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 歸有光集
- 佚名
- 4975字
- 2015-11-25 10:32:55
震川集之十
贈送序
送同年李觀甫之任江浦序
凡進士,同年相善,而同門尤加善焉。同門者,主司分經考校,同為一人之所取者。既于主司有師生之分誼,視他同年,會聚尤數,亦時以德業相考,而知其志意之所極。如吾李君者,恂恂焉,可以知其器識之遠大矣。于是受命為江浦令。故事,同門外補,其留京及未選者,例當分撰文字以送之,而予得李君。夫為文以送行者,必有芬芳之辭,余固拙者之尤,且不能為世俗之語,而于情終不能自已,乃遂勉為之。
唯江浦為京縣,然在大江以西。故時,六合隸于淮陽,高皇帝定鼎,特以六合分為江浦,以為兩縣,而屬之京兆,蓋以畿輔重地,不當為一衣帶水所隔。而凡為其令與其民者,朝夕有事京兆,渡江以為常。余嘗北上,出龍江關渡,經行其縣。縣樸陋,不類江以南。然自此而西北行,至滁州,涉清流關,為建康要道。而神州赤縣,其地固不為輕矣。獨以君之才,宜得望劇,顧屈就于此。蓋今選人之法,有與之難地以觀其才,亦有以其地之難而擇才之優者以畀之,則今江浦之命以及君者,豈不謂荒萊之土之所當墾治歟?雕瘵之民之所當嫗拊歟?京輔之邑之所當封固歟?夫今天下,所在獨患民貧而上不之恤,財力大屈而斂之不已。能知所以生之之道,與其取之之方,雖儉陋之邦,亦足以收富庶之效。
如江浦者,尤宜休養生息之者也。當天下初定之時,嘗徙民屯種和州等田矣,又數賜民田租矣,其意未嘗不在壯畿輔以重根本也。顧今天下縣邑疲病,何獨江浦?即江以南,號為天下膏腴,今亦近貧瘠矣。又將數年,殆不可為。此今日守令者之責也,李君勉之!吾見三年報政,以治行征為天下最者,其在君矣。
送同年丁聘之之任平湖序
進士同榜者,其始數百人常相聚。自春官進于冢宰,而后分送諸曹,各隨所隸以去,謂之辦事。今年賜第者三百九十有四人,既分曹,則余所同工部辦事者四十有六人,而五人者選入史館。今夏首選,凡若干人,皆得外補。夫同年而又同部,宜日相聚以觀其德業。然每晨入部升堂,祗揖而退,卒無所事事,而當選者亡何又各得官以去,是所謂同榜者,亦若率相值而已。此余于諸同年,未嘗不嘆其相聚之難也。是選也,龍陽丁君得嘉興之平湖。故事,同部送行,余次當為序,故余道其于同年之情如此。
嘉興本古會稽吳郡之地,唐時猶隸蘇州為縣,其后乃割于吳,然風土民俗猶一也。余故吳人,敢以其所知者告之。凡今之選為令吳中者,人之憂之,未嘗不以賦稅之難。夫以天下財賦,悉在東南,欲其辦集,誠難矣。田租之入,率數十倍于天下。然父子祖孫二百年來以為當然,固無望其減,而獨畏其日加也。歷三紀以來,民間未嘗放赦,而水旱之災,蠲貸之令亦少矣。又經島夷焚剽之后,海上之戍不徹,而加編海防,歲增月益,江、淮以南,益騷然矣。軍府之乾沒,動數百萬,此皆生民之膏脂也。凡為大吏,其勢與民日遠,一切以趨辦為能。民之疾苦,非有關于其心也。若為令者,則民皆吾之赤子,朝夕見之,亦何忍使之逮系鞭笞、流離僵仆而不之恤也?夫額供之數,固民之所樂輸者。其他水旱流冗,荒萊奸蠹之所積逋,與今權宜一切之征求,謂宜有調停委曲于其間,此令宰之所宜留意者也。
余歷觀前政,有不以催科為事,而事亦未嘗不辦集,往往為大官以去者。而其急于催科者,其功名反或不逮。然則獨以催科為東南之吏告者,其流禍于生民多矣。傳曰:“如保赤子,心誠求之,雖不中,不遠矣。”莊子論解牛曰:“彼節者有間,而刀刃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有余地矣。”夫如是,天下事夫何憂其難?余固為吾丁君告,亦并以為諸同年之吏于東南者告也。
送同年光子英之任真定序
余讀史,觀項羽救趙,諸侯兵軍巨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縱兵,諸將皆從壁上觀。楚戰士無不一以當十,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韓信以兵數萬東下井陘,建大將旗鼓,鼓行出井陘口,與趙大戰,破虜趙軍,斬成安君泜水上,楚威振天下。及漢破楚垓下,以得淮陰侯,而淮陰之功始此,皆在今真定之境。嘗欲一至觀其戰處,而不可得。
真定本古中山國,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以北略地,其事固已偉矣。典午之南,劉、石、慕容、苻秦繼起燕、趙,而慕容道明建國都于此,固亦一代之雄也。唐自大歷、貞元以后,強藩不制,而成德一軍,尤為驍悍,天下視河北若回鶻、吐蕃然,蓋不為王土者百年。宋因石晉,失山后諸州,則真定遂與契丹為境。其后金人陷兩河,二路尋亦不守,而國事不可為矣。
國家今為畿輔重地,而太平二百年,議者以為其悲歌慷慨之習已大變于古,而不知燕、趙之人出于其性然者,獨以朝廷威靈,有所俯首畏伏,而終不能以帖然也。蓋古所謂驍悍不可制者,其平時未嘗不俯首畏伏,及其一旦激于其所不可忍,而驍悍之性乃得而見耳。
夫以中山之地,為古豪杰力戰之區,而奸雄竊據之所都。唐失河北,勢日陵夷。宋沒兩路,國遂南渡。況今翼衛神京,為萬世帝王之業,比古京兆、馮翊、扶風之地,非得良有司拊循教化,無以使之安土樂業而壯國家之藩衛也。今使驛之所出,兵調之所加,坐派日增,民生蹙耗甚矣。而議者徒思重三關之戍守,煩邊徼之供億,謂燕、趙之民荏弱屏息而可怵者,亦未之思也。欒城韓山童之事,可以鑒矣。今制,推府佐郡治獄,然常為監御史之所委寄,而監御史實能制一方之命,余以是為光君告焉。君與余同年進士,今選為真定府推官者也。奧學通才,為人聰明仁恕,犴獄之事,余無足以為君贅矣。
送同年孟與時之任成都序
安定孟與時,與余同年進士,而以余年差長,常兄事之。余好古文辭,然不與世之為古文者合,與時獨心推讓之,出于其意誠然也。與時以選為成都推官,余亦為令越中,將別,無以為與時贈者。惟推府為郡司理,儒者能道,前世論刑之說詳矣。余讀《尚書》古文:“欽哉欽哉,惟刑之恤哉。”此今世所用孔氏書語也。而伏生今文,以“恤”為“謐”,漢儒傳之,而太史公《本紀》云“惟刑之靜哉”。“靜”即“謐”也。自古論刑取其要,未有“靜”之一言為至,此真圣人之語,余以是為與時告焉。
余生吳中,獨以應試,經行齊、魯、燕、趙之郊。嘗慕游西北,顧無繇而至。與時自安定往來長安中,又從太行山以來京師,今又官蜀中,行邛郲九折坂,覽劍閣、石門之勝,豈不亦壯哉!昔王介甫初仕大名為司理,而韓魏公為守,嘗告以“君年少,當讀書,不宜專以吏事”。而介甫實未嘗不讀書也,以此恨韓公為不知己,而韓公之意則美矣。故余于與時,尤望于吏治之暇,無忘學古之功。
孔子曰:“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往時張文隱公嘗為余言,今時人材,惟趙孟靜在史館難得。嘉靖二十九年,虜騎薄都城,公卿會內廷,趙先生獨申大議,至廷罵阿黨,風節凜然,有汲長孺所不及者,京師人至今能道之。趙先生,成都人也。余故為文隱公所知,而趙先生以是亦知余,顧無繇一見之。士之相知,豈在于見不見哉?然余懷之久矣,而羨與時之獲見先生也,而又以喜與時之得師也。
送王子敬之任建寧序
余始五六歲,即知有紫陽先生,而能讀其書。迨長,習進士業,于朱氏之書,頗能精誦之。然時虛心反覆于圣人之本旨,則于當時之論,亦未必一一符合,而或時有過于離析附會者。然其大義,固不謬于圣人矣。其于金豨,往來論辯,終不能有同。后之學者,分門異戶,自此而始。顧二先生一時所爭,亦在于言語文字之間,而根本節目之大,未嘗不同也。朱子既沒,其言大行于世,而世主方主張之。自九儒從祀天下,以為正學之源流,而國家取士,稍因前代,遂以其書立之學官,莫有異議。而近世一二君子,乃起而爭自為說,創為獨得之見。天下學者相與立為標幟,號為講道,而同時海內鼎立,迄不相下。余姚之說尤盛。中間暫息,而復大昌。其為之倡者,固聰明絕世之姿,其中亦必獨有所見。而至于為其徒者,則皆倡一而和十,剿其成言,而莫知其所以然。獨以先有當世貴顯高名者為之宗,自足以鼓舞氣勢,相與踴躍于其間。此則一時士習好名高,而不知求其本心,為“遁世不見知而不悔”之學,則流風之弊也。
夫孔氏之門,學者所為終身孜孜不怠者,求仁而已。其后子思為尊德性、道問學之說,而高明、廣大、精微、中庸、新故之目,皆示學者為仁之功,欲其全體不偏,語意如皋陶所稱直溫寬栗之類也。獨用揭此以立門戶,謂之講學,朱、陸之辯,固已啟后世之紛紛矣。至孟子所謂“良知良能”者,特言孩提之童,自然之知能。如此,即孟子之言“性善”已盡之,又何必偏揭“良知”以為標的耶?今世不求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之實,而囂然以求名于天下。聚徒數千人謂之講學,以為名高,豈非莊子所謂“圣質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者也?夫今欲以講學求勝朱子,而朱子平生立心行事,與其在朝居官,無不可與天地對者。講學之徒,考其行事,果能有及于朱子萬分之一否也?奈何欲以區區空言勝之?
余友王子敬舉進士,得建寧推官。余固慕游朱子之鄉而未獲者,忻忻然愿從之而不可得,因告之以凡為吏,取法于朱子足矣。間謁紫陽之祠,以瓣香為余默致其祝,俾先生有神,知數百載之后,亦有余之自信不惑者也。(此文系昆山刻本。常熟本另是一篇,蓋既作論道之文,臨餞別時,又敘情款耳。今并存于后。)
送王子敬還吳奉母之建寧序
嘉靖乙丑,吾昆山之士試南宮,得薦者四人。余與王子敬、陳敬甫皆賜第,而王明德請告以去。余為都水試吏,與敬甫同待選。而子敬先有建寧之命,便道還家,迎太夫人之任。敬甫當得內署,而余官內外未定。然留京師已半載,忽當秋候,涼風蕭颯,起視中庭明月,悄然不寐。余與敬甫同有思家之感,羨子敬之早還也。昔潘安仁作《閑居賦》,以太夫人在堂,不能違膝下而遠從役,意以為官者妨于養也。今子敬榮還,又得侍養,人子遂志,無如此者。
初,子敬辭太夫人,嘗奉教不欲其在北,云:“吾少生長京師,北地風土,尚能識之。汝即官南方,吾雖老,當從汝行。”而子敬果得今官。又子敬之舅雍里公持憲八閩,嘗為女兄道粵中山水之勝,太夫人所熟聞。今遂南行之志,將徜徉武夷山水之間,不減安仁版輿輕軒之奉也。漢雋曼倩為京兆尹,每行縣錄囚徒還,其母輒問所平反幾何?其子多有所平反,母喜笑為飲食,言語異于他時;亡所出,即怒,為之不食。故雋京兆為吏,嚴而不殘。子敬之奉太夫人,以孝道率先閩人。而其治獄,內奉慈訓,必能不愧古人,而太夫人亦將遠與雋母流芳名于百世矣。
子敬之行,敬甫與余出餞崇文門,別而為書此。是歲八月朔日也。
送張子忠之任南昌序
張子忠之令南昌也,孫子奇、趙元和與凡同事于禮部者二十有六人,于其將行,相與餞之,而屬序于予。凡序之為,處者送行者之詞也,予又辱與子忠善,因不敢辭。
蓋昔夫子與其門人論政,載于《論語》之書甚詳,雖其為言不一,然皆為政之道,而于為政之事,未嘗及之。而求其一言以盡之者,曰“君子學道則愛人”而已。今世之所患,不知道而不能愛人。夫不知道而不能愛人,其為嵬瑣恣睢之徒,固不足言。至其有所樹立,號為能吏者,不過徒事聲跡之間,一時赫然燁然,眾人以為美,而天下之元氣日以耗,而有不自知者,世亦何賴于此?故學道而能愛人,不當復論其水土之風氣,與夫時之變化,而無所不可。辟之水,能流而已,至于為,為濋,為瀾,為波,為潛,為滸,為沱,為洵,為沙,為濆,為沠,為汜,為淪,為涇,惟其流之所至,不能預期也。君子能為道而已,至于為栗,為立,為恭,為敬,為毅,為溫,為廉,為塞,為義,為平康正直,為強弗友之剛克,為燮友之柔克,為沉潛之剛克,為高明之柔克,惟其道之所至,不能預期也。夫非特令于楊、粵之間宜也,令于齊、魯、燕、趙、秦、晉之間,亦宜也。雖至于入為九卿,為天子之宰相,宜也。
今南昌,三司治所,大吏鎮壓于其上,可以抗而或有所當承,可以隨而或有所當執,且又獨無所以感動諷諭之乎?士大夫登朝著,與其居于鄉者,繼踵接武。裁以法,逆于情,通以情,骫于法,又獨無至公大義,且于道德之重者,不可隆南州高士之禮乎?其民好訐以訟,懲其狡猾矣,獨不可使吏治蒸蒸不至于奸乎?財賦不若吾吳之繁重,而上供之不可廢,搜其隱匿矣,獨不可恤其災害而蠲以與民乎?地介江湖,盜賊多有,殲其魁杰矣,又獨不可使聞教令而解散,安土樂業如渤海之政乎?昔太祖高皇帝建都金陵,與偽漢爭天下,諸將血戰,堅守豫章,以挫其鋒,迄成底定之功,今忠臣廟在焉。然二百年來,強藩不軌,蠻夷竊發,江湖之盜,無處不有,而議者以今日三陲多警,唯江右晏然。以是為子忠喜,是猶以劇易利害言也。吾所言者,道而已矣。
吾聞安成有鄒祭酒,吉水有羅諭德,方居深山,講明圣賢之學。子忠試往而質之,必以吾言為然也。(昆山刻本,篇首作序之由三十三字皆削去,篇中遂無照應。今從常熟本。)
送陳子達之任元城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