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 歸有光集
- 佚名
- 4017字
- 2015-11-25 10:32:55
嗟夫,吾縣之人,力耕以供賦貢,曲事天子之命吏,蓋亦無所不至。雖駢死敲撲之下,未嘗敢有疾怨之心,獨于是非之實,亦有不能昧者,或時僅見于里巷之歌謠。蓋孔子之刪《詩》三百篇,美一而刺九焉,所以導民之情,宣之使言。若《十月之交》《雨無正》,雖幽、厲之虐,不能絕也。今大吏或相與比于上,不曰吏之無良,然且詬詈吾人,以為風俗之薄惡。夫二百年仁孝忠厚之俗,奚至于今而獨惡耶?
方侯之視事,即有倭寇之警。賊自濱海深入百里,絡繹城下,侯以安靜鎮之。雖在倥傯之際,不肯因循舊弊,以擾于民。自前年賊至,而縣常先時塞門,又嚴縋城之禁。小民斗米朿菜,悉為吏卒所苛取。近郊之人,扶老攜幼,望門而呼,城上莫有應者,獨坐視其宛轉于鋒刃之下,且日鉤取疑似之人,以為賊諜而屠刳之。蓋冤苦無訴之民,有不獨死于賊手者矣。如前之為,今歲皆無之,則賢人君子之所至,豈必其歲月之久。如時雨之沾溉于物,豈有涯哉。夫然后知侯之所以非今之俗吏,而期月之間,吾人愛慕之深如此,則夫知吾縣風俗之不薄者,亦莫如侯。余故樂為道之云。
侯名牧,辛丑進士,山陰人。
贈太府思翁黃公序
太府黃公,由省署來守吳興。期年而百姓服從其教令,有君師之尊,有父母之愛。于是歲之七月二十有八日,當公岳降之辰,郡之士民,咸造在庭,為公薦萬年之觴。有光為其屬邑之長城,且當代去,而邑之士民以有光尚有一日之留,其于事上之禮,尤不可廢,咸叩頭以請。遂于是日,率吏民,從六邑之長,拜賀于庭。
余觀于吳興之士民,意其猶有古躋公堂以上壽之風也。惟仕宦以治民為難,而俗之美惡劇易,尤有大相什伯而不能以同者。至論所以治之,不過剛、柔二用而已。然二者出于人之性,有不能易者。自皋陶言九德,而周公亦云“迪知忱恂于九德之行”,要之剛者不能抑而為柔,柔者不能矯而為剛,惟有常之吉士用之,則無不宜。自昔圣人之世,人才之偏已如此,亦期于治而已。太公、伯禽,同受周公之命,以之齊、魯,而其所以為之者,遂迥然不同,而其后二國之治亦以大異。然當齊、魯之初,豈不皆謂之同沐圣人之化者也。前漢治民,如趙、張、三王、黃次公、龔少卿、薛贛君、朱子元之徒,皆卓然有聞。考其行事,何可一概而論乎?獨怪梁相州初以惠愛為先,當開皇迫急之時,遂用不能見譴,及再請為郡,即以一切立名聲,豈不謂之“詭遇而獲禽”者歟?今公為郡,如相州之俗,而獨處剛柔之中,不見改為,而民情大服,其賢于古遠矣。
有光不佞,二載為吏,往來苕、霅之上,仰卞山之高,緬懷蘇長公之高風,邈不可追。茲乃得賢太守而事之,不幸遂遷以去,方已決歸田之計。有光家在姑蘇,而姑蘇本與吳興為一。有光自此雖不得奉承教令,為公屬城之吏,而歌詠太平,尚得為公擊壤之民也。因為之序云。
送攝令蒲君還府序
梓潼蒲君,以太學上舍,選授吳郡幕官。會昆山闕令,使者檄君來攝縣事。未幾,代至,君當還府,縣之士大夫送之。君為言:昆山之俗易治,民有爭訟,可以數言而決,無深隱不可測之情,惟賦稅號為繁難,能釐整其法,而取之以時,亦不至于病民,而巨室大族,無驕悍難使之害。君之言如是。
先是,昆山數更令,令輒以其俗為不善。惟南海盧侯寧為令,未期年而調去,盧侯蓋不得志于此者也。至其去為他縣,及遷官于朝,未嘗不稱昆山之美,士大夫以此服盧侯之平恕。其后上黨任侯環、李侯敏德,山陰張侯牧,皆以別駕來署縣。三君者,或以廉靜,或以通敏,或以寬厚。皆有德于民者也。故三君之去,其稱昆山之美如盧侯。今曰難治者,謬也。
嗟夫,民之望于吏者甚輕,茍不至于虐用之,而示之以可生之途,無不竭蹶而趨奉之者。今則不然,徒疾視其民,而取之惟恐其不盡,戕之惟恐其不勝,民俯首不敢出氣,而閭巷誹謗之言,或不能無。如是而曰俗之不善,豈不誣哉?
蒲君為縣僅兩月,庭中常無事。及新令之至,民夾道觀者,皆曰:愿得如蒲君,足矣。故曰縣易治,宜蒲君之有是言也。余故樂為之書,且以告凡今之為令者。
贈司儀楊君序
吳之屬邑,昆山最大。異時割縣之東以建州,則濱海膏沃之壤,敦樸之民,多歸太倉,而縣以貧敝。嘗有言于朝,欲省州還之縣,事寢不行。楊君又居州之最西,今猶與縣為界,蓋自建州至今僅六十年,雖為州,常不自忘其故,其民皆曰某縣人云。昆山俗號曰玉山,故君自號玉溪。君家世力田,雄于其里。嘉靖戊午,奉例至京師,得楚府司儀以歸。沈生大受,以其妻之兄弟乞贈言于予,蓋道君之所以榮朝廷之賜也。
予聞而善之。爵者,天子之所以馭天下之貴。天下之患,在于不知爵之為榮。夫不知爵之為榮,則天子之權輕,而天下之事莫與為也。士受一命之寄,無不自貴而氣勢赫奕,望之可知。天下孰不知爵之為榮也?夫此非能真知為榮者也。藉此以加于人,謂為己之能而已矣,不知為君上之賜也,故詡詡焉恣其欲而已,國家之利害,生民之休戚,不問也。上之所以爵吾,其誰思之也?若是則古謂之素飧,謂之竊位,而豈所謂榮者乎?是故茍冒貪競,而天子之爵愈輕。由此言之,士誠知一命之榮,則有不可茍者矣。
楊君登田里為王官,然未有真祿秩也。視世之受命者,其責為輕矣。然君獨自以為得之之榮,而不敢輕上之賜也如此。使世之有爵者皆如楊君,則天子之權重,而天下之事孰不竭力以為?而中國無事,四夷不交侵矣。
送顧公節北上序
漢世祖命桓榮說《尚書》,甚善之。每朝會公卿間,敷奏經書,未嘗不加賞嘆。當時儒者尊寵,莫過于榮,其后累葉,皆以榮任,并至顯仕。他如魯陽、蔡陽,咸以授經,封侯傳世。漢之崇儒重道,軼于前代矣。
今天子嗣位之初,太保顧文康公昔在經幄。公音吐弘亮,奏對詳明,每當進講,天子竦聽。時上方鄉學,御制《敬一箴》《五箴注》,皆自公發之。嘗以冬月講《洪范》,未終篇,雖祁寒不為撤講。其后公每進一官,圣諭未嘗不以講讀舊勞為言,蓋上之好學崇禮儒臣,終始不倦如此。公之冢孫,以公蔭,奉符璽幾二十年,位至卿少。而公節以公曾孫,復以經筵恩入胄監,今將謁選天官。蓋國家之于任子,其法視前代稍狹,惟獨加惠于帷幄之臣,況公尤上所眷注者。
公節茲行,天子見公姓名,思念舊學,肯以常調處之乎?公節年壯,有意氣,顧自以輔臣子孫,當以恩澤進,不欲與書生爭一日之長。今天下所在列位皆科目,獨禁近環衛,持囊簪筆,多勛戚與公卿大臣之世胄。一日天子臨朝,左右顧視,無非所謂親臣、世臣者,祖宗之用意深矣。公節行矣,其亦無忘前人,而以忠孝事君也哉!
送國子助教徐先生序
海寧徐先生,與余相遇于禮部,歡如平生交。別去十余年,先生隨調州縣,厭簿書之冗,乞改教松江。松江去吾邑一舍,先生在官四年,而余不知也。會以試事至吾邑,始得復相見,道故舊,而先生已有國子之命,且行矣。程生大猷,乞文以為贈。
竊謂科舉之學,相傳久矣,今太學與州縣所教士,皆以此也。夫取天下之士,列于庶位,以共濟斯民,宜無用于今世之文者,然而國家損益百代之制,固以為無出于此。蓋欲學者深明圣人之經意,以施于世而已。至于久而天下靡然,習其辭而不復知其原,士以嘩世取寵,茍一時之得以自負,而其為文,去圣人之經益以遠。蓋自今天子御極以來,輔臣每以文體未復為言,詔書屢下,風厲學者。有司不知所本,務變其末流,此所以愈變而愈不能復也。
夫科舉之所為式者,要不違于經,非世俗所謂柔曼、骫聏、媚悅之辭以為式也。昔張文寶知貢舉,所取進士,中書有覆落者,下學士院,令作貢舉準格。學士李懌笑曰:“余少舉進士登科,蓋偶然耳。使余復就禮部試,未必不落第,安能與英俊為準格?”當時以為得體,歐陽公特著之《五代史》。今以柔曼、骫聏、媚悅之辭以相夸,而以得者驕其未得者,以此為格,此歐陽子所以嘆也。
南陽成誼叔欲應舉,而郡先輩無為進士業者,誼叔乃曰:“《四書》《五經》,吾師也,文無過于《史》《漢》、韓、柳,科舉之文,何難哉?”誼叔竟以取進士,為當世名卿。嗟夫,誠使學校之官修明經史,而略其末流,使士不求準式于《五經》《四書》《史》《漢》之外,天下士風庶幾少變,而人才可觀矣。先生嘗以經義倡導松江之士,余故以斯言祖其行。聞今官于太學者,多余同志之士,其并以吾言告之。(文從鈔本,與常熟本小異。)
送柴都事之任浙江序
吳、越之地瀕大海,天下無事二百年,宴然靡犬吠之警,百姓反若依海以為固,不如三邊歲有戎馬之侵。揚州葆疆,古之所謂天地之中,莫能過也。承錢氏據土,宋室偏安之后,皆以錢塘為國。而皇家定鼎建業,浙為首藩,都邑之盛,物產之殷富,天下稱杭州云。
自頃承平日久,海防廢弛,島夷乘風迅入寇,則杭常被其患。乃自獨松嶺入四安,以趨金陵,自華亭、澉浦則軼于蘇、常之境,而江、淮之間,無不騷動。杭于寇最逼,而首當之,故建督府,調天下兵四集其境,則行省之務,劇于往時百倍矣。然自使以下,有左右參政,左右參議,實前代平章政事、左右丞、參知政事之職,皆方岳大臣,總攬大綱而已。凡行省諸務,不得不責之于從事,非其才賢,莫克以任也。故從事而能其任,則使以下常逸,而省之事無不舉;從事而不能其任,則使以下常勞,而省之事或不能無廢墮。唐制,皆大臣自辟,而后命于天子。或者以冗從視之,不可也。況今浙省時事之艱乎?
吾邑柴君秩,以太學上舍謁選天曹,而得此官。君平日未嘗出門,與人居,終日恂恂然。昔寇犯鄉邑,君獨率諸少年登陴,下視圍城之賊,連發數矢,皆應弦而倒,人始知君有可用之才。今內外文武大臣孜孜求才之日,士稍有以自見者,多得不次之擢,此君自砥礪立功之日也。
君之先大夫黼庵公為南京兆,會太廟災,與兵部侍郎顧公珀、太常穆公孔暉同時罷去,議者惜其不能盡其用。公之厚德,宜有發于其子孫者矣。
送陳子加序
昔余讀書鄧尉山中,于郡西太湖邊諸山,無所不陟,惟獨其北陽山大石,聞其勝,舟行時過之,而以不得登為恨。大石傍有陳翁居之,生平不知城市官府,其容頎然有太古之色。而其子子加,乃以文學俊秀游郡邑,薦于鄉書。然子加之誠篤,猶翁之風也。子加與同縣殷一清,每出入必俱。一清之誠篤,猶子加也。每計偕,二人者必同舟,而吾邑陳子達與相善。蓋三君皆以嘉靖己酉膺薦,數詘于南宮。而予之被詘尤久,每下第還三千里,三人者,舟相先后。予時與子達同舟,時相呼過從也。歲歲逾淮渡江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