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之長老云,往者憲、孝之際,禁網疏闊,吏治焌焌不格奸,蓋國家太平之業,比隆于成、康、文、景之世者,莫盛于此時。今之文吏,一切以意穿鑿,專求聲績,庶務號為振舉,而天下之氣亦以索矣。如豪民武斷,田稅侵匿,所在有之,今則芟夷搜抉,殆無遺力。吏之與民,其情甚狎,今而尊嚴若神,遇事操切,略無所縱貸。蓋昔之為者非矣,而天下之民常安,田常均而法常行;今之為者是矣,而天下之民常不安,田常不均而法常不行。此可以思其故也已。
無察察之政者,有醇醇之德;無赫赫之名者,有冥冥之功。子云之道近之。吾懼其以為居官與平昔異,而稍變易其度,故于其行而勉之。且以為天子之大臣,非私一鄉,蓋舉子云以風天下,使天下為吏者,知其意之有所在也。
送陸嗣孫之任武康序
昔陸子潛先生在黃門,論奏多所建明,而文章一去吳中靡麗之習,要歸于古雅。以余之鄙拙,亟為先生之所稱許,顧恨不獲一日從之游。而其從子嗣孫,于嘉靖十九年與余同鄉薦,數相從試于南宮,又數屈于有司,相憐也。
長洲之陸,文學功業,往往有聞于世。嗣孫號為其家才子弟,宜得顯仕。而今年以親老謁選天曹,出宰湖之武康。太湖浸匯三州,湖州與吾郡皆瀕湖,壤界相連,即古會稽一郡之地。武康又其州下邑,僻在湖澳。嗣孫為令于此,不離鄉郡,蒞治之余,得以奉其尊君,泛舟三萬六千頃之中。曲隈迂嶺,尋仙靈之所棲;采芳擷甘,歌舞進觴以為歡,豈不足自適哉!
夫人之所處,無問其所之,要以貴于能適其意。意茍適,則凡所措置,精神豐采,事無大小,必得所處。其或不然,而徒郁郁以居,何異羈騏驥而檻鳳凰也?其能有所為乎?今世仕者,其親在數千里之外,何以一日安也?嗣孫既得奉其親,而優游徜徉湖山之間,吾知武康之政,宜有以異于人矣。同年中如嗣孫者蓋少,又余之所感而嘆者也。
贈俞宜黃序
國家于州縣之吏,多從布衣諸生選任,寄之以百里之命。未及三載,輒遷去,而課其賢不肖,悉聽于監司。凡監司之所奏罷者固不論,至其所薦舉,必極其褒美,雖古之龔、黃、卓、魯無以過。夫龔、黃、卓、魯,未必一歲而成,則今之薦者,過龔、黃、卓、魯遠矣。然及其遷以去也,其為州縣猶故也,而未有稱治者。如此則吏之賢否,果皆其實乎?抑其為名者之多耶?而上亦以名求之而已,其于民果何益也。
予識宣平俞君,君為撫之宜黃,獨其志汲汲于民,而無意于為名,然而名亦歸之。至考其實,則惟以平恕為心,而未嘗刻覈以求一切。宜黃在山中,數毀于兵,君為縣草創,而能視如家事。自神祠、學舍、縣勣、橋梁之政,無不悉舉。凡此皆非今之所以為吏課者,君獨汲汲為之,無不辦治。至其為政,又持平恕,則今之吏,吾于宜黃推賢矣。雖然,君亦有遇焉。
夫縣之士大夫,為士民之望,其知吾政,尤明于監司。然茍非其人,未有不以私故撓法者。其求于有司者無已也,稍不如其欲,而毀隨之矣。宜黃之仕者蓋少,而今少司馬譚公獨能戢其家,而一聽于吏之治。其于有司無求也,故無怨焉,且又加敬而為之延譽。君于是曰:“司馬公如此,吾于監司,自今無得罪者矣。”至于比縣之吏,亦以媢嫉傾排者多,以故毀譽不明,而監司亦無以得其實。吾友蔣子徵在臨川,與君相愛雅,故推轂之,君以此益得展其志。穣梁子曰:“志行既通,而名譽不著,友之過也。”余以是又仰少司馬之盛德,與吾友之賢,非獨宜黃之吏治獨善于今世云。
戊辰之春,與君同入覲,還共舟,因得熟語,而備知之。渡江將別,書以為贈。
送福建按察司王知事序
天下之治,恒系乎人情之達與不達。舉目前之近,人之所共知,獨蔽乎其上而有不達者,則四海之內,其所隱覆者何限?古者盛治之極,至于鰥寡無蓋,況于其人近在于目前者乎?今天下之官,一命皆總于吏部,以數人之耳目,欲周知天下士人之眾,則人才不能自達者有矣,其僥冒而莫為之覺、遭誣而莫為之理者有矣。《書》曰:王左右,常伯,常任,準人,綴衣,虎賁,“嗚呼休茲,知恤鮮哉”。夫常伯、常任、準人,固其重者,至于綴衣、虎賁,亦加知恤,此周之所以盛也。
太倉王君,以太學高第選為上林苑錄事。九載,升南京光祿署丞。尋有人欲得其處者,亦選為署丞,以逼王君。是時王君先入署已三月,無除目,不受代。其人乃復從吏部得某州同知之檄,予王君,乃去。而代者從后媒孽之,以考察當調,王君于是家居久之。以今年赴部,冢宰知王君之冤,業已在調例,乃除為福建按察司知事。知事于州倅,品秩為降,然衣豸衣,自郡守二千石皆與抗禮,于外省為清階,蓋吏部之直王君者如此。
王君家世科目顯貴,為人有才藝,歷上林九載,以最升為太官,三月,以過謫。此人所以為王君不直者也。而天子之大臣,乃能知恤之,可謂不遐遺矣。太倉實吾昆山故境,而王君與余家世有姻好,今年其從弟一誠又與予同舉進士,用是書之以寵其行,且以嘆今世一命而能自達于上者如此也。
送北城副兵馬指揮使周君序
昔余初來京師,見前輩長者,言吾縣風俗之厚。時邑之縉紳在列位者,至與大省埒。毛文簡公為大宗伯,朱恭靖公、顧文康公,皆在翰苑。然凡同鄉之士,自九卿下至六館學士,與諸從事有秩者,在京師遇有鄉邑慶賀,皆聯名敘會,不以秩之高庳相別異。蓋謂余時之所見,固異于前矣。今數年來,諸公皆已謝世,其居顯任為京朝官者,已落落無復往時之盛,而鄉曲之誼,亦不能無少衰也。
今年余幸登第,同時舉者三四人,皆相勉以厚道易風俗。而余友葛秋官誠源、張給事虛江,皆敦尚高誼,于鄉曲尤厚。于是周君漢卿,以太學生調北城徼循之寄,諸公皆往為賀,又征余文為送之赴任,而親友陸小樓亟來請,因為序之。
君少有美姿,為膠庠之秀,升成均,歷事憲臺,官長與其同舍皆器之。為人溫恭孝友,又諸公之所敬愛,非特鄉曲之私而已。是為序。
送吳祠部之官留都序
凡為天下之用,必資乎賢與才。國家之所以孳孳而求之,重祿高位以待之,蓋為此。至求其實,乃有不然者。士而果賢與才,必將有以自見,而蘄稱其職,嘗不得同乎己者,而值其異乎己者,以此天下之真賢與才,未有不罹讒構者也。其大者為輔相卿佐,近者為郎署諫諍獻納之臣,為岳牧州縣,果有所負,則必遭顛躓。其所負愈大,則顛躓愈甚。惟不見其賢與才,不求稱其職也,混混而已,世必爭譽之。其爵愈高,其祿愈重,安行乎順利之途,而莫或尼之。此自古有志之士出而用世,其憂虞困悴時有之,至于與世無是非,委隨徇俗,終其身安享祿位者,比比也。
孝豐吳侯,舉進士,司理建寧,召入為祠部,所謂以賢與才自見者,于是有州倅之遷。其在吾州,風厲震踔,炳朗宣耀,威愛行于一州。尋有郡倅之遷,威愛又行于一郡。如是其賢與才之可見者,宜乎不能久安于朝也。雖然,今天下治平,庶政頗號嚴切,惟獨銓部之謫調,猶持大體。侯雖外補,然若吾鄉之州若郡,皆畿輔重地,才賢之高選,非古遷人之比。余觀唐史,自中朝出為外州,多在嶺海絕徼之區,至終其身望還而不可得。其有量移者,皆謂為曠蕩之恩。今侯為州郡,一歲中三遷,遂復入郎署,則朝廷之用人寬大,愛惜天下之才賢,其又異于古矣。故嘗謂士之用世,不挫抑不足以見其賢與才,稍挫抑矣,旋復大用,以此知朝廷用賢與才之急也。余于是樂吳侯之升也。
侯為吳興右族,再世登朝籍,父兄皆為顯官。侯方以盛年,繼武而起。居吳不久,而吳人咸懷之。予友潘京兆,與侯之兄憲副君嘗為東郡屬。侯在太倉,感侯之德,于侯之赴建康也,故邀予為序。
贈石川先生序
昔周成王之時,召公告老,周公留之曰:“聇造德不降,我則鳴鳥不聞。”“告君,乃猷裕,我不以后人迷。”又曰:“予惟曰襄我二人。”“其汝克敬德。明我俊民,在讓。后人于丕時。”古之大臣以身系天下之重,雖其老而欲去,而不得遂其去如此。故《禮》有七十致仕之文,蓋精神血氣,有所不逮,上之人思休而息之,非棄之也;下之人以其倦而求歸,非以為高也。至于不得遂其去,雖其自留,而不以為不潔也。后世君臣之際,豈可言哉?不以其人系天下之重,故棄之而不恤;其人亦無所與于天下之重,故去之以為高。夫是以用之不盡其才,休而息之不待其年,則后世之致仕,與古異矣。
石川張先生,為通政司參議。九廟災,大臣得自陳致仕。先生例未得自陳,即上書引去,悠然自放于吳越山水之間。世之君子稱其達,而惜其以不盡之才,當未可以休而息之之年也。乙巳之歲,先生年始六十,有光辱以姻末,稱觴堂下。周覽壁間之文,多息老之詞,竊謂未盡其意,故稱古者致仁之義以為言。
贈給事中劉侯北上序(代作)
昔孔子之門人,皆輔相天下之姿,而以其才試于大夫之家。蓋由其小,可以知其大。施于一方,而天下可推也。故子西言于楚昭王,以為王之輔相、將帥、官尹及使諸侯,無有如顏淵、子路、宰予、子貢者。以孔子據有土壤,而子弟為佐,可以王天下,蓋皆常試于其小而知之也。
后世循吏之名,始自西漢。江都相董仲舒,內史公孫弘、倪寬,皆儒者通于世務,以經術飾吏治,天子器之。仲舒自引去,而弘、寬皆至三公。其后公卿有缺,必選所表郡國守相有治理者,以次用之。至如東京卓茂、劉矩之徒,無不位至三公。即其仁信篤誠,感物行化,真宰相之器也。
吾同郡劉侯某,舉進士,為溫之瑞安。自士大夫至于閭巷之小民,無不得其歡心。其所興革便于民者,有八事之謠。及被召之日,奔走攀號,填溢街巷,溫之屬縣鄰界之民,無不至焉。則劉侯豈非古所謂循吏者耶?侯之召也,入為吏科給事中,天子亦將以公卿處之矣。某以為侯之所以治邑者,以之為天下,無所不可也。然天下之人才,亦有宜于小不能其大者,黃霸之治穎川是也。余獨以知侯之無所不可,則既親見而得之矣。
某為教青田,蒨侯在瑞安之日,而瑞安至青田,止一舍。嘗往來其縣,候館饔餼將饋之禮,無不畢給,而虛己下士,不間于微賤。以某之蹇拙淪落,而待之有加焉。某嘗夜辭侯,去游東塔山觀海。比明登山,則道士已出迓,餼饋皆具矣。瑞安之學官,以公罪當輸金,力未能償,因某以為言。侯云:前二日已為代輸報監司。而學官蓋未知也。晉史稱麻思還冀州,請于王猛。猛曰:“束裝行矣。”至暮而符下。及出關,郡縣皆已被符。其令行禁止無留事,至于纖悉,莫不皆然。猛所以為霸王之器以此,某以是知侯之才,擬之古人,可以無愧。
嘉靖三十七年春,侯請告還家,某蒨有南太學之命。侯未幾尋北上,因書此以贈其行。蓋自以為不獨侯之知某,而某之所以知侯者尤深也。
贈戚汝積分教大梁序
余少時與李廉甫游,廉甫與汝積尤親善,時邀余出郭造汝積。汝積方家居授徒,至則余三人相對無一語,但啜茗至暮而返,意甚歡然。后廉甫登第,余獲薦于鄉,而汝積在郡膠二十余年,始以貢計偕北上。是時,廉甫以都御史自江陵還臺,余將試春官,意吾三人者復當相聚,而汝積已得開封之司訓以去。廉甫方病在告,余竟落落而歸。已而,廉甫卒于鄆州。以余之無似,不足為道,而汝積抱有用之才,淹抑至此。迨廉甫之沒世,汝積方始出仕,則士之窮達蚤暮,不可以一概論也。
始余過徐州,問黃河道所自,舟人往往西指溯河入汴梁處。獨念大梁夷門、東苑平臺之故跡,及前古帝王之陵寢,近世京邑之麗,藩省之富,與夫黃河之壯,而不得一往。今汝積旦夕游焉,且以溫良淳厚之器,以作成大梁之士,其亦有足樂者矣。士所志于天下,其大者樹勛績于世,常患于不能遂,而或有累高致至之危。汝積居名都,日觀仲尼廟堂,陳俎豆,與諸生揖讓其間,講論六藝之文,昔人所謂擇官而仕,未有逾于此也。恨余與汝積南北乖違,不得相與共嘆。廉甫今日,遂無此日月。吾徒居世,隨所在盡吾事而已,他尚何求哉?
汝積所教縣中子弟,以其師行,未及有贈,會其子揚將至大梁,請余為序,以補送行之闕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