格，雖圣賢復(fù)生于后世無以加矣，卒未有能繇其說而大有為于天下，以為其有志者鮮也。夫豈盡然耶？愚生特于浙中道學(xué)之傳，敢因明問及之。而道統(tǒng)之傳，尚未之悉也，伏惟進教焉。
問：禹之跡遠(yuǎn)矣，《尚書》獨載九州所至，蓋已周四海之外。而昔人乃云，禹治水，益主記異物，海外山表，無遠(yuǎn)不至，以所聞見，作《山海經(jīng)》，非禹行遠(yuǎn)，不能造也。及學(xué)者言禹事，多奇怪。史稱禹蓋會諸侯江南，計功會稽。及杜元凱注《左傳》，以涂山在壽春。會稽與涂山，豈二事歟？會稽固今浙江之境也。至少康封其庶子于此，以奉禹祀，號為於越，由此越世世為君王矣。果真禹之遺烈耶？入其地，有睹河、洛而興思者。諸士子皆越產(chǎn)，必知其國之故，請言之。
昔之圣人，開辟宇宙，以濟生人，萬世之下，皆仰賴其功德而思慕之。況禹治水，造地平天，成萬世永賴之功，而含氣之屬，雖在四海之外，猶知慕之，況當(dāng)時會群后之地，子孫封守之國，有不知誦述之者乎？夫人之景慕，有同地而知思之者矣，有百里之外而思之者矣，有數(shù)千里之外而思之者矣，是其人之德之相去之遠(yuǎn)也。雖然，以其人足為數(shù)千里之外思之，而又同地，則其思之何如也？
昔唐人都河?xùn)|，殷人都河內(nèi)，周人都河南。三河，天下之中，帝王之跡多在焉。后世之人，考尋其故，紀(jì)載其事，惟恐失之。太史公西至崆峒，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至長老皆各稱堯、舜之處，風(fēng)教固殊焉。又南登廬山，觀禹跡九江，遂至于會稽，上姑蘇，望五湖，東窺洛沬、大邳、逆河行淮、泗、濟、漯、洛渠，西瞻蜀之岷山及離碓，北自龍門至于朔方。壯哉，子長之游，其所感慨，有余思矣。宜其為書能馳騁古今，上下數(shù)千載，成一家之言也。
夫唐、虞、堯、舜之處，今去之?dāng)?shù)千載，而天下之人皆能識之，以其功德之盛，利天下于無窮也。則夫游觀圣人之地者，雖數(shù)千載，宜不能無感也。自黃帝以來，帝王莫不有都，軒轅之都涿鹿，顓頊之都帝丘，高辛之都偃師，帝堯之都平陽，帝舜之都蒲阪，禹興于西羌，湯起于亳，周之王也以豐、鎬。而黃帝披山通道，未常寧居，東自岱宗，北逐獯鬻，西至崆峒，南登熊湘，往往無常處。及《尚書》載舜五載一巡狩，至周猶因之，則三代天子其游常遍于五岳矣。蒼梧、九疑之間，紀(jì)舜之跡尤著，歷世久遠(yuǎn)，而前古圣人之跡具在，而《帝王世紀(jì)》《皇覽》之書，其述備矣。
禹受治水之命，披九山，通九澤，決九河，定九州，行跡所至，蓋周四海之外。而世之論者，乃以為《山海經(jīng)》皆禹之所親至而紀(jì)述之。以為東至轉(zhuǎn)木、日出、九津、青羌之野，攢樹之所，扌昬天之山，鳥谷、青山之鄉(xiāng)，窮發(fā)帶方之國；南至交趾、孫濮、續(xù)樠之域，丹栗、沸水之際，南族、黃支之堵，不死之望；西過三危之厄，巫山之下，飲露之民，奇肱之國；北至大正之谷，夏海之窮，祝栗之界，禺疆之里，積水積石之山。此皆荒誕不可稽考。張騫之窮河源，班勇之記西域，不能睹也。大抵上古久遠(yuǎn)，故作者不經(jīng)之論多托之，而學(xué)者言禹事尤奇怪。羽淵之龍紀(jì)其父，石紐之生本其初，臺桑之合著其配，觀河伯而受《括地》，見六子而獲《玉匱》，得《黑書》于臨朐，睹《綠字》于濁水，桐柏有鬼神之書，宛委出五符之要，秦藪著陽行之跡，應(yīng)龍有尾畫之詭，其荒唐不根甚矣。而屈子猶勤其問，郭璞直信其真，不知《洪范》錫禹九疇，禹乃取其陰陽之?dāng)?shù)，自一至九之序耳，豈實有神人為之手授乎？
惟會稽之會，雖不載于《書》，而經(jīng)傳猶有所據(jù)。蓋禹會諸侯，江南計功，非五載巡狩之常典也。傳稱禹望九山之南苑、宛中者，則意在此久矣，故為是非常之會也。而禹之事終于此，故百姓哀慕之至今。而《左傳》“會于涂山，執(zhí)玉帛者萬國”，杜預(yù)以為涂山在壽春北。酈道元以禹會諸侯，防風(fēng)氏后至，禹殺之。王肅《家語》，涂山有會稽之名。則杜預(yù)之說非矣。而羅泌《路史》乃謂致群臣于鐘山。晉灼言：“會稽茅山。”故《越絕春秋》言：“禹登茅山，朝群臣，乃更名會稽，今會稽有禹村墟也。”又云：“禹救水至大越，上茅山。”今會稽在越中，而防風(fēng)氏之國在今武康，則會稽亦非茅山矣。禹之會群臣，非今之所謂會稽乎？然云至大越而上茅山，豈今之會稽，即古之名茅山而非建康之茅山也？《吳錄》云：“本名茅山，一名覆釜。”蓋禹改之為今名也。《括地志》云：“石箐山，一名玉箂，又名宛委山，即會稽一峰也，在今會稽縣之東。”而太史公言：“上會稽，探禹穴。”所謂禹穴，即在會稽山中，而近世解者，乃曠絕數(shù)千里而取巴蜀之禹穴，亦誤矣。
禹既終于會稽，故會稽之人思之，是以少康封其庶子于此，以奉守禹之祀，號為於越。此越之有國所以始也。然傳至十?dāng)?shù)而中間國絕，民復(fù)奉而君之，是為甌越、東越，故越北界有御兒鄉(xiāng)。《萬歲歷》之說，其事亦頗怪。蓋越人之慕思禹，而欲得其子孫之為君如此，其后勾踐為王，而與吳戰(zhàn)，夫椒之?dāng)。珪５梅扼弧⒋蠓蚍N為之臣，乘夫差之驕，黃池之會，以兵襲其國都，卒復(fù)棲吳王于姑蘇之山，故《春秋》“於越入?yún)恰薄．?dāng)是時，越小國，幾霸天下。越垂絕而復(fù)興者，亦以越人之慕思禹而欲其子孫之不亡如此。其后王子搜患為君，而逃乎丹穴。越國無君，求王子搜不得，從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以王輿。王子搜之丹穴，即禹穴也。方吳、越之戰(zhàn)，迎之棨李，敗之姑蘇，敗之夫椒，棲之甬東。棨李即嘉興之醉李城也，夫椒即太湖椒山也，甬東即勾章之東海中洲也。后數(shù)世，王無疆為楚所滅，盡取故吳地，至浙江，越以此散。諸族子爭立，或為王，或為君，濱于南海上。蓋越人之慕思禹，雖敗散而猶戴之為王為君也。南海，今臺州之南海也。無疆之長子后去瑯琊，其次子蹄守歐馀之陽，猶受楚封焉；無諸保泉山，漢立為閩越王；其季馀善，與孫搖，又以海東隅地稱王，號三越，其地猶在今會稽之域。則雖至漢世，而越人之慕思禹而猶戴之為君也。
太史公序越事，蓋反覆嘆禹之功大矣。滌九川，定九州，至于今諸夏掞安。乃苗裔勾踐，苦身焦思，終滅強國，北觀兵中國，而推稱禹之遺烈。其論《東越列傳》，則謂：越雖蠻夷，其先豈嘗有大功于民哉，何其久也。歷數(shù)代常為君王，勾踐一戰(zhàn)稱伯，至馀善滅國，而其苗裔繇王居股等，猶尚封為萬戶侯。由此，知越世世為公侯矣，而又嘆禹之余烈。蓋越之世祀，視三代之后最為久長，實以神禹治水之功在萬世。子長之論，不可誣也。
愚生生長越中，覽臨安之勝，觀錢塘之江潮，思宋建炎百五十年都會之盛，每慨然太息，況思禹之績，有吾其為魚之嘆乎？承明問，敢述所聞。要之其所懷者遠(yuǎn)矣，非夸胥臣之多聞、子產(chǎn)之博物也。謹(jǐn)對。
河南策問對二道（１１
問：古之君子，因時會，竭忠讜，建竑論，卓然有稱于世，紀(jì)諸史傳多矣。今不暇概舉，姑取其最著者，與諸士子論之：或舉世共稱而不無疵議，或一時救弊而未為通方，或言可經(jīng)常而足以行之后代，或意義深遠(yuǎn)可為世主法誡者。夫通達國體矣，而其學(xué)出于申商；潛心大業(yè)矣，而其術(shù)流于災(zāi)異；經(jīng)明少雙者，被阿諛之譏，然其言可廢歟？博物洽聞?wù)撸辔逍兄畟鳎灰嘤锌刹蓺e？語當(dāng)世理亂，晁錯之徒不能過，其果然歟？志在獻替，其所論辨，通見《政體》，可備述歟？至于竭誠奉國，而理歸切要，擬之《政論》為孰是？論諫本仁義而炳若丹青，平生力學(xué)所得而為世龜鑒，方之《申鑒》孰優(yōu)？夫?qū)W者稱道古昔，所以規(guī)摹當(dāng)世也。數(shù)子之書繁矣，抑可以擷取一二，足以為警誡而備世務(wù)者，庶幾于魏相條陳晁、董之對，蘇軾進讀陸贄之言，用以觀經(jīng)世之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