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玄齡、李靖、溫彥博、戴胄、魏徵、王珪,其于唐室之興,太宗固已無所不盡其用矣。而諸公亦奮然并見其才,而無相媢之意,雖至于廷論之際,辯其所長,如數(shù)白黑,則諸公豈不各以自慰哉。王珪確論如何,于是始有可論者。
夫?qū)櫪冢量晌芬病9γH,至難居也。君臣上下相與共樂之,而無異同疑間之論,則為可愿耳。漢高帝所藉以取天下者,固非一人之力,而蕭何、韓信、張良,蓋杰然于其間。天下既定,而不免于疑,于是張良以神仙自托,而蕭何以謹畏自保,韓信以蓋世之功,進退無以自明。蕭何能知之于未用之先,而卒不能保其非叛,方且借信以為保身之術(shù)。然則人才之獲盡其用,乃一身之至憂也,則亦何樂于功名寵利之際哉?故李泌極論李晟、馬燧于德宗之前,而二臣為之感泣。使泌如張延賞,則晟方欲死而不可得。論至于此,則同列之公論,豈不甚可樂哉!吾之所長既已暴白于天下,而猶眷眷于同列之公論,固非沾沾自喜之為也。蓋同體共事之人,其論易以不公,而人主之聽易以入,此自古之通患,而其來非一日矣。
唐太宗之興也,房玄齡相得于艱難之中,謨謀帷幄,以定大業(yè);溫彥博蓋嘗掌其機事;而李靖亦有功于南方矣。其后天下平定,玄齡相與興仆起僵,而唐之紀綱法度,燦然為之一新。彥博于出納之間,蓋亦具盡其勞。至征伐之責,靖實專之。及魏徵、王珪以仇臣入居諫諍之列,而戴胄亦自小官進用,遂以平天下之法。其先后新故之不同,亦已甚矣,太宗并舉而大用之,以究盡其才,而諸公亦展布四體以自效,不復(fù)知先后新故之為嫌也。一日,太宗以王珪善鑒人物,使之廷論諸公之才。而珪一二辯數(shù),皆足以盡其長而中其心。彼其同心以濟天下之事,至是可以釋然而自慰矣,宜其不謀同辭而皆以為確論也。不然,因諸公已成之業(yè)而論之,此何足以為知人,而諸公樂之至此哉?故曰:人才之在天下,固樂乎人君之盡其用,而尤樂乎同列之知其心。
嗟乎,珪之論可謂至公,而其心亦甚平矣。珪與徵,均為諫臣,而忠直剴切,大略亦相當也。人情每蔽于自知,而珪獨察其直,恥君不及堯舜之心,而自處于激濁揚清之任,辯析毫厘,而明于自知,則其論安得而不公?吾是以知其心之甚平也。雖然,房玄齡視諸公最為舊,故而唐業(yè)之成,亦勞矣。以漢帝之多疑,蓋終其身不敢舍蕭何而他有所用也。太宗方奮然有天下豪杰之心,使新舊迭用事而玄齡泰然居之,不以進退自嫌,故諸公得以盡其才,而卒無紛亂法度之憂。夫迭用新進而不傷于國家之大體,此蕭何、曹參之所難而珪之有所未及也,豈玄齡固樂諸公之并己而非珪之所可察乎?此玄齡所以為宗臣也。
漢諸儒修藝文如何
經(jīng)學(xué)既廢而復(fù)存,可以驗圣賢余澤之所自矣。夫已廢者未易以遽興,而已缺者未易以遽全也。當經(jīng)學(xué)廢缺之余,而畢力補復(fù),猶能使來者之有考,此豈無自而能然哉?亦惟圣賢之余化深浹乎禮義之邦,而考古好學(xué)實出于天性之自然,故其前后相承,源流如一,雖經(jīng)學(xué)之厄于一時,而相與維持,遺文卒賴之而不滅也。嗚呼,是其源委蓋深長矣。
秦壞《六經(jīng)》,而漢儒修之。壞之之易,而修之之難也。然藝文賴之以復(fù)修者,則齊魯之士居多。何哉?圣賢之教,熏陶已深,而世習(xí)其業(yè),終久不忘,秦縱壞之,而人心之經(jīng)學(xué)終不可得而泯也。然則六藝之修,獨非齊魯之圣賢余澤之驗歟?
漢諸儒修藝文如何?請因范蔚宗之言而有論焉:太史公之序《儒林》也,其言夫子之述六藝,所以憫時行道之意,誠深切矣。蓋至論齊魯之士,則及其習(xí)俗之雅厚,天性之純篤,與其更變履難而卓然固守之意,反覆慨嘆,拳拳不釋焉。而復(fù)從為之辭曰:“漢興,諸儒始得修其經(jīng)藝。”始嘗疑之,圣賢闡人心之理而作經(jīng)時,欲使天下之昭昭,非一方一國之所得私也。通經(jīng)好古,奚獨齊魯之士為然?而經(jīng)學(xué)之復(fù)修,卒亦齊魯之士是賴,何歟?蓋天下之理,非出于漸染之已深者,則其所習(xí)為易回;非出于情性之固然者,則其所業(yè)為易變。齊魯,圣賢之邦也,孔孟周游其間,而以經(jīng)學(xué)淑后進者弘矣。化行當時,澤在人心,誰忍忘之?講學(xué)于儒術(shù)既絕之后,弦歌于引兵迫城之余,風聲氣習(xí),終始純固。史固謂其襲圣賢之余化,而天性然也。是雖烈焰之酷,禁綱之苛,而學(xué)士大夫口誦其文,心維其義,兢兢傳守,以世其家,固有經(jīng)百變而不詘者矣。藝文之復(fù)修,非齊魯諸儒之功而誰歟?
自今觀之,伏生,濟南人也,而言《書》。田生,菑川人也,而言《易》,皆其教之著于齊魯者也。高堂生以《禮》名,申公、轅生以《詩》顯,而《春秋》一經(jīng),實胡母生聲其學(xué)于不傳之后。茲非炳炳于齊、魯之間者乎?厥后緝比遺編,推尋斷簡,使繼之者有稽而傳之者有宗,皆齊魯諸儒之力也。夫自秦氏之厄,而《六經(jīng)》之遺響幾墜矣。是數(shù)公者,以其耳目之所及,師友之所傳,更相討論,互為正救,而六藝賴之以復(fù)立,絕者復(fù)續(xù),缺者復(fù)全,而息滅者復(fù)盛。萬世而下,獲味六藝之全文,而繼見天地之大造,諸儒之功,顧不遠歟!不然,丁寬,以《易》著于梁者也,而原其學(xué),則本于齊之田何。趙綰,以《詩》名于代者也,而原其學(xué),則授于魯之申公。經(jīng)學(xué)淵源,信不為無所自來矣。然則六藝之修,吾安得不歸功于齊魯之諸儒乎!
嗟夫,已廢者難修,而既修者易定也。藝文之復(fù)修,諸儒用志,亦甚苦矣。而東京之士,不能因已修之書而求至當之論,何哉?大庭會議,而戴、馮以辯給御眾;韓歆欲立古學(xué),而范升、陳元之徒紛如聚訟。觀蔚宗所載,若任、戴、包、薛之徒,類皆互相詭激,而非有志于圣經(jīng)之奧旨者也。無忝前修,僅有康成一人而已。夫諸儒能全其書于經(jīng)之已壞,而后學(xué)不能守其業(yè)于經(jīng)之已全;諸儒能出力以任其至難,而后學(xué)不能平心以考其所易,遂使《六經(jīng)》之粹學(xué),反累于眾氏之繁誣。是則東京之士,其有負齊魯之諸儒甚矣。蔚宗既以修藝文為諸儒之功,而復(fù)以滯固所稟為守文者之病,其亦有感于漢興之諸儒也夫,其亦有憾于東京之學(xué)者也夫!
莊騷太史所錄
文體之工,自文法之變始,愈變而愈工,知道者于是乎有所感焉。夫文之正者無奇,無奇則難工。世之君子爭為一家之奇言,則其法不容以不變。變益多,正益遠,工亦益甚。蓋自《六經(jīng)》而下,惟《莊》《騷》《太史》為最工,有志于文者,類喜言之。雖然,《莊》,理義之變也;《騷》,《風》《雅》之變也;《史記》,《尚書》《春秋》之變也,不變則不工矣。噫,文以變?yōu)楣ぃ溆诘滥魏卧眨咳欢乐h三家者,曰漆園之文偉,其失也誕;靈均之文深,其失也怨;司馬父子之文浩博閎肆,其失也豪。噫,亦孰知其不誕則不偉,不怨則不深,而不豪則不足以發(fā)其浩博閎肆也哉!夫太羹玄酒,味之正也;《云門》《咸》《韶》,音之正也。三家者,負其詭異杰特之才,不安乎正而必出乎變,力掃世俗之塵腐,而為千古言語文字之宗祖,其用志亦良苦,而自成一家,亦良可喜矣。
然昔者吾孔氏非無三家之才也,《六經(jīng)》之文,不敢出一毫意見于法度之外,端簡嚴重,如老成人,而萬世之能言者莫加焉。然則文之工者,政不必變乎正而后工也。若三家乃必欲變之,何耶?彼誠見夫理義者,圣賢之正論也,文必本乎理義,則淡薄無味,根據(jù)不深,不足以搜奇而獵異矣。《風》《雅》者,詩之正聲也,文必類乎《風》《雅》,則寂寥希音,簡樸無華,不足以夸多而斗靡矣。《尚書》《春秋》者,史之正例也,文必法乎《尚書》《春秋》,則謹嚴太過,繩尺甚苛,不足以騁才而肆志矣。今觀莊氏之架虛行危,凌高厲空,《逍遙》《齊物》等篇,廣譬博喻,而雜以恢諧戲謔之辭,使人心廣神馳,如從至人而游六合之外也。屈子之文,孤芳獨潔,含譏隱刺,《卜居》《漁父》等作,凄切感惋,而文以忠愛惻怛之旨,使人志銷意沮,如行墟墓而聞秋蛩之鳴也。子長之文,浩浩乎,洋洋乎,自本紀至列傳,采擷捃摭,而駕以雄渾雅健之筆,使人氣疏才涌,如入太廟而觀禮樂之器也,可謂工矣。然使質(zhì)知道君子之前,則謂此變也,而非正也。荒忽虛幻,理義之所諱也;褻嫚簡傲,《風》、《雅》之所棄也;詭怪奇特,《尚書》《春秋》之所不取也。學(xué)不足以知圣人之用心,而終身自列于言語文字之流,工于文者,果三家之福哉?
韓愈氏固自許以知道者,《進學(xué)解》之作,平生用力淺深次第,歷歷可見。《盤》《誥》也,《詩》《易》也,《春秋》也,皆嘗含其英而咀其華,趨向正矣,而不逮于三家,何歟?豈因《易》而有感于莊之變,因《詩》而有感于《騷》之變,因《盤》《誥》《春秋》而有感于史之變歟?抑方喜其體之工而忘其正之已變歟?愈之為學(xué),識者固嘗議其失端緒矣。觀其所作,怪怪奇奇,大率《南華》之步驟,而《羅池》一碑,《毛穎》一傳,視楚江之些、序贊之筆,必欲極力而模仿之。蓋其文僅足以變王、楊之陋,而不足以正《莊》《騷》《太史》之變,又況子云、相如之可喜可慕者陳乎前,有以誘之、奪之歟?異時因文以見道,《原道》中數(shù)語,君子許焉,然后世終不以為得《六經(jīng)》、孔孟之正傳者,蓋愈之學(xué)雖正,而其文終出于變,則亦秦漢而下之文雜于其心而為之累者多耳。噫,學(xué)至韓愈,文至《莊》《騷》《太史》,而終不足以近道,則有志圣賢之事者,安得不重有感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