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 歸有光集
- 佚名
- 2820字
- 2015-11-25 10:32:55
南云翁者,少為諸生,有聲于黌校之間。今老矣,猶能誦其科舉之文。時當正德之時,與翁同較藝于文場者,往往至今官迨九列,入為三少,以與翁較其工拙,則未知其孰先而孰后也。使南云當其時而得之,其為貴顯,詎可涯量,世孰得而輕之?豈非命也夫!南云年甫弱冠,御史與之廩食,即不得一第,當循年資升國學,高不失為縣令、府佐,卑亦為郡文學。而當時有司以小過例汰之,萬里之途,出門而蹶,余獨怪夫當時之不能愛惜人才,而屑越如此也。雖然,與南云同時而得者,使其顯榮極于九列、三少,而果瘝曠于職,茍冒于干祿,以負天子之任使,豈如南云之脫然無所累也乎?
南云家饒財,自為諸生,頗自馳騁,喜音樂歌舞,其為御史所汰以此。南云既棄科舉之學,日從鄉先生長老為社會,性不能飲酒,喜音樂歌舞益甚,以此傾其貲。顧猶忻忻愉愉,無日不然,蓋至是年七十有一矣,豈非所謂達生之情者哉!
翁初與家君同學,又與伯父同年生,故常往來余家。以予之谫陋,翁獨愛慕其辭,以為可傳,求予志其生壙者十有二年。予未能應翁之命,翁亦不怒,而請之益勤,謂予曰:“人死后而有志,是志者生之所不能見也。吾得子之志,是能見其死后。愿子之志吾壙也?!蔽虨槿擞酗L致,可謂翛然于生死之際,則予之所謂命者,又不足為翁道也。翁姓龔,名某,字某,南云者,其老而自號云。是為志。
姚生壙志
嘉靖十九年,姚生子英自嘉定來昆山,學于余友周士洵,是時生年十七。其秋,試京闈不第。后二年,始復學于予。予一見其文,嘆曰,未有如生知予之深者也。生居安亭東庵,病去不見者久之。以其冬十月甲辰死。
嗚呼,生未見予而知予,予于生無數月之聚而戚戚然嘗念生,此莫知其所以然者。生之志與文,宜不止此,其天耶!生有父母,其祖尚生且老矣,憐生依依,旦暮望其有成,生數之他郡試,試未嘗不隨也,故生死,其父母尤悲。將葬,予無以寄其哀,使生之友李汝節買石而書之,納諸壙中。
亡兒囗孫壙志
嗚呼,余生七年,先妣為聘定先妻,而以吾姊與王氏。一年,而先妣棄余。余晚婚,初舉吾女,每談先妣時事,輒夫婦相對泣。又三年,生吾兒。先妻時已病,然甚喜,呼女婢抱以見舅氏。臨死之夕,數言二兒,時時戟二指以示余,可痛也。蓋吾祖始有曾孫,故其母字之曰“曾孫”,余重違其母言,又以曾孫不可以為諱,故名“蒷孫”云。
時吾兒生甫三月,日夜望其長成。至于今十有六年,見吾兒豐神秀異,已能讀父作書,常自喜先妻為不死矣,而先妣晚年之志、先妻垂絕之言,可以少慰也。不意余之不慈不孝,延禍于吾兒,使吾祖、吾父垂白哭吾兒也。吾兒之亡,家人無大小,哭盡哀。今母之黨,皆哭之愈于親甥。其與之游者,相聚而哭。其性仁孝,見父母若諸母,尚有乳哺之色,慈愛于人,多大人長者之言,故其死莫不哀。
始余憐吾兒,不甚督課之?;蛞詾檠裕嗒氉阅?,如吾兒當自不待督課也。嘗試之三史,即能自解。諸生來問學者,余少出,令兒口傳,往往如所言?;蛉胱酝馍?,輒就幾旁展卷,視所讀何書。余閑居無事,學著書,每一篇成,即持去,忻然朗誦,與之言世俗之事,不屑也。一日,余與學者說書退食,方念諸子天寒日已西尚未午飧,使人視之,則兒已白母為具食矣。洞庭有來學者,貧甚,余館之。兒時造其室視食飲,殷勤慰藉,其人為之感泣。余與妻兄市宅,直已讎而求不已,兒每從容言:舅舍大宅而居小宅,可念,吾父終當恤之,他勿論也。余誤笞一人,兒前力爭之,余初不省而后悔。笞者聞兒死,為之大哭。余窮于世久矣,方圖閉門教兒子,兒能解吾意,對之口不言而心自喜,獨以此自娛,而天又奪之如此,余亦何辜于天耶?
歲之十二月,余病畏寒,不能蚤起,日令兒在臥榻前誦《離騷》,音聲瑯然,猶在吾耳也。會外氏之喪,兒有目疾不欲行,強之而后行。蓋以己酉往,甲子死也。方至外氏,姿容粲然,見者嘆異。生平素強壯無疾也,孰意出門之時,姊弟相攜,笑言滿前,歸來之時,悲哭相向,倏然獨不見吾兒也。前死二日,余往視之,兒見余夜坐,猶曰:“大人不任勞,勿以吾故不睡也?!痹唬骸拔崮肝鹂尬?,吾母羸弱,今三哭我矣?!庇謹笛裕骸柏綌y我還家?!庇嘀^:“汝病不可動?!奔达A蹙甚苦。蓋不聽兒言,欲以望兒之生也。死于外氏,非其志也。
嗚呼!孰無父母妻子?余方孺慕,天奪吾母;知有室家,而余妻死;吾兒幾成矣,而又亡。天之毒于余,何其痛耶!吾兒之孝友聰明,與其命相,皆不當死。三月而喪母,十六而棄余,天之于吾兒,何其酷耶!當時足不逾閾外,而以旅死,其又何耶?術者曰:外氏之喪,以甲寅呼癸巳。吾兒癸巳生也。青烏之書,佹瑣拘畏,常以為不可信,其又足以移禍福于人耶?禹鼎淪沒,九黎亂德,是何白日晦冥,邪鬼鴟張,神奸俶擾,王虺封豕,長爪巨牙,暴橫于原野之間邪?何美好清淑如吾兒,使之摧折沉埋,必蒙魌而鷙眛者,乃享富貴而長世也?夫服仁義,稱先王,非獨世之所嗤笑,抑亦天之所嫉惡也。余煢煢世路,落落無所向,回視三稚,韓子所謂“少而強者不可保,而孩提者可冀其成立耶?”嗚呼,吾于世已矣。
按《禮》:“公為適子之長殤中殤,大夫為適子之長殤中殤?!笔沁m子亦殤也。而《春秋》“伯姬卒”,傳曰:“此未適人,何以卒?許嫁矣。婦人許嫁,字而笄之,死則以成人之喪治之?!崩芍畱?,汪踦死,魯人欲勿殤,孔子曰:“能執干戈以衛社稷,雖欲勿殤也,不亦可乎?”先王之禮,為之大法而已,至于因時損益輕重之宜,一聽之于人。《檀弓》記、《曾子問》諸篇可見矣。夫禮之精微,不能一一而傳也。余悲吾母之志,而先妻于是真死矣,故字之曰“子孝”,而以成人之喪治之。蓋吾祖、吾父之所痛,國人之所許,而先妣之志之所存也??鬃釉唬骸把恿昙咀樱瑓侵曈诙Y者也。”夫延陵季子之葬子,非古有也,而孔子之所謂合禮者也。余于吾兒,欲勿殤也,其可乎?
死之四日丁卯,為壙于縣之金潼港先高祖承事郎府君饗堂之東房??试幔闯稍嵋?。書以志余之悲而已矣。嘉靖二十有七年歲次戊申,十有二月某日。
女如蘭壙志
須浦先塋之北,累累者,故諸殤冢也??卜椒庥行峦琳撸崤缣m也。死而埋之者,嘉靖乙未中秋日也。女生逾周,能呼予矣。嗚呼,母微,而生之又艱。予以其有母也,弗甚加撫,臨死乃一抱焉。天果知其如是,而生之奚為也!
女二二壙志
女二二,生之年月,戊戌戊午,其日時又戊戌戊午,予以為奇。今年予在光福山中,二二不見予,輒常常呼予。一日,予自山中還,見長女能抱其妹,心甚喜。及予出門,二二尚躍入予懷中也。
既到山數日,日將晡,予方讀《尚書》,舉首忽見家奴在前,驚問曰:有事乎?奴不即言,第言他事,徐卻立曰:“二二今日四鼓時已死矣?!鄙w生三百日而死,時為嘉靖己亥三月丁酉。予既歸,為棺斂,以某月日瘞于城武公之墓陰。嗚呼,予自乙未以來多在外,吾女生既不知,而死又不及見,可哀也已!
寒花葬志
婢,魏孺人媵也,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虛丘。事我而不卒,命也夫!
婢初媵時,年十歲,垂雙鬟,曳深綠布裳。一日天寒,爇火煮荸薺熟,婢削之盈甌,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與,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幾旁飯,即飯,目眶冉冉動,孺人又指予以為笑。回思是時,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