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為女纏足之手術既如上述,而施行手術之際,幼女所感覺者則如何乎?”《鏡花緣》所載亦詳:“始纏之時,其女百般痛苦,撫足哀號,甚至皮腐肉敗,鮮血淋漓。當此之時,夜不成寐,食不下咽。”《盛世危言·女教》篇:“迫束筋骸,血肉淋漓,如膺大戮,如負重疾,如構沉災。”林琴南《小腳婦》詩:“號天叫地娘不聞,……宵宵痛楚五更哭。”《戒纏足歌》:“兒足骨折兒心碎,晝不能行夜不寐。”十余年前,纏足較近時為講究,為母者之對其女,誠如《小腳婦》詩所云“但求腳小出人前,娘破工夫為汝纏”者,晨起首務,惟重纏足。幼女欲抗不能,止痛無術,惟有泣懇松縛。母之于女,何求皆可,惟于纏足則一言婉拒,立即冷語嚴訶,且纏縛反嚴以泄其怒,罵聲與泣聲相應也。現存民謠有“小腳一只,眼淚兩缸”之句,殆實錄也。
鄉俗所傳:“足纏成者曰:金蓮’,幼女未纏之足稱為‘腳秧’。”為母者以女足大難纏,輒加以白眼;短細易纏者,則甚以為慰。鄰媼見幼女足之豐瘦長短,每評其“腳秧”良劣。但無論“腳秧”良劣,而緊纏嚴縛則一。惟豐而長者,則于五歲前后即纏起,恐以后之長大難小,為畢生之玷也。
幼女未纏足時,履式與男孩略同。既纏,則初時母為另制略銳之仄履,惟底跟復底,且加厚焉。以足既纏束,所不痛者惟踵部,行走時必趾揚踵仰,履之底跟亦復底加厚,以耐其用。足漸尖纖,履亦漸銳漸弓,終則木底弓履,乃峭如菱角,完全其纏事矣。故纏足程序,先求尖瘦,再求彎曲,趾骨雖折,干骨亦須深折,方能御弓履,中其程式。
至于足既骨折肉潰,日見尖彎,其長度究有何種標準?林琴南《小腳婦》詩云:“小腳婦,誰家女?裙底弓鞋三寸許。”鄭觀應《盛世危言》:“茍膚圓六寸,則戚里咸以為羞。”袁子才《答趙鈞臺書》:“倘弓足三寸……”趙鈞臺買妾,李姓女所作《弓鞋》詩:“三寸弓鞋自古無。”《笠翁偶集》:“蘭州女子之足,大者三寸,小者猶不及焉。”《郎記》:“馬嵬老媼拾得太真襪以致富,……長僅三寸。”明徐用理《題楊妃妙舞圖》云:“凌波步小月三寸,傾國貌嬌花一團。”可見三寸為最普通之程式,二寸許者不多,六寸許者戚黨羞之。三寸之足,僅一掬盈握之大,合此長度實難,然正為其不易,乃為母者所刻意力求,而為女者亦委曲謀之。后世則小說、劇曲稱小足者,輒以三寸金蓮見譽,幾成普遍之準則。
三、纏足發端時期——隋唐
(甲)有疑為隋唐以前者。因古籍所載關于婦女履式,多為圓銳之形,主此說者不少。但近賢多斥其非,其說已不成立矣。茲就古書所有,序列如左:
子、褚稼軒《堅瓠集》:“《古今事物考》謂:妲己狐精也,猶未變足,以帛裹之,宮中效焉。”此為主張始于商者之根據。
丑、《漢隸釋言》:“漢武梁祠畫老萊之母、鴨子之妻,履頭皆銳。”此為主張始于春秋者之根據。
寅、《史記》云:“臨淄女子,彈弦縱足,……揄修袖,躡利屣。”此為主張始于戰國者之根據。
卯、《雜事秘辛》漢保林吳句奏言:“乘氏忠侯梁商女足長八寸,脛跗豐妍,底平趾斂,約縑迫襪,收束微如禁中。”此為主張始于漢者之根據。
辰、翟灝《通俗篇》:“胡震亨《唐音癸簽》云:從來婦人弓履之制,惟《晉書·五行志》附見兩言云:‘男子履方頭,女子履圓頭。’而唐《車服志》為最詳,其言曰:‘后妃大禮著舄,燕見用履,命婦亦同,而民俗不盡遵用。武德初,婦人曳線靴,開元中用線鞋,侍兒則著履。’夫鞋靴圓頭之式,適于足小之用,詳繹時風,纏足自寓,亦何必明白言之,始謂史書有載哉?”此為主張始于晉者之根據。
巳、《南史》:“齊東昏侯為潘貴妃鑿金為蓮花以貼地,命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蓮花也。’”后世以女子小足曰“金蓮”,遂有入主張纏足始于六朝。
(乙)有定為隋唐以后者。此說時賢多主張之,其根據如左:
子、《衛藏圖識》:“西藏燈具狀如弓鞋,俗傳為唐公主履。”唐文成公主曾嫁吐蕃贊普棄宗弄贊,是以有此遺品。
丑、伊世珍《郎記》:“馬嵬老媼拾得太真襪以致富。其女玉飛得雀頭履一只,直珠飾口,以薄檀為苴,長僅三寸。玉飛奉為異寶,不輕示人。”
寅、陶宗儀《輟耕錄》:“張邦基《墨莊漫錄》云:婦人纏足,始于近世,前世書傳皆無所自。……惟《道山新聞》:后主宮嬪育娘,纖麗善舞。后主作金蓮高六尺,飾以寶物細帶纓絡,蓮中作品色瑞蓮。以帛繞腳,令纖小屈上作新月狀,素襪舞云中,回旋有凌云之態。”
四、纏足盛行時期——宋至清
(甲)第一期《宋史·五行志》:“理宗朝宮人束腳纖直,名曰,‘快上馬’。”蘇于瞻《詠足》詞有“偷穿宮樣穩,并立雙跌困。纖妙說應難,須從掌上看”之句,秦少游有“腳上鞋兒四寸羅”之詞。《楓窗小牘》載;“汴京閨閣,宣和以后花鞋弓履,金虜中閨飾復爾。”觀此則纏足之風,在唐代僅見于宮廷,宋代則宣和后推廣于民間矣。
(乙)第二期元代曲詞雜劇,動以“三寸金蓮”著稱。《西廂記》有“休提眼角留情處,只這腳跟兒將心事傳”之句,薩都刺《繡鞋》有“羅裙習習春風輕,蓮花帖帖秋水擎。雙尖不露行復顧,猶恐人窺針線情”之詩,其纖小程度更逾宋代。
(丙)第三期明張獻忠陷襄陽,捉男子斷其手、女子斷其足,分集如阜,號積手處曰“玉臂峰”,積足處曰“金蓮峰”,據此可知當時纏足之盛。至清時更登峰造極,臻于最盛,茲分項述之:
子、纏足模范區
《笠翁偶集》:“予遍游四方,見足之最小無累與最小而得用者,莫過于秦之蘭州、晉之大同。蘭州女子之足,大者三寸,小者猶不及焉。”清末,山西大同每年舊歷六月初六日舉行晾腳會,據賈逸君《中華婦女纏足考》云:“是日婦女盛裝坐于門首,伸足于前,任人評議。足小者每得上譽,觀客魚貫前進,不得回顧也。”予友年長者有自該處歸者,據云:“村社演劇,環劇場三面搭以席棚,長棚聯接,各布橫竿。婦女濃妝艷飾,端坐棚內,兩足長伸,鱗排竿架,莫不爭奇炫小,以博好評。繡履襯飾工絕,有履跟綴小鈴,足動鈴鳴,以誘爭觀者;有履端綴飾綾制動翼蝴蝶,足動則蝶翼翕張者。游眾隊行,往來若織,儼若在百貨肆中觀陳列品然,真異俗已。凡小足之尤者,游眾得逼察,但不得手捫焉。”袁子才《答人求妾書》:“……仆常過河南,入兩陜,見乞丐之妻、擔水之婦,其腳無不纖小平正,峭如菱角者。”可知纏足最小之省,當推陜、甘、豫、晉四省,而晉之大同、甘之蘭州,更為模范區云。
丑、纏法之講求
近人賈逸君《中華婦女纏足考》:“當時纏足更有所謂七字訣者,曰小、曰瘦、曰尖、曰彎、曰香、曰軟、曰正。于此可見清朝晚年社會上對于纏足之注意。”
《笠翁偶集》:“……瘦欲無形,越看越生憐惜;……柔若無骨,愈親愈耐撫摩。”方絢《香蓮品藻》:“(一)行忌翹指;(二)立忌企踵;(三)坐忌蕩裙;(四)臥忌顫足。”又“瘦則寒,強則矯,俗遂無藥可醫矣。故肥乃腴潤,軟斯柔媚,秀方郁雅。然肥不在肉,軟不在纏,秀不在履。且肥、軟或可以形求,秀但當以神遇。”
以上不啻婦女界纏足法程、小腳正宗,可謂由粗及精,盡美而思善矣。
寅、小足之品鑒
關于纏法既刻意講求,品評遂亦精絕。方絢分小足式樣為蓮瓣、新月、和弓、竹萌、菱角五種,更衍為四照蓮、錦邊蓮、釵頭蓮、單葉蓮、佛頭蓮、穿心蓮、碧臺蓮、并頭蓮、并蒂蓮、同心蓮、分香蓮、合影蓮、纏枝蓮、倒垂蓮、朝日蓮、千葉蓮、玉井蓮、西番蓮共十八式,精粗序列,如考榜然。其好丑標準,復折為九品(從略,詳見《香蓮品藻》)。若方絢者,誠可謂此道專家。文士如此吹求,則婦女競美,纏風愈盛,肢體摧殘無所顧惜矣。
卯、小足之崇拜
袁子才《答人求妾書》:“今人每入花叢,不仰觀云鬟,先俯察裙下。”個舊歌謠:“豌豆開花角對角,我勸小妹裹小腳。妹的小腳裹得好,哥的洋煙斷得脫。”
河南衛輝歌謠:“高底鞋扎的五色花,看了一人也不差。娘呀,娘呀,咱娶吧!沒有錢,挑莊賣地還要娶她!”
河北歌謠:“小紅鞋兒二寸八,上頭繡著喇叭花。等我到了家,告訴我爹媽:就是典了房子出了地,也要娶來她!”
江西豐城歌謠:“粉紅臉,賽桃花,小小金蓮一拉抓。等得來年莊稼好,一頂花轎娶到家。”
顧頡剛《吳歌甲集》:“佳人房內纏金蓮,才郎移步喜連連。娘子呵,你的金蓮怎的小,宛比冬天斷筍尖;又好像五月端陽三角粽,又是香來又是甜;又好比六月之中香佛手,還帶玲瓏還帶尖。”
此類歌謠,錄不勝錄,坊門小說描述男性崇拜小足之處更多。男性如此崇拜,無怪纏足之道日臻其盛矣。
辰、男性之追摹
《燕蘭小譜》:“聞昔保和部有蘇伶沈富官,容儀嬌好,纏足如女子。”不獨男伶如是,昔北京亦曾盛行男子以布帶裹足,喜御瘦履、仄襪,以為美觀,闊斧《記三十年前北京男女之修飾》載記甚詳。
五、纏足禁止時期
(甲)第一期清初至民元
子、政府禁令
清顧治元年,孝莊皇后諭:“有以纏足女子入宮者斬。”二年詔:“以后人民所生女子禁纏足。”順治十七年,特下制書,普下海隅,痛改積習。有抗旨纏足者,其父若夫杖八十,流三千里。康熙元年,再禁纏足。道光十八年,重申纏足禁令。至光緒二十七年,復下禁纏足上諭。雖以習俗相沿,未易驟變,而亦不能謂為效力毫無。
丑、女子之自覺
清乾隆時趙鈞臺買妾,有李姓女貌佳,而嫌其足未裹。媒謂女能詩,趙即以“弓鞋”為題面試之,女即書曰:“三寸弓鞋自古無,觀音大士赤雙趺。不知裹足從何起,起自人間賤丈夫。”又有高陽女子《謝禁纏足表》云:“高陽女子百拜上言:帝妃降于溈,神禹娶于涂山,要皆妙麗天然,同大圭之不琢。膚發受之父母,又敢任意損傷?冠履配乎乾坤,何必匠心小大?”至蘭陵女子《謝禁纏足表》,語更奇警:“蘭陵女子稽首百拜上言:竊維四肢本無二體,痛癢相關;雙趺載此一軀,屈伸獨重。自炮烙開乎閨閣,咸縮縮如有循;……無罪無辜,群受湯水之糜爛;是矜是式,難忘晝夜之呼號。……且父鞠母懷,男女雖殊,而天性之親無異。彼姝者子,獨非人乎?”女子在清初有此覺悟,尤可矜貴。彼不能詩文之女子,相信具此同感者,數必匪鮮,特狃于習俗,難于拔脫,一旦倡者日多,必愿追蹤步伍。
寅、官紳之倡改
清道光年間進士龔自珍所著歌詠中有“娶妻幸得陰山種,玉顏大腳其仙乎”。同治時,蜀人西昆熊子有女三,均不纏足。光緒二十二年,康有為創立不纏足會于廣州,成立之初,會員達萬人以上。順德賴弼彤、陳默庵亦創戒纏足會。各會會員大都相約,所生女子不得纏足,所生男子不娶纏足之女。此項高等社會人物加以倡改,下流自多隨仿。
卯、文士之諷戒
李汝珍著《鏡花緣》,借林之洋被女兒國選作王妃故事,極力描寫纏足慘痛情形,以反諸其身之方略,諷規當世。
袁枚《牘外余言》:“女子足小,有何佳處?而舉世趨之若狂。吾以為戕賊兒女之手足以取妍媚,猶之火化父母之骸骨以求福利。”
梁任公《新民叢報》:“……待女子也,有二大端:一曰充服役,二曰供玩好。……齔齒未易,已受極刑。骨節折落,皮肉潰脫,創傷充斥,膿血狼藉。呻吟弗顧,悲啼弗恤,哀求弗應,嗥號弗聞。數月之內,杖而不起;一年之內,舁而后行。”
林琴南傷纏足之害,作《小腳》詩三首,述幼女被纏之苦、遇水災之悔、遭匪劫之慘,字字有淚,句句刺心。
時賢之《戒纏足歌》二首,一述五齡女子,哭訴纏足之痛;一述幼男啼懇,不納纏足之妻。雖作者姓氏不傳,而文字感人,立信醒世,度非高手不能為也(見賈逸君《中華婦女纏足考》)。
金一系光緒年間鼓吹婦女從事革命者,所作《女界鐘》對于纏足有沉痛之警語:“從古滅種亡國,皆由于自造,而非人所能為。今我中國吸煙纏足,男女分途,皆日趨于禽門鬼道,自速其喪魄亡魂而斬絕宗嗣也!”
《三可惜館叢談》:“夫君國號稱四萬萬人,因纏足而癱瘓者不下兩萬萬人。……纏足則狼藉其血肉也,戕賊其肢體也。雕額涅齒,無此兇殘;斷發文身,遜其妖妄。坐是婦職不能修,家事不能理,贏荏弱,以終其身。而兩足一曲,百骸俱病,母氣不足,生于亦不能壯。……凡父母之于子、夫之于妻,則莫不以纏足為事。四德之外,繼以雙翹;中饋之主,乃求下達。……自六七歲時,即歷受慘酷。……舉國從風,相率效尤。……父母施之不為虐,兒女受之不為戚,鄰里見之不為怪,茍不如是,則反駭詫驚異,加以訕笑。而吾國二萬萬婦女,遂成無足之人矣。……歐美各國以不纏足之故,有一人則得一人之用;吾國以纏足之故,有兩人則失一人之用。……況乎纏足不變,則女學不興;女學不興,則民智不育;民智不育,則國勢不昌。其牽連而為害者,未有艾也。”所言尤中肯綮。