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書·地理志》“趙女彈弦ㄢε”,師古注:ε與屣同,小履之無跟者也,貼謂輕躡之也。”是漸有以足小為貴之義也。《漢隸釋》云:“漢武梁祠畫老萊之母、曾子之妻,履頭皆銳。”則纏足濫觴于周之證也。陶宗儀《輟耕錄》云:“晉永嘉元年,ヒ鞋用黃草,宮內妃御皆著,始有伏鳩頭履子。”“伏鳩頭”狀其纖也,足纖故履纖也。《南史》云:“羊侃有彈箏人陸大喜,著鹿角爪,長七寸,時人謂能掌中舞。”能舞于掌中,足之小可知矣。《南部煙花記》云:“有陳宮臥履。”伊世珍《郎記》云:“徐玉英臥履皆以薄玉花為飾,內散以龍腦諸香屑,謂之:玉香獨見鞋’。”臥時猶履,纏足可知。《誠齋雜志》云:“天寶間,桃源女子吳寸趾。”以足小得名,此則明言纏足矣。《姚鷲尺牘》云:“馬嵬老嫗得太真錦襪以致富。其女名玉飛,得雀頭履一只,真珠飾口,薄檀為苴,長僅三寸。”足若不纏,能縮至三寸耶?《宋史》:“漢平元年,韓維為潁王記室。侍王坐,有以弓鞋進者,維曰:‘王安用舞靴?’”足不纏,鞋何能作弓樣耶?陸游《老學庵筆記》云:“宣和末,女子鞋底尖以二色合成,名‘錯到底’。”若非纏足,鞋底焉能尖耶?
沈德符《敝帚齋余談》云:“元楊鐵崖好以妓鞋纖小者行酒,此亦用宋人例。而倪元鎮以為穢,每見之輒大怒避席去。明隆慶間,何元朗覓得南院王賽玉紅鞋,每出以觴客,座中多因之酩酊,王州至作長歌以紀之。”妓鞋行酒,自宋以迄元、明皆有之,纏足之風久矣。至見于古之歌詠者,《漢焦仲卿詩》云:“足下躡絲履,纖纖作細步。”唐玄宗《詠錦襪》詩云:“瓊鉤窄窄,手中弄明月。”白居易詩云:“小頭鞋履窄衣裳。”杜牧詩云:“鈿尺裁量減四分,纖纖玉筍裹輕云。”韓詩云:“六寸膚圓光致致。”唐尺亦小,六寸略如今之四寸耳。夏侯審《詠被中繡鞋》詩云:“云里蟾鉤落鳳窩。”宋徐積詩云:“但知勒四支,不知裹兩足。”讀此可知自漢以至唐、宋已有纏足者,浸久浸多,特未如元、明以來之盛耳。靈犀按:以上所錄照,《天足考略》原文加以刪簡。《天足考略》為“天蘇閣叢刊”中之一種,商務印書館出版。
談蓮
愛蓮居士
纏足盛行之日,學者竟無人鳴不平,反多提倡者。袁隨園、李松石、俞正燮等雖托小說筆記以諷,替無辜弱女呼吁,但從未聞堂堂正正著論立說以矯惡俗者。習俗之深,足見一斑。天足運動萌秀之際,婦女因放足而致夫妻反目、翁姑虐待者,時有所聞。沭陽女士胡仿蘭因提倡放足,竟遭翁姑虐斃,小說改良社有《女銅像》小說一種,詳敘其事,又載女士《戒纏足歌》乙首,文不大佳,亦不失雅。為天足犧牲,女士誠第一人也。
天足運動之最先提倡者,為耶穌會之教士李德夫人,其后康廣仁、梁啟超繼之,遂蒸蒸日上。中國勸放足之最早刊物,為《采菲》所記之《勸放腳圖說》,此外尚有昌明公司出版之《不纏足畫報》、上海天足會出版之《天足會報》,其文圖皆可作一種參考,惜此刻竟絕版矣。馮煥章先生之治西北也,以放足列為要政之一。令豫、陜、甘三省皆設放足處,文牘往來,職員濟濟。并以楊慕時兼甘肅放足處長、鄧長耀兼陜西放足處長、薛篤弼兼河南放足處長,考成解腳布之多寡,定職員縣長之勤惰,縣長因遺誤放足而被撤職者,時有所聞。其認真精神,令人欽佩之至。
葑菲閑談鄒英物極必復。時至今日,又一易而為“小腳一雙,眼淚一缸”矣。讀者將疑為束足之風又重熾乎?曰決非決非,吾之言茲乃程說之相對論耳。自高跟抬頭以后,凡婦女為人藐視,為人不齒,為人遺棄,為人離異,其癥結咸系此一雙小腳之上。厥例綦眾,前已一再記之,而事實又隨時隨地可以目擊。總之,小腳婦女見不得人而已。
高飛記《見不得人之今昔》云:“小足時代婦女的腳,是越纏得小越好,其纏得不大不小的蓮船,是見不得人的。無論如何,在人面前總得遮遮掩掩,以蓋藏她腳的丑(按,麻大胖肥、蓮船盈尺是昔美人的缺陷)。假使她們坐在炕上的話,有兩種現象:一是小腳婦女,故意將腳露在盤了腿的膝蓋上以自炫;一是腳不小的婦女,亻局促的將一只壓在臀下的腳往底下壓了又壓,又將一只膝下的腳用襖襟蓋了又蓋。現在卻不然了,大翻個兒,大腳稱為天足,不但可以擺在稠人廣眾中毫無愧色,還可以夏天赤著足,穿上高跟鞋,在馬路上踱來踱去,有時還要光著腳鴨子,在海濱去印鴻爪。而遮遮掩掩見不得人的,反是小小金蓮了。”今日小腳之痛苦,又不僅見不得人而已也。小則遭侮辱,大則喪生命,宇宙之廣,竟無三寸立錐之地。此皆有事實可以佐證,絕非故以危言聳人之聽聞也。
數年前,西安嚴禁纏足婦出入公共場所,煙臺則限制纏足婦在街市行走,開封有警察當街剝卸足纏之舉。其最慘酷者,則為漳州之鞭足,《新夜報》有記云:“閩省近派員赴漳州勸放足,而婦女依然不改,有謾罵者。乃思得一法:令勸告人各持一鞭,凡小腳婦女上街,即以鞭鞭其腳,驚逃則逐之。小腳點地帶跳帶跌,至家已不勝其嬌喘,而追逐者復在后嘲之曰:‘汝以小足為美,今欲逃不得,盍早放卻。’”焚琴煮鶴,可謂極盡侮辱之能事。又此輩勸告人(“勸告”二字不知作何解)當為大腳男子,設亦受人鞭逐,其窘迫之狀,亦能有勝于小腳女子者否?借此而惡作劇,“恕”之一字,已非若輩之所知矣。
因放足委員之蠻干而逼死纏足女子者,如光普所記之《洛陽金蓮劫》云:“洛陽放足委員會派周委員赴鄉下檢查放足,至焦寨地方,少婦長女纏足者頗多。周委員見李姓院內一少女雙足尖尖,見周避去,周追入強令脫襪檢驗,露出纏足白布。周委員以為有犯禁令,科以十五元之罰金,后經女父辯別,卒不允。女被罰后,視為奇恥大辱,遂生自殺之念,乘人不備,投入井中而斃。其父又為鄉下愚氓,不敢出頭違抗。好好的一個如花之女,就這樣香消玉殞了。現在我們拿以上的事實來論,禁止婦女們纏足,應當得先加以勸告,后繼以科罰,慢慢的用勸導的法子來對付鄉下的婦女,那才是一種法子。倘若是貼出布告去,然后就不管民人們如何表示,就出去檢查,不遵的就罰,這樣未免有點太殘忍。這事情若是移到女的父親是生在城里,他女兒要是因為檢查致死,那大可以告周委員一狀,不能就任他這樣的逍遙法外。不過他們是生在鄉間,鄉下人向來是怕事的,所以就平白的送了一條命,敢怒而不敢盲的就這樣了事了。”此僅舉一以例百耳,他若因遭檢查員強奸羞憤自盡,及父母因不勝纏足罰款之負擔而逼令自盡者,亦數見報載。
司民牧者于蒞任之始,往往欲改革一二庶政以沽名,然又往往為土劣所反抗而捍格難行。惟婦女為無抵抗者,于是禁纏足照例為新官上任之開臺戲,至奉令承教者又以此為戲弄婦女之工具,欣然執行。動機已不甚善,辦法又不合理,流弊百出,豈無因而至耶?試舉一二為證。如春水《記元氏縣放足官司》云:“縣長委天足會調查員二人,月各支薪廿元。因此廿元薪金引人注意,爭相謀充,結果縣教育局長挾黨部指導委員之威,介紹其媳為監察員。于是支出陡增,遂加罰款收入為補救之策。民怨沸騰,指為虐政。按放足本屬善政,而善政竟為生財聚斂之道,是豈提倡放足者所能料?”又《農報》載:“河津縣長訓令所屬各村,凡婦女纏足罰款,應由被罰人自出,不得攤派。如村長以村款墊交,則責令賠補。”寥寥數語,重重黑幕。村長而貪橫者,攤派及于不纏足者,以漁利自肥;村長而謹愿者,不忍為此無名之征,乃將公款墊交,暫圖塞責。最受切膚之痛者,哀哀無告之村民也。又耀原《評征纏足捐》云:“不從根本著想,使纏足的女子自己覺悟到纏足是有礙衛生,把社會的觀點逐漸反方向轉移過來,而單寓禁于征,酌捐若干,其結果能否不如理想的美滿,不必饒舌,事實會證明。”抨擊纏足捐體無完膚。然習非為是,今之借禁纏為名而聚斂是實者,固不可勝計也。
在此種種壓迫之下,因婦女本屬弱者,惟有逆來順受而已,僅旁觀偶有為之鳴不平者,如《大公報》社論有云:“官吏辦事動成強迫,其尤不愿其私生活之受人干涉。夫如鴉片賭博,事關法禁,自可干涉。若一般衣食住行上習慣之改良,只有因勢利導,不可陷于高壓。從前有因強迫放足,而使婦女含羞自盡者矣。”
秋漪之《緩急輕重論》云:“一切地方行政,如整頓財政,以利民生;嚴修軍備,以防盜匪,皆刻不容緩者也。他如振興教育、努力建設,皆吾人所切盼者也。今舍此而不為,徒事于次要之放足會,其用意何在?實非吾人之所能解者矣。當此國基初定之秋,應否以此等放足會為先務,愿國人有以教我。”又鄒淑珍女士《為已纏足的婦女請命》云:“大辮垂垂,小腳尖尖,確屬有礙觀瞻。但是剪辮很簡便的,不妨從嚴辦理,當街逼剪也算不了一回事,并且一剪便了,毫無掛礙。放足比較的沒有這樣簡單。我想應當注意于未纏者,絕對不許纏,若已纏者的放,可以稍從寬大。好在只要沒有新的小腳增加起來,老的總可以死一個少一個的了。
謹為我輩罪孽深重,已纏足而無法變成天足的婦女請命。望主張嚴禁纏足的先生們,依忠恕之道,平心靜氣地讀一遍,功德無量。”余以鄒之主張最合情理。“禁纏”(即禁止未纏者纏)與“勸放”(即勸導已纏者放),確應分別處理,除幼女未纏者嚴禁纏裹外,已纏者應不問年齡,概以轉移心理之方法,勸導其自動解放。如是新纏者不再發生,已纏者亦日就減少,其收效之宏,必勝于蠻干萬萬也。
放足條例每不問足之大小及纏之程度,而以年為斷,此不合情理之辦法也。
蓋盡有幼女而足已纏斷,不堪再放者;亦盡有中老婦人而粗纏略裹、解除極易者,正不可同日而語。尋常以三十歲為纏放鴻溝之判,邇讀《燼余錄》云:“金兀術略蘇,……婦女三十以上及三十以下向未裹足與已生產者,盡戮無遺。”一則因三十以下裹足而無容身之地,一則以三十以下裹足而性命茍全,何三十歲之與婦女纏足,常成不解之緣也?《漢皋歸客談》云:“黨務訓練班自下令婦女一律放足后,即逐戶入查,見有纏足者立令解去足纏,不聽則執足去履強取。武漢婦女猶多纏足,六七十歲老媼更無一天足,此俗尚使然,非其罪也。茲乃不問老幼,皆不得免,婦女受辱者,無不憤恨痛哭。又武漢《民報》館有女職員七八人,而以女仆四五人侍之,仆皆纏足,班員巡行至館,亦逼女仆取去足纏。明日《民報》評論,謂放足固為善政,惟老嫗自當豁免。班員怒擁至館交涉,幾釀事端。”此因強迫而啟糾紛者也。更有釀成民變者,如《申報》(十八年三月十九日)所載滕縣紅槍會事變,即以“放任婦女纏足”為口號。總之,纏足制度固萬無任其存在之理,特亦不容操切從事耳。
《讀平綏旅行通信后》云:“已經腳面折、骨頭斷、裹好的小腳,放了也是無法望其恢復原來的長大,照事實說,就是不放是小腳,放了照樣也是小腳。”此言已裹小之足可以不必放。又前河南教育廳長史寶安之演詞云:“婦女纏足,習慣已久,與歐美學者,極知細腰之弊而不能驟除者,其例正同。此時能一律提倡天足固善,若猶未必,毋寧取其近俗而易行者,先減輕其危害分量,以能排斥尚窄小之風為上,期以數年,逐漸改良。若持之過急,則抵抗力大,求速反遲,不可不知也。”又江西《萬字埠農村改進報告》云:“放足與禁賭戒煙完全不同,不能用強制方法變更,只能用和平方法改革。本此原則,用各種方式勸導,先使農民了解纏足之害,然后由農民自動改革。”此皆不主魯莽躁進者,要皆藹然仁者之言。
《時事新報·圖畫新聞》(宣統間出版)載:“河南撫院為破除纏足之害,必須當道者躬行表率。嗣后無論紳宦婦女,一律改作圓頭薄底靴,俾民間得資楷模。”又《東鱗西爪》記:“泰山之巔有東岳廟,廟中供娘娘一位,泥塑金身,三寸金蓮。每屆春夏,朝拜者仕女如云,且多制錦鞋為娘娘壽。最近魯省實行放足運動,以鄉民迷信娘娘之酷也,乃將娘娘小腳刖去,另換大腳兩只。以娘娘亦實行放足,普告朝拜之婦女。”或改革裝飾,或利用迷信,以轉移婦女心理于不覺之中,誠善策也。
纏足與鴉片俱為陋習,故有夫婦互約,同時革除者。如《圖畫新聞》載:“山西定襄西邢村郭某偶染煙癖,妻霍氏心非之。一日郭以放足勸霍,霍曰:‘纏足之弊,等于吸煙。君如立志戒煙,妾當惟命是從。’郭曰:‘善。’立將剩膏傾去,不復沾染,而霍足亦即日解放。”然亦有欲婦女一意拗蓮,以激厲己之戒煙者,如南個舊之歌謠云:“豌豆花開角對角,我勸小妹裹小腳。妹的小腳裹得小,哥的洋煙戒得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