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天下之士,非才不足以達當世之務,非識不足以周事物之情,非誠不足以攄獻納之忠。務不達則其幾莫能中也,情不周則其致莫能極也,忠不攄則矯激以沽名,懷隱而多避,徇私而少公,怯懦而不盡,其言莫能信也。甚矣,人臣之于君,于其得言之時,亦莫不有言,而嘗失之是三者。猖狂叫號,以自試于萬乘之前而不自度,且以售其欺冒之奸。故井蛙不可語于海者,拘于虛也;夏蟲不可語于冰者,篤于時也;曲士不可語于道者,束于教也。持寸梃以撞萬鈞之鐘,必不振矣。世之說者曰:諫之道,天下之難為。欲以觀其所易而閑其所難,然后上下恬然而雍睦。又以為臣能諫而必能使君之納諫,而后為能諫之臣。此與韓非之說而憂其不合者,何以異?是皆懼攖人主之逆鱗,而天下無忠義之言矣。要之,君子遭時遘會,立人之朝,其才足以達是,其識足以周是,其忍不為明主言之?故知而不言,言而不盡者,非所以立人之朝者也,是所謂謂吾君之不能為堯、舜者也。執事發策,舉前代之論諫者以為問。夫一世之君,則一世之臣,不知其幾也。當時陳說者蓋多矣,而史之所載,彰彰者僅是。以史之所載,累而積之蓋多矣,而執事所舉者又僅是。雖然,言而中其幾,極其致,而忠誠足以感移人主、垂法后世者,又少也。如執事之所舉,皆其人也。
夫謂“舉世共稱不無疵議”者,豈不以賈誼通達國體而出于申、商,董仲舒潛心大業而流于災異,匡衡被阿諛之譏,劉向泥五行之傳乎?漢高祖時,同姓寡少,尊王子弟,大啟九國,諸侯王僣擬逾制,匈奴數盜邊,賈誼陳《治安》之策,皆當世切務。而或謂其明申、商之學者,獨以論諸侯王宜用權勢法制耳。然眾建諸侯,實事之當然也,與晁錯削七國異矣。本三代之所以長久,謂天下之命,懸于太子,太子之善,在于蚤諭教與選左右,教得而左右正,太子正矣。或謂,誼與晁錯皆明申、韓,而錯則以人主之所以尊顯,功名揚于后世者,以知術數也,而以術數教太子。若《保傅》之篇,使后世知三代教太子法者,誼啟之也,豈可與錯同論乎?漢初制度疏闊,誼欲改正朔,易服色,正官名,興禮樂,謂湯、武置天下于仁義禮樂而德澤洽,秦置天下于法令刑罰而德澤無一有,移風易俗,使天下回心而鄉道,類非俗吏之所能為。夫刀筆筐篋之間,非徒漢事然也,雖后至今數千年如此矣。劉向稱誼言三代與秦治亂之意,其論甚美,通達國體,雖古伊、管未能遠過。可不謂然乎?
武帝舉賢良文學之士,仲舒以《賢良》對策,皆傅經義,本天道。曰:“王者欲有所為,宜求其端于天,故圣人法天以立道。天地之性人為貴,知自貴于物。”又曰:“勉強學問,則聞見博而知益明;勉強行道,則德日起而大有功。尊其所聞,則高明矣;行其所知,則光大矣。”此孔氏之遺言,七十子之后莫能述也。論圣王之禮樂教化,欲令當世人主改弦而更張之,與賈生之旨不異,而仲舒之淵源深矣。
自漢興以來,天子與其大臣,皆好尚黃、老。至孝武,始興文學。罷黜百家,表章《六經》,實自仲舒發之。故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至于今學者守之。雖然,自恣茍簡之治,百世未能變也。道同六藝,用世操術則異者,又未必軌于圣人也。班固稱仲舒遭漢承秦滅學之后,《六經》離析,下帷發憤,潛心大業,令后學者有所統一,為群儒首。其不謂然乎?
漢儒傳經,皆有家法,而匡衡明經說《詩》,當世少雙。所以其論奏,粹然儒者之言,曰:“朝廷者,天下之楨幹也。公卿大夫相與循禮恭讓則民不爭,好仁樂施則下不暴,上義高節則民興行,寬仁和惠則眾相愛。”曰:“治性之道,必審己之所有余,而強其所不足。聰明疏通者戒于太察,寡聞少見者戒于壅蔽,勇猛剛強者戒于太暴,仁愛溫良者戒于無斷,湛靜安舒者戒于后時,廣心浩大者戒于遺志。”曰:“妃匹之際,生民之始,萬化之原。婚姻之禮正,然后品物遂而天命全。”曰:“審六藝之旨,則天人之理可得。”“圣王之自為,動靜周旋,奉天承親,臨朝群臣,動有節文,以章人倫。”夫端本、養性、審藝、治內、正儀,皆人主之大法也,衡能為此言,而史譏其持祿保位,被阿諛之旨,與孔光等同譏。以為恭、顯用事,不能犯顏直諫則然也。然傳先王語,其醞藉亦足稱賢矣。
劉向博聞,通達古今。作《洪范論》,發明《大傳》,著天人之應。《七略》剖判藝文,綜百家之緒。《三統歷譜》,考步日月五星之度。與孟軻、荀況、司馬遷、董仲舒、揚雄并稱,而譏切王氏,尤發于至誠。蓋自恭、顯之世,其忠懇已見于封事矣。曰:“眾賢和于朝,則萬物和于野。覽歷世之治亂,必以和氣致祥,乖氣致異。”因論當世人主開三代之業,招文學之士,優游寬容,使得并進,章交公車,人滿北軍,朝臣舛午,繆戾乖剌,文書紛糾,毀譽混亂,熒惑耳目,感移心意,不可勝載。是時恭、顯用事,善類蒙戮,永光之詔,亦自謂邪說空進,事亡成功。公卿大夫好惡不同,孝元固已自知之,卒以優游不斷,墮宣帝之業,可為來世之永鑒矣。向之學,在《洪范傳》。推跡行事,比類相從,緣箕子之意,著天人之應,世儒亦未可妄論也。
夫謂“一時救弊未為通方”者,豈不以崔寔語當世理亂,而有《政論》之作也?漢之儒者言教化,自賈誼、董仲舒、匡衡、劉向皆極論之。而王吉亦謂,俗吏所以牧民者,非有禮義科指,可世世行也,以意穿鑿,各取一切,而質樸日衰,恩愛浸薄。東京以后,尤競察察。鐘離意、宋均、魯恭、第五倫之徒,常以為言。而杜林亦譏后世不能以德,而勤于法。吹毛求疵,詆欺無限,桃李之饋,集以成罪。家無全行,國無廉夫,而仁義之風替矣。崔寔獨著論,謂漢承百王之敝,數世以來,政多恩貸,馭委其轡,皇路傾險,欲峻法以求治,以此為亂世之藥石。仲長統稱其書,以為人主宜寫一通置之座右,將不以其達權救弊為一時之所急耳?若以此施于宦戚縱橫之日,是固其宜也。寔之《政論》,夫豈通方之論耶?
夫謂“言可經常,可以行之后代”者,豈不以荀悅志在獻替,而有《申鑒》之作也?當建安之時,政移曹氏,天子拱手。而悅自以時無所用,作《申鑒》五篇。其所論辨,通見《政體》,謂“致政之術,先屏四惡,乃崇五政”,而以偽亂俗、私壞法、放越軌、奢敗制為四惡,“興農桑以養其性,審好惡以正其俗,宣文教以章其化,立武備以秉其威,明賞罰以統其法”為五政。悅之論,非所以施于漢末,顧自以抱王略而不得志,為奏以發之,要其所施設皆平世法也,可謂言簡而事該矣。考其正俗之論,謂君子之所以動天地,應神明,正萬物,而成王化者,必乎貞定而已。在上者審定好丑,善惡要乎功罪,毀譽效于準驗,聽言責事,舉文察實,無惑詐偽以蕩眾志,故事無不核,物無不功,善無不顯,惡無不章。百姓上下睹利害之存乎己也,肅恭其心,慎修其行,而民志平矣。漢氏所以凌遲,恣戚宦之權,成鉤黨之禍,夫豈不由于此?即匡衡言四方楨干,劉向譏朝廷舛午,皆此意也。悅之《申鑒》,豈非經常之法耶?
晉初,士大夫祖述何晏老莊之論,朝廷皆以浮誕為美。武帝創業,法度廢弛。劉頌竭誠奉公,每有論奏,該核政體,謂法禁寬縱,積之有素,未可一旦以直繩下。然至于矯世救敝,自宜漸就清肅,如行舟雖不橫截迅流,然當漸靡而往,稍向所趨,然后得濟也。其救時矯世,非急迫之論,異于徒事一切敢于斷割者矣。又謂:圣王之化,執要于己,委務于下,居事始以別能否,因成敗以分功罪,而群下無所逃其誅賞。尚書統領大綱,歲終校簿,賞罰黜陟之。今權不歸于上,事功不建,不知所責也。細過繆妄,人情之所必有,而悉糾以法,則朝無立人矣。為監司者,類大綱不振,而微過必舉,謹密網以羅微罪,奏劾相接,狀似盡公,而撓法實在其中也。故圣王不善碎密之按,而責兇猾之奏。頌之斯言,實末世通患。所以然者,彼持天下之衡,而未能公天下之大觀,以為如此足以塞區區之責也,亦類俗吏之所為耳。由此言之,頌欲矯弊而不必任嚴切之法,所以為賢于實者也。擬之《政論》,則頌為是矣。
唐德宗時,陸贄上言諫諍之道有九弊:以“好勝人,恥聞過,騁辨給,衒聰明,厲威嚴,恣疆愎”,為君上之弊;以“諂諛,顧望,畏懦”,為臣下之弊。論朝廷之乏人,其患有七:不澄源而防末流,不考實而務博訪,求精太過,嫉惡太甚,程試乖方,取舍違理,循故事而不擇可否。而覈才馭吏之三術,則拔擢以旌其異能,貶黜以糾其失職,序進以謹其守常。其欲人主悔禍新化,要在舍己從眾,違欲遵道,遠憸佞而親忠直,推至誠而去逆詐,杜讒沮之路,廣諫諍之門,掃求利之法,務息人之術。其道易知而易行,在約之于心焉耳。唐史稱其論諫數十百篇,譏陳時病,皆本仁義,可為后世法,炳如丹青。蘇軾以為進苦口之藥石,針害身之膏肓,如贄之言,開卷了然,聚古人之精英,為治亂之龜鑒者也。雖房、杜、姚、宋,克致清平,考其道德仁義之旨,蓋過之矣。其論興亡之際,謂天所視聽,皆因于人。天降災祥,皆考于德。非人事之外,別有天命也。而時之否泰,事之損益,萬化所系,必因人情。情有通塞,故否泰生。情有厚薄,故損益生。圣王之居人上也,必以其心從天下之欲,不以天下之人從其欲,乃至兢兢業業,一日二日萬幾。幾者,事之微也。信哉!孔子讀《易》至于《損》《益》,喟然嘆曰:“損益,其王者之道歟?”贄于天命人情之際,可謂論之剴切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